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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鸦群 ...


  •   像一个凶兆耸现。
      往事接着抛我在后。

      怀瑾:
      (一)
      巴黎这几日在下雨。
      雨水曲折,爬满落地窗。我坐在咖啡馆,旁边是几桌大学生,写字,看书,不大声地说话,饮酒,喝咖啡,笑骂。馆门上系着铃铛,客人推门时会叮铃一响。
      许一然坐在对面。我读波德莱尔,他读马尔克斯。
      阳光尚好的日子,旧书摊多沿着塞纳河晒二三手书,整本整本灿烂的金黄。我法语不精,读法文书非常吃力,于是只去多语种摊点,找中文读本,挑到一本波德莱尔诗集。许一然看了一圈,拿起一本《霍乱时期的爱情》,问道:“阿瑾,这本你看过吗?”
      我点头,他又问:“马尔克斯?和《百年孤独》类似吗?”
      “没有那么难懂。你连《百年孤独》都看过,怎么没听说他的这一本?”
      他不以为然,“我挑书挑名字的,之前对这类不感兴趣。”
      他对孤独倒感兴趣。我又想起他打电话的第一晚:声音失落。

      正读到“也许你我终将行踪不明”,他忽然抬头问一句:
      “弗洛伦蒂诺真的爱费尔米娜吗?”
      我想了想,“爱吧。”
      他神色困惑,“可他和几十个女人zuo。爱,又引得一个姑娘为他自杀。如果真爱,为什么又和别人在一起?”
      “几十年太长了,怎么做到只等一人呢?而且她还结婚了。”
      “怎么不能?他不是爱她吗?”他更不解,不赞同地眨了眨眼。
      他的爱情观好纯粹。我思考措辞,再回答:“爱一个人,一生也不会只有她一个吧,除非特别幸运。要是一场毫无结果的爱情,等着又有什么意义呢?心里的是一个人,在一起的又是另一个人,也是对自己的妥协吧,寂寞难耐,转嫁注意力。就像心头的白月光。”
      他摇头,稍稍嗤之以鼻,“我看弗洛伦蒂诺是在亵渎爱情。玩弄别人又抛弃,拿心上人作幌子,减少他的负罪感。本质上薄情。”
      我本欲提醒,弗洛伦蒂诺最后对费尔米娜一心一意,可仔细一想,他说的是有道理。其实自己也一知半解,男主角是否如他所言深爱对方,我还没想明白。
      只是:“弗洛伦蒂诺是个极端,正常人没那么浪荡。心里有片白月光,身边再找其他人,这很现实。你我遇上类似情况,估计也要这样。”
      他一下子神色认真起来,清明地说道:“我爱上一个人,不会再有别人。”
      “哪怕她不爱你?”
      “她不会不爱我。真正的爱情必须是互相的,单方顶多是迷恋,算不得爱。”
      可要是不得不分开呢?要是没有弗洛伦蒂诺的好运,终究等不到呢?
      我没来得及问出口。

      手里的书还有四分之一,他父母打来电话,催他回家。雨停一小会,我和他于是一起走出门。
      那晚我出门见他,走完香榭丽舍大道,又转到塞纳河,去了左岸。成片成片闻名遐迩的画廊、剧院、餐厅、博物馆,只去无人问津之地。这段日子,南边零落的小咖啡馆,跟他陆陆续续走遍。孤零零的小店,客不成群,好几张圆桌桌脚不稳,可我感到一阵惬意。角落里的巴黎,质朴、简单、厚重,少很多做作。
      他送我到楼下,道别后回家。
      这几天,妈在忙碌婚礼,Louis神出鬼没。我清闲自在。开门时,在玄关撞见Louis,妈问他是不是约了医生,他笑笑,说是要去医生那。
      “Louis约了心理医生,做治疗。”他走后,妈一边问我淋雨没有,一边解释。
      “心理疾病?”我觑着妈的神色。
      她一如往常,“是天生的。最近又复发,我也陪他去了几次。”
      我惊讶:妈真的知道。
      “你知道多久了?”
      “一直知道。怎么这么问?”
      我不多说。过了一会,又忍不住:“他一直在看医生吗?”
      妈在比对请柬和宾客名单,看向我,再回道:“之前情况好,停过一段时间。Louis的病情不严重,没事的。宝贝,你是担心妈妈吗?”
      我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又想起Madeleine。她和Louis的一切,是一场错误,可人们是否也反向地推波助澜了?自己对Louis的敌意,是否令我过于放大他的障碍?心疾患者并不十恶不赦,得到正确引导,也能正常生活、交往。妈妈才是通透的,她比我、比一般人,宽容得多,明白得多。

      “阿瑾,阿瑾。”
      我回过神,许一然偏着头叫我。
      “你在发呆吗?这么久,书一页都没翻过。”
      书摊开,诗行停在“我们的心一旦摘完自己的葡萄,生存就是一种恶”上,雨声这才涌入耳内。
      我收收心,继续往下读,可神思飘忽。索性不看了,抬头对许一然问道:“你说,Madeleine自己会想通吗?”
      他也抬头,无奈,“不知道,她好像听不进劝。可她还小,不该和一个老男人浪费时间。”
      我觉得好笑,“你也比她大不了多少吧?就装起大人来说人家小了?”
      “大一天也是大,怎么不能说?”
      “……那我比你大一年呢,以后叫你小朋友怎么样?”
      “不行,”他特别干脆,“我比你高,不是小朋友。”
      怎么之前没发现他挺幼稚,我笑道:“也没高哪里去呀,走在一块还不一定看得出来呢。”
      他认真起来,拿手掌擦过自己头顶,比到我上方,若有其事地喊一声“降落”,接着摸了摸我发顶。
      幼稚鬼,小学生。我腹诽,耳尖有点烫。

      正要把目光移回书页,不远处一桌有人走过来。大学生举着自己的相机,道一声日安,询问是否可以使用刚才拍下的照片。
      照片里是两张侧脸,再往后有落地窗外湿淋淋的街道。他抬手摸上我头发,我抬眼望他,笑意盈盈。雨季,咖啡馆,鹅绒似的光晕,他好像醉了,脸上泛红。
      对方收回相机,解释道:“我是巴黎第二大学新闻专业的学生,在写一篇有关情侣的新闻报道。二位允许我用这张作报道插图吗?只是我导师的作业,不会真的上报。”
      我头嗡地一下,连忙否认和他的关系。他不甚介意,只问对方要原片,又谈了几句,丢下一声:“阿瑾,我出去一下。”然后拉着别人跑出门,咖啡馆门上的铃铛叮铃响。
      等我心思好不容易落定,又是一声叮铃。他说一声“Merci”,再回到座位上,手里攥着两张照片,递给我一张。是才冲印出的,一层薄薄的颗粒感。
      “一人一张。”他轻快地说,一脸满足。
      我耳朵一定红了,心跳得很快。

      (二)
      今天他父母没来催他。像往常一样,到傍晚,我和他在附近找了一家小餐厅。
      他看完了结局,坦诚地说自己还不够年纪,很多不懂,很多不赞同,可不后悔读它。马尔克斯笔下的拉丁美洲是厚重的。我告诉他,我也不懂波德莱尔,艳丽、腐烂,可有时又那么一针见血,像被处刑。
      说得热烈时,有人频频侧面。
      晚上到家后,想起来没有相框,可每个白天和他寸步不离,当着他面去买会很尴尬。于是去找妈妈,拜托完之后,她忽然问:“最近怎么这么开心呀?有什么好事吗?”
      “……我最近很开心吗?”说完,我想起自己的确很久没有大起大落了,情绪稳定。
      “比平常开心。”妈点点头,“蛮好的,可能时间长了也适应这里了,还有一然陪你。”
      “……”
      她接着又说:“这个男孩子真的不错啊,还知道晚上送我女儿回家。”
      “……你看到了吗?”
      她心情好,一股脑全说出口:“对呀,每天晚上我都在窗口等你回家的。这几个礼拜,天天看见一然送你。”
      整句话对我冲击都非常大,尤其是前半句。可憋了许久,也只问一句:“那我不回家的时候呢?”
      “等着呗。”
      “等一夜?”
      她笑笑,“你没回来,我睡不着。”
      有海浪在内心积聚、翻腾,呼啸一点点攀升,顺着胸口,漫到喉咙,再到嘴边。什么就要脱口而出,我一开始茫然地无所适从;慢慢地,抓得住它,马上要捋清,然后任它流淌。
      突如其来地,家门开了。
      Louis东倒西歪地走进来,脸孔酡红。妈本来欢欢喜喜地去迎接,一见他这样,又离得近了些,闻见酒气,皱了皱眉,中文一时来不及切换成法语:“怎么喝成这样了?”
      我看着她走向Louis去扶,之前蓄势待发的话语,一下消弭无踪,再想寻回,又丧失线索。
      Louis看她一眼,分辨了一会认出来;又看向我,也愣半晌,然后阴阳怪气地喊了一声,“Oh……小瑾……”
      妈可见地僵硬了一下。
      我懒得理,转身回房间,关门,落锁。

      (三)
      许一然晃着两张门票,问我今天要不要去动物园。
      我无语。他连票都准备好,哪里给人空间拒绝。
      之前,可能是闷在咖啡馆里读书太久了,他隔三差五问我要不要去巴黎热闹的地方走走。
      他噼里啪啦地数着景点:“卢浮宫、巴黎圣母院、凡尔赛宫、歌剧院、迪士尼、蓬皮杜中心、埃菲尔铁塔,或者上去凯旋门?不出巴黎就可以,阿布得跟在我身边,现在每晚我妈也陪我去和它跑步。”
      我兴致缺缺:“我要在这上高中,可能还有大学。这些何时都可以去。”
      他不依不饶:“你现在去了,以后就可以去别的地方了呀。”
      我无奈:“埃菲尔塔在巴黎哪里都见得到;现在旺季,去卢浮宫看画还是看人头?迪士尼哪里没有?埃菲尔铁塔我都不想上,难道还去凯旋门登高望远吗?圣母院只在《悲惨世界》里有点意思,我不信神不去教堂。你还要听吗,要不要我一个个地方说过来?”
      话出口,才察觉语气不对。我心沉下去,近日家里气氛微妙,妈生气Louis总借酒缓和治疗痛苦,加上婚礼筹备进入末期,我也忙起来,情绪又开始波动。
      他哦了一声,低下头。迁怒于他,我心下难受,想要道歉,他忽然又抬头,双目发亮:“动物园去吗?对面还有座森林公园,没多少人的那种。”
      “……这个还不错。”我一句“对不起”吐不出,化作妥协在回答里。
      于是,周一,他捏着两张门票,拉我上了电车。

      万塞讷在城东,有森林环抱。万塞讷动物园内也曲径幽深、草木蓊郁。动物按原产地分区,从非洲草原一路到热带雨林,再转至海洋。今日放晴,人少,三十八度。我和他一人一顶棒球帽,挑树荫底下走。
      上一次来动物园,是什么时候了?那时,家附近的动物园还没搬走,父亲会把我架在脖子上,猛兽还被关在狭小的铁笼。我趴在玻璃上看盘卧的蝰蛇,一回身,他已不见,只有人海涨落。
      许一然拿着地图,沿推荐路线前进。走完美洲区和马达加斯加馆,他后颈贴着的碎发,完全濡湿;鬓角下一滴汗,滑过脸颊和脖子,没入短袖领口。大片大片草坪,蒸着暑气,其上散落着几户野餐人家。像被高温逼清了瑕疵,天一片玻璃湛蓝。
      我指着不远处的餐厅,说饿了。
      菜端上前,他问我是不是不喜欢这里,强行拉我过来,是不是打乱了我的安排。
      没有不喜欢。
      他小心翼翼,以为唐突了,表情失落。我今天太沉默,让他误会了。
      这里是来巴黎两个月,我最喜欢的地方。
      我只是有些难过,以及,想起从前。万塞讷有鹿群,有涉水的琵鹭,植被茂密,围栏和玻璃圈出区域开阔,假山假石林立,没有铁笼。斑羚可以毫无畏惧地接近游客。比我去的任何一座动物园都人道太多。
      可假山是混凝土堆砌的,鹿群再活跃,也只能居于一小片人工林。许多兽类毛色暗淡,甚至有狼,目光混沌。猴山很多猴子趴到玻璃墙上,荡一圈,找一圈,再没法走远,转身回去。有只小猴坐在地上,腹色偏深不似寻常,它茫然看着人群,我和它对视,大大的眼里空落落的,看不出情感。它的祖辈不知已在这座假山生活了几代。
      我是墙外人。其实墙内的悲欢我并不了解,可能是我一厢情愿。
      许一然不说话。父亲曾经也不说话,他在听,我知道,可他不回应。也许我太小,也许他不想说,也许天气不好。
      也许我就不该对别人说太多话,谁有时间听其他人长篇大论?大家都那么忙。

      吃完饭,还有大半个园区。午后两点,日头太毒,我快要化掉,许一然更容易流汗。有一条玻璃栈道,横穿大片广袤丛林,林中狮群栖息,他决定去那里。
      七月,法国人会度夏假,可周一的园区仍没多少客流。栈道里非常冷清,其实一下只有我和他两个。玻璃外两旁的枝叶绿得发深,油亮,浓得像要滴下来。狮子怕热,躲太阳午睡去了,我走在前面,被浓阴和蝉声包裹,觉得天地都只有我一人。
      我走得很快,树木从余光里倏倏移动。冷气开得足,燥热退去,我好像在初秋的森林里,如果跑起来,湿润的雾气下一秒就扑上脸来。
      所以,就跑起来了。风景都模糊起来,像软毫毛笔于宣纸上一挥,连成整片泼墨似的绿,长风往怀里钻,荡一圈,再散到天地之中。好像什么事都可以抛在身后,没有暑热,没有巴黎,没有婚礼,没有高中,没有任何人,没有未来。我听到许一然喊我,听到我自己在笑。此刻我没有任何思想,我也是森林的一部分,毫无理由,没有意识,也不烦恼。
      停下来时,我去看他。他也在笑,神情舒展,跟着我跑了一路。我发现远处有母狮,卧在树荫下假寐,还有狮子好奇地看向栈道。白高岭土色的皮毛。我趴在玻璃上望它们,有的和我对望,有的慢吞吞挪过来。
      他叫我:“阿瑾。”
      因为奔跑,呼吸不稳,脸色红润,眼眸湿漉漉的,亮得不可思议,像星星跌了进去。

      “你喜欢这里吗?”
      “喜欢。”很喜欢。
      “我们以后一起去真的森林好吗?草原,河谷,真的地方,真的野生动物,不是这里。”
      “和你一起吗?”
      “和我一起。可以吗?”
      “和你就可以。”

      我失言了。
      因为他跑向我的那瞬间,我心跳得不同往常。
      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喜欢他。
      像一朵烟花在心里炸开,满心酸胀,想说什么,又不知道从何说起,只是眷恋满得像要溢出来。不能说,无法说,怕他察觉,怕他笑话,怕他再也不见。只敢藏起来,压下去,压到深处,在深处疯长,直到有朝一日,要么它破土而出,要么我被完全吞没。
      我努力定神,真心地对他笑,“我们一起去看看,过得好的生命应该是怎样的。”

      (四)
      挨过两三点的日头,我和他去逛其他场馆。其实也有很多小型物种,神色悠然,目光机敏,动物园不比弱肉强食的自然界,它们在这得到更多的照顾。
      他把一场海豚表演的票退了,问我要不要去湖上划船。
      他不让我动手,我于是全程只玩水。
      木浆摇碎水光,我俯身看自己的倒影。妈是对的,我看上去比平日快乐多了,眉头轻松、平整。他在旁边叮嘱我坐正,不要跌进湖里。有其他游客划过我们身边,若有若无地望过来。
      不知为什么,这几日,我总觉得有人在看我,可他的视线大大方方,也不频繁。我只作自己多心,毕竟也是最近,我才开始到人群中去。

      日西落,湖水鎏金。他先上岸,再递手来,握住我的,接我上去。
      要闭园了,之前四下分散的游客一齐往出口走去,我这才发现游人不少,队列浩浩荡荡。我和他也加入其中,踩着夕阳而去。
      一群乌鸦飞过,哗啦啦地,又飞来。它们落在路旁树木的树顶,第一声鸦叫尖厉地响起,撕开傍晚的安谧,之后是第二声,第三、四声,此起彼伏,像某种仪式。树顶停着不少黑点,暮霭中看不分明,只是叫声大得凄厉。客人们似乎见怪不怪,偶尔有几个抬头望一眼。许一然说了一声bizarre,晚风吹得我冷不丁瑟缩一下。
      群鸦齐鸣,有事要发生。

      这一晚,失眠。
      其实一切如常。他送我回来,让我早睡,又说明天见,会在楼下等我。不正常的只是我。
      我心底有座无人岛,种满了荆棘、白玫瑰,和蔷薇,还有大片大片沼泽。荆棘四季常在,玫瑰和蔷薇花开刹那,转瞬即逝;沼泽习惯不动声色,可汹涌时会蔓延成灾。
      但它现在被叩开了。
      有一个人闯进来,得到允许。可我只想让他见到花。
      辗转反侧,心烦意乱,索性起身,坐到窗边,开一盏台灯。翻箱倒柜,才在抽屉里找到一支铅笔,勉强可用,又去摸椅子上挂的书包,摸到素描本。
      上初三后,我再没有画画了。来巴黎前,妈要我少带些行李,我却鬼使神差地把它塞进包里。
      最近一张素描,是Seven的墓地,墓前种着矢车菊,还没开。
      我飞快翻过,移到下张空白页,横过笔来。下笔前,想了想,还是从手边的波德莱尔诗集里,取出一张相片,摆在面前。
      纺织娘叫得很欢,像要把一整个夏天叫完。笔尖和纸张相贴,有沙沙声。我一边惴惴不安,一边满怀期待。巴黎的夜静得刚刚好,刚刚好够我不紧不慢地画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4章 鸦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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