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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Encore ...


  •   如果可以,我也想逃离狼藉的生活,和你一起。
      但我说不出口。

      怀瑾:
      (一)
      第二天清早,从旅店出来后,我回了家。妈没在准备婚礼,只是坐在沙发上,身边坐着Louis。见我开门,她一下子扑上来,话没说两句就哭起来。Louis则冷哼一声,回了房间。
      我等她哭完,又在她断断续续的抽噎里,分辨出她要我去吃早饭的话语。
      这好像已成了一项仪式。每次我一夜未归,再到家,她总是先在我眼下哭一场,说些奇奇怪怪的话,料定我会心软。但除此之外,她从不问我夜不归宿的原因,更无谈去解决根源。有次我连着消失三天两夜,她甚至报了警,但人来了又去,她还是不问。
      在她眼里,我就是一个乖戾任性、阴晴不定的怪小孩,发脾气哪有什么原因呢。
      想到曾经自己还会笨拙地和她解释,她却听得心不在焉,偶尔更多有曲解,我就疲惫不堪。从此我也怠于争辩了,随她哭吧。我只希望今日难得的好心情,可以让我再快乐久一点。
      早上临走前,店家递来一张便笺。落款是许一然。他是怕我一觉醒来忘了约定,特地写了张字条给我。男生的字如其人,清隽而笔锋克制。看得出来他当时写得很快,连笔诸多,但毫不潦草。
      指尖摸到口袋里的便笺,快乐就更馥郁了些。

      应该是看我情绪稳定,餐桌上,妈絮絮叨叨开始说起婚纱和礼服。
      “看照片看得眼睛都花了,还挑不好。今天我们去店里挑,还有你要穿的伴娘服。Louis去另一个地方试新郎装。等傍晚我们一家再汇合,去吃饭。”
      “我不和你们吃晚饭。”
      “……也行,你自己记得吃饭就好。你爸这个月给你打钱了吗?身上现金还够不够,我再给你点,还不够自己拿卡去银行兑,这里很多小旅馆都不让刷卡。妈妈是找不到你的,你又死活不肯要一部手机,自己一个人住外面的时候一定要当心……”

      (二)
      从婚纱店出来,正好是三点半。乘公车去凯旋门所在的香榭丽舍街,大概需要二十五分钟。怕来不及,我脚步不慢。
      没想到会花掉一整个上午和半个下午,连午饭都是在附近草草解决。妈挑挑拣拣,又和店员斗智斗勇,涉及剪裁衣物上的术语,我勉强能维持日常交谈的法语,完全当机,自己只在一旁看她们争得面红耳赤,直到她总算心满意足地拿下两件礼服。可当她站在大全身镜前,身着花纹繁复的白纱,眼睛闪亮,兴奋不已地说自己仿佛回到了出嫁少女的年纪,我也替她开心。
      只是三点左右,Louis打来电话,说临时有一桩重要生意要去国外处理,即刻就走,这几天都不回来了。妈挂了电话后,整个人连带着婚纱的褶皱都盛满失落,兴致缺缺地又在店里逛了逛,等店员包装完衣服,就离开了。
      我知道,她本是想今晚回家把婚纱穿给Louis看的。
      她走得倒潇洒,拎着两大盒礼服,背影干净利落。我在心底叹了口气,匆匆往她相反方向去赴约。

      可我没想到,会在路上见到一个眼熟的影子,一晃而过。
      公车笔直往前开,我一边看表,一边看窗外到哪了。车开过一条窄街,视野内,一个像极了Louis的男人,快步走进一家酒吧,闪身不见。
      我怀疑自己认错了。这个时间,Louis早该到戴高乐机场,没准都已起飞。怎么会一身轻装地在一家酒吧里,半点也不像急着去出差的样子?
      我一定是认错了。
      临近四点,不少法国人已准备下班。交通已经开始不佳,不知能否准时赶到。许一然他见我不在,估计会很着急。
      可车行缓慢之中,我还是止不住在想方才那一瞥。今早在客厅和Louis打过照面,他穿着的和那个男人的装束分毫不差。
      真有那么巧吗?
      到站下车后,我还在想着,脚步不自觉地缓下去。不,那就是Louis,一定是他。既然如此,他为什么要骗妈?他去酒吧,是要干什么?到底是什么样的秘密,如此不可告人?
      突然,前方传来一声呼喊:“怀瑾——”
      我惊醒,抬头,撞见飞奔而至的少年。风吹起原本遮住前额的发丝,他的五官完完整整地暴露出来,四点钟热烈饱满的阳光,照得他眉目如画,又灌进他的双眼,他像晴朗的好天气,法国南部终年吸饱阳光的橄榄园,明亮得让人怦然心动。
      他停在我面前,还喘着气,鬓角一小滴汗沿着下颌滑落。日光照得这一滴和它淌过的肌肤光华流转,一瞬间,我脸上微微发烫,不敢直视他。
      “我以为,你没来……”他努力平复着呼吸,接着,嘴角扬起,“幸好,幸好。”

      这是午后的巴黎街道,车流、人群还不甚吵闹。我满腹心事,心底淤黑的沼泽已经开始翻滚、冒泡,而少年人明媚灿烂,连壮美的落日也偏爱他。我恍然意识到,自己和他,就像是刮过西伯利亚戈壁的妖风,迷路吹到了江南的湖面,小心翼翼,不忍毁掉一池潋滟水色。可其实,大风根本走不到万里以外的长江流域,不是同一个世界的人,也只会越行越远。

      我和他,沿着香榭丽舍大道漫走。他语气轻快,可我被刚才的想法一搅乱,心下惆怅,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
      走到凯旋门下,我稍稍回过神来。甫一转头,发现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怎么了?”被他这样看着,我尽力朝他笑笑。
      “我总觉得……你心里有事。”他神色犹豫,还是开了口,“是发生了什么吗?”话落,又马上补充道:“如果你想说的话。”
      被他一语道破,我一下子慌乱。可该怎么和他说,我的心事有关于你。
      “……我要去一个地方。”思虑一番,我只是对他说道,“要和我一起吗?”

      (三)
      再三交涉,侍应生还是义正严辞地拦下了我。
      “姑娘,在法国,未成年是不允许进入酒吧的。您一定要找人的话,我替您去。”
      我只恨自己嘴笨。搜肠刮肚,思索还有怎样的借口。许一然却指着玻璃门内的高台,道:“未成年不允许进吗?舞台上那个女孩是怎么回事?”
      “那是……驻唱的歌手。不买酒,只唱歌,我们都看着的。”
      “哦……实不相瞒,我们也是想来当驻唱的。不买酒,只唱歌,你们看着就行。”
      侍应生面色尴尬,许一然摆摆手,“来的路上没见到巡警先生,您不让我们进去,我们就只能去找他了。”

      店里不小,装潢精致,不像是一家会开在偏僻街道的酒吧。乍一看客人稀落,但实际几乎每张桌都被占着,不少人在听台上歌手弹唱。
      两个亚裔未成年会非常扎眼。我和许一然靠后墙,一边走,一边搜寻。其实不消一会。
      Louis,真的是Louis,坐在中央正对舞台的圆桌边,独自一人,桌上也只有一杯酒。
      我完全不解,心下奇怪得很,挑角落处离他不远不近的空位坐了,在暗处观察。可他似乎真只是来听听小曲儿、抿抿小酒儿,不看表,不赶时间。
      我和许一然等了二十分钟,台上的歌换了几轮,Louis连姿势都不改。许一然去洗手间再返回,Louis只是又叫了一杯酒,悠哉悠哉地品。
      我已经坐不住,可不敢轻举妄动,脑中在设想种种可能的解释。是我太多疑?是我多管闲事?……是不是我对母亲的未婚夫偏见过深?
      一旁,许一然突然开口:“想唱歌吗?”
      “……啊?”
      他笑得无辜,“我们不是来当驻唱的吗?那位服务员先生可一直盯着我们呢。”
      他起身,又说:“左右也是等,你不方便露面,就我去吧,唱一首歌给你。”

      我一时间反应不过来,下意识拉住他的衣袖,他询问地看向我,我的头脑短暂空白。只是语无伦次,突然,又想起:“万一,万一你还没唱完,他要走了,怎么办?你下来找不到我,我和你走散了,怎么办?”
      他怔了一下,然后笑得胸膛都在轻抖,抬手抚了抚我的顶发,“放心,你去哪,我去哪。我一定找得到你,阿瑾。”
      之后,又俯下身来,贴近脸颊,“你发现没有,他一直只看台上唱歌的那个女生,应该是在等她。我刚刚问过服务员了,驻台歌手要到七点换班。她不走,他也不会走。”
      话毕,他直起身,伸手时犹豫了下,再收回,笑着冲我眨眨眼睛,往舞台走去了。

      不用照镜子,我知道自己现在满脸通红。他凑近时一身清淡的薄荷香,有点烫人。

      他走到前方,台上正好一曲终了。歌手听了他几句话,有些讶异,但马上点点头,请他上来,自己先走下去。
      他握住话筒时,台下一小阵骚乱。觑见Louis也皱起了眉,我惊讶到他猜得没错。
      灯光暧昧,酒气幽深虚渺。他开口时,好像是这世界唯一真实的声音:

      Can you believe that the crew has gone
      and wouldn’t let me sign on
      All my islands have sunk in the deep,
      so I can hardly relax or even oversleep
      I feel as if I were home some nights
      when we count all the ship lights
      I guess I’ll never know why sparrows love the snow
      We’ll turn off all of the lights and set this ballroom aglow

      你能相信船队已经远去,不愿让我上船么?
      我所有的岛屿都已沉入深海
      我根本无处休息,遑论贪睡了
      有几夜我以为自己就在家里
      回到了那些我们数遍所有船灯的日子
      我猜我永远不会知道为什么麻雀爱雪
      灯火会全部熄灭,舞厅被布置得明堂一片

      想来是首合唱曲,另一声部的谱他都没有唱,任背景音独自盘旋。不过也只短短几句,整首歌仍浑然一体。一曲终了,底下先后响起几许掌声。
      “Encore!”有人用英文喊道。再来一次。
      “Encore! Encore!”另一边,也起伏着同样的叫喊。
      其实我也想喊。他的嗓音正经历着变声期,可丝毫不走调,沙哑的颗粒感,反而给歌添上了一分难言的彷徨。我轻声附和周围催他安可的人,还没收回脸上的促狭笑意,他的视线突然一转,聚焦在我的方向。定了一定,若有所思,然后,他笑着眨了眨眼。
      我的耳尖又开始不对劲了。他怎么可以,又这样对我笑呢?
      他没再推辞,点头示意伴奏,握上了麦克。
      可这一次,续上了之前不唱的部分。

      So tell me darling, do you wish we fall in love
      All the time.

      告诉我,亲爱的,你愿意和我相爱吗?

      他下来后,先去了后台。过了好一会,才顺着墙根阴影,悄悄回来,避开Louis的目光。
      “吃点东西。”他从怀里取出一小纸包,递给我两块可颂,又把另一只手上拿着的牛奶送过来。
      之前的歌手回到舞台,我趁机打量她。高加索人种,通常青春期外貌会看去比实际年龄大不少,可眼前的女孩子身量纤细,脸庞稚嫩,一眼就知道她还小;而酒吧里无人对她现身提出异议。
      她一边弹着吉他,一边低声吟唱香颂。声音慵懒,配着尚还天真的神情,像羽毛拂过心间。借着灯光迷离,我发现她生得极美,美丽而无邪。Louis,其实还有好几个男人,看她的眼神,都晦涩难懂。
      脑中有什么论断呼之欲出,可我迟迟分辨不明。
      “刚才我出去的时候,有人问我开价多少。”许一然凑近来,压低声音道。
      我问:“开什么价?”
      他答:“陪人一晚。”
      一阵恶寒砰地自尾椎升起,所过之处,皮肤冰凉。一下子,众相可憎。有人举杯,有人豪饮,有人吞云吐雾;调酒师在沉默地擦拭玻璃杯,侍应生给来来往往的客推开大门,一瞬间,他们都青面獠牙。所有的动作,都是恐怖,买卖双方心照不宣,舞台上的少男少女今晚会躺在哪张温床。
      原来,原来,这是座魔鬼的宅邸。
      头皮簌簌发麻,我拉住他的手腕,站起身,“我们马上走!”
      他按住我,“再等一等,快七点了,我们跟着他们走。”
      “不要跟着他们了,你都已经被人盯上了!要是出事了怎么办?”我内心惊惧,又急又气,气愤自己为什么要把许一然牵扯进来,若非如此,他也不至于陷入危险之中。
      他看了我一眼,没再说什么,和我像来时一样避人耳目地出了酒吧。

      直到大门在身后碰响,我才敢出声呼吸。全身冷汗,仿佛虚脱,劫后余生。
      街头还是僻静着。日落了,头顶,暮色苍茫,天空像巨大的玻璃钟。
      许一然手腕上提,我脱力手掌滑落,他左手直接握住我的右手。眼下,我也没再在意。
      “跟我来。”等呼吸平稳,他牵着我,走过两条曲折小巷,穿了马路,在一处拐角停下,指着对街一扇小木门:“那是后台的出口。”
      他狡黠地一笑:“那个女生唱完要从这离开,他一定会来找她。我们等了这么久,总要有个结果。”
      我正要发作,他先说道:“这里很安全,我们在暗,他们在明,其他人更加找不到。”
      “我不想再跟……”
      他打断:“阿瑾,你真的要放弃,然后让你妈妈嫁给这样一个人吗?”他双手握紧我的,又轻轻地说:“不用担心我。我们拿到证据就走,我不会有事。”

      晚间露水已开始丛生,风幽幽荡荡,有一点冷。我瑟缩了一下,许一然不容拒绝地让我在他怀里和他的外套间二选一,我拗不过他。
      其实,我根本不值得他为我做到这地步。
      少年的风衣熨贴、温暖,还有他身上的薄荷香。我好像被他全部笼罩着,世界只剩下他。正愣愣地出神,他却突然问我:
      “阿瑾,那个男人,对你好吗?”
      “……他没动过我。”说完,又讽刺地笑了,“还没动过。”
      我听见他倒吸了一口气。
      “你妈妈,她……有察觉吗?”
      我裹紧了身上的风衣,“我和我妈的关系很复杂。今天的事,我都还不知道她肯不肯信我。”
      一谈到私密的话题,我就盯着远处的路灯,不想转头去看他任何表情。他会作何反应,怜悯、害怕、鄙夷?都不是我关心的。我已越界了,从他问我的名字开始,我早越界了。
      一时间,只有起风的声音。
      他再开口时,有盏路灯又闪了好几下。
      “……你想过离开吗?”
      “离开这样的生活。”
      我低头,看不分明暗下来的小路,“我的生活,是我自作自受。”又苦笑,“离开又能去哪?身为女性,光是想不被打扰,就够辛苦了。”

      (四)
      七点十分左右,Louis如期而至。再过五分钟,那扇小木门开了,女生背着一把吉他,慢慢走出来,旁若无人地,径直路过Louis,往前去。Louis待在原地,一动不动。
      我和许一然面面相觑。
      可没等女生走太远,Louis转身朝她追去。女孩子推拒他,动作也是毫不客气,Louis只是继续拉扯。
      我准备上前救人,许一然只是拦下我。下一秒,路灯下的两个人,突然开始忘情地拥吻。
      我错愕。许一然用手机拍下,但光线不佳,对面两个人又都是侧脸,女生的吉他包在激烈的动作中歪斜不少,挡住了Louis部分身形。照片模糊,辨不出人脸。
      本想等他们到灯光敞亮的地方,再作打算。可吻完后,他们飞快地分开,隔出不短的距离。
      Louis和女生一前一后走着,走出小巷和酒吧所在的街道,走到一栋公寓下,Louis先上去,女生站在街边点烟。一支烟抽完,她又假意在附近的商铺橱窗外逛了一遭,五分钟过后,才自己上楼。
      除了在冷清的窄巷旁亲热,他们看起来就像一对陌路人。一张照片甚至无法同时照到两个人。
      我瞠目结舌。心底的绝望一点一点浓重,又愤怒于自己无能为力。许一然叹了口气,替我拢了拢有些滑落的外套,“不管怎样,明天我们先去把照片洗出来。总比什么也没有好。”
      我深知那样根本不足。这几张照片,可做不了谈判的筹码。
      “他们行动这样周密,可见不是第一次了。我想得从那个女生这边下手,她有可能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明天我们早点来这,等一等她。”
      他说完,又笑着问我:“先不管了。你饿吗?刚才面包都没吃几口,今天也辛苦了,找个地方我们吃一顿吧?”
      我抓着身上风衣的襟部,只是看着他。
      “许一然。”
      “嗯?”
      “你真的,不用这样上心。你才认识我两天,根本不了解我。我不值得你这样。”
      他收敛了一下神色,面上的笑意还未来得及散去。我心下却无比平静,道:
      “你对我,应该有些误会。不管你在我身上看到了谁,我都不是你以为的那个人。我比你想象的,要阴暗、扭曲得多。而且,你永远也理解不了我,不要再和我浪费时间了。”
      我内心的一片沼泽,正咕嘟上泛黏稠的泡沫,一破就是一阵腥臭。我知道自己又发病了。我期待看到他刺痛的表情,这样会让我无比痛快。只是碍于今日种种,我克制着守礼,没有说得更难听。
      他突然轻笑一声:“是吗?你问我在你身上看到了谁,那你呢,又在我身上看到了谁?还是,你在我家狗身上,看到了谁?”
      他逼近,强迫我看他,“你认识我才两天,就断定我理解不了你。究竟是真的理解不了,还是你怕被我看破?你有多阴暗扭曲,让我看看啊。”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Encor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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