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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废后奇祸 ...

  •   圣上昏眩的毛病又复发了。
      韩国夫人死后,李治对媚娘一直显得有些淡淡的。他疑惑韩国夫人离开帝宫与媚娘有关——比如媚娘可能发现了什么。还有韩国夫人病重的消息,媚娘也没有专门给自己提及,如此,直到韩国夫人病死,他竟没能书信慰问一番……
      媚娘根本不理会圣上的冷漠。
      她还没有兴师问罪呢,他倒先给自己使性子?
      若他稍稍懂得一些自律,韩国夫人岂会因为苟且之事败漏而羞愧难当甚至病死吗?
      李治养病的这段日子,媚娘越发专心于朝政决断诸务了。
      她知道,自己不仅仅只是在辅佐圣上,她更是在给自家儿孙后代留下一份坚实的大业。所以,她必得使大唐域内海晏河清,必得使唤国家富强,百姓安乐。她一定要帮圣上完成他的雄图伟略——开创出继“开皇盛世”和“贞观之治”后的又一盛世!
      唯其如此,圣上才能彪炳史册,儿孙也才能平安过渡,也唯其如此,自己才能不至被后世遗骂。
      自古至今,先帝和新主英名共扬者,母后便少有被史官辱渎者。
      大唐是李家的大唐,也是自己的儿子孙子和她武媚的大唐。
      当然,这也是李治能够放心自己替他打理天下的根本原由。

      这些日子,她常常徘徊在姐姐曾经居住过的寝宫,记起和姐姐在一起时的诸多时光和场景。记起当年自己被王皇后、萧淑妃逼入死角那时,姐姐每天为自己担心操劳、出谋划策的诸多往事来……
      她抚摸着姐姐住过卧床,帘帷,使用过的茶盏,银镜,一阵阵的泪如雨下,一阵阵的心痛难禁。
      她命令宫人:要始终保持韩国夫人寝殿的摆设和旧日一样。要永远保持殿内的清洁整齐。还有,姐姐生前喜欢的熏香要天天照常熏笼,花草一棵也不能死,鸟儿要一直喂得好好的……
      姐姐之死的伤痛,李治可以很快淡忘掉——姐姐只是他成百上千个女人当中的一个罢了。媚娘稍稍放开些,从六宫中挑选任何一位稍有姿色的侍嫔拢络他,便能很快抵消他对韩国夫人的思念。
      可是,媚娘却只有一个姐姐。
      媚娘永远无法真正愈合心底的那份足伤折之痛。

      媚娘始终的不卑不亢,令李治先自打熬不住了——他耐不住媚娘有意无意的冷淡,主动蹭过来,拉着媚娘的手,没心没肺地说着白天的狩猎,说着随驾御卫争抢猎物的可笑场景……
      媚娘神情淡淡的听着,神情淡淡地问着。男人有时就像个大孩子,你可以像宠孩子一样宠他爱他,却不能事事处处都迁就他——面对始终软弱仁懦,始终优柔寡断的夫君,媚娘已经说不清到底几分是爱几分是恨,几分是无奈几分是欣慰了?
      她也因此自信——或许,身心羸弱的李治可以离得开任何一个女人,独独离不开自己。因为,他不仅在身心上需要自己,在朝国万机上更需要自己——大唐的天下是夫君李治的天下,也是她武媚的子子孙孙的天下。所以她必得拚尽全力,为儿孙们守好这份社稷,奠实这份基业。
      她为人处事、决断万机小心谨慎不敢有半点疏忽。
      天下社稷,江山帝祚,武媚绝对输不起的。一旦有变,圣上最多不过只是一死,而媚娘的下场却不知要比圣上惨烈多少可怕多少!
      她是女人,她最担心的也许并不是送命,而是有朝一日成为史官笔下的妲己、褒姒之流的祸国红颜从而被唾骂千古。当然,连自己的孩子们也会因自己的败亡而无一遗留地惨死送命……
      她亲历了太多的祸变,也亲见了太多的危厄。她清知未来最可怕的是什么:圣上禀质虚弱,随时都有倒下的可能。朝廷社稷、天下后宫,处处风云诡谲。一朝动变,太子只是个十来岁的孩子,如何能担当得了万机之重?
      朝廷社稷重如泰山,眼下的她必得勉力担起,直到太子的肩膀和心智足以当得动江山社稷那时……
      ——不管是谁,只要是对大唐社稷,对六宫安宁造成任何威胁者,她必得果断处决、毫不留情!
      为了圣上,为了儿孙,为了自己,更为了天下苍生和大唐社稷,她必得撑住,也必得硬下心肠!

      媚娘哪里料到:恰恰因为自己过于忧患天下社稷,过于操劳朝廷万机,却因之疏忽了后宫与圣上,竟因之酿出了又一场灭顶奇祸——
      李治的病体稍稍缓和一些并亲自署政后,发现媚娘在代为署理朝政期间,竟然擅自提携了几个她自己的人,同时贬黜了好几个由他提携起来的亲腹。
      最让他无法容忍的是——今天廷议之上,当着几位大臣的面,媚娘竟公然反对他提出的要处死李义府的决断。
      因见皇后执意要留李义府一□□命,几位参与廷议的宰相皆缄默不语了,事情一时竟僵在了那里。
      媚娘见圣上阴着一张脸,借口后宫有事,丢下圣上和上官仪、许敬宗等人兀自退去。
      廷议不欢而散。
      李治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生着闷气。
      不想,众人散去之后,中书侍郎上官仪又悄悄返了回来。
      因见圣上长吁短叹的,上官仪凑上来小心询问,“陛下有何烦恼?不知臣能否替陛下分担忧愁?”
      李治“咳”了一声,沉默了片刻,终于忍耐不住,一时竟对上官仪抱怨起皇后的诸多不是来!
      起初,上官仪还跟着劝慰了几句,紧接着竟忍不住随着圣上附和起来,末了竟忍不住火上浇油起来,“唉!陛下,皇后行事也确实过于专断了,臣常听百官有些私议!”
      原来,上官仪私下早就对皇后有了怨气——他原是前太子李忠的东宫咨议。王皇后被杀,太子李忠被降为梁王后,有一段日子他生怕受到什么牵连。直到后来又被引为新太子李弘中舍人,后又被晋为中书侍郎,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然而在他的心中,武皇后远不如王皇后。王皇后从来不过问朝政,武皇后不仅天天听闻朝政,更是处处干涉。凭公而论,他认为后妃干政历来为社稷大忌。凭私而论,武皇后的为人太过精明,他始终都有些心存畏惧:莫看武皇后那一双妩媚过人的眸子,实则深邃犀利着呢,有时简直有些直逼人心的味道。
      相比之下,在朝当差,无论是面对性情温厚的圣上,还是于朝政毫不熟悉的年少太子,相比面对武皇后,实在是轻松得太多了。
      何况,他与许敬宗、李义府一干人一直都有些嫌隙。
      他觉得,只有搬掉皇后,或是皇后不再干政,那帮人自然慢慢就会树倒猢狲散了。
      也许,这也是他希望皇后倒霉甚至被废——至少,通过此事可使她从此懂得收敛,再不敢恣意参政干政的重要原委!
      经上官仪这么一撺掇,李治的火气越发上来了!
      见圣上的一腔怨气骤然化成怒气,上官仪竟以为武皇后已经失宠,而圣上已经对她忍无可忍了,一时越发管不住自己的一张嘴了,“陛下,皇后专恣,已致海内失望,理当废之以顺天下人心……”
      尽管圣上对媚娘有些怨气,甚至窝了一肚子的火,却并无废后之意,因见上官仪突然提出“废后”二字,不觉大吃一惊:“啊?这,这,废后?好像没有什么说得过去的理由吧?”
      不想,上官仪此话既出,他自己也先自大吃一惊!
      然而,他清知一失口成千古罪,干脆一不做、二不休,一面继续数举皇后的诸多不是,一面便努力说服圣上废除皇后、以绝后患……
      李治满脸犹豫:无论如何上官仪怎么说,都觉得他所列举的理由不足以废后。思量未足十年,自己先是废了王氏册封了媚娘,现在若再次提出废了武后,漫说朝中百官,就连自己也觉得六宫动变太过轻率了!在他心底,尽管这些日子他非常生媚娘的气,真想找个法子惩处惩处、吓她一吓,却并非想要斩断这份患难与共、恩爱多年的夫妻情分。因为他心里明白:一旦离开媚娘的辅佐,将来让他一个人独自决断庞杂繁芜的朝廷万机,他还真没有十分的自信……
      正犹豫间,一直默默侍立在旁边的内侍总管王伏胜先是鬼鬼祟祟地望了望大殿门口的郑公公和两位御卫,尔后近前一步,低声叫了一声“陛下”,却是欲言又止的……
      李治气乎乎地说,“王公公有话就讲,这里没有外人。”
      王公公略犹豫了一下:他知道李治说的没有外人是什么意思。
      可是,他仍旧有些担心殿门口的那个郑公公!
      ——尽管当年王皇后主掌六宫时,曾交待他说郑公公也是她的人,然而因两人旧日曾有些嫌隙,故而对郑公公始终都怀着几分设防。于是只得再凑近了一步,压低声音说,“陛下,若皇后在后宫行厌胜之术,该不该废黜呢?奴才清楚地记得——当年王皇后就是因为行厌胜之术,才被废黜的。”
      李治瞪着王伏胜喝问,“什么?皇后竟然行厌胜之术?这是何时的事?谁可证明?”
      王伏胜打了个寒噤,再次望望殿门,越发压低了声音说,“国士郭行真这段日子频繁出入宫禁,奴才亲眼看见他在宫内道观驱除邪秽!皇后和皇后之母荣国夫人俱在跟前!”
      李治摆了摆手,不耐烦地说,“当年庶人王氏被废,决不止只是行厌胜之术,更有欲行鸩毒、绝嗣无后等多种罪过……”
      “陛下,王子犯法与民同罪,在帝宫行厌胜之术,亦属帝宫后妃大恶之一!”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看来,王伏胜今天是铁了心豁出去了!
      他记得当年在先帝后宫服侍时,自己曾被派往延恩殿察验武媚是否有孕一事时,自己似乎并没有给她留下良好的回忆。
      他察看着圣上那不易捉摸的目光,心下即紧张又解恨——多少年了,他打心底里憎恨那个深不可测的女人!
      他是王皇后的人,一直怀念在李忠东宫掌班时那些日进斗金的日子。
      自武皇后主掌六宫后,掖庭中四五个地位远低于他的太监先后都被她迅速擢拔或是奖掖,唯有他一人从没有被奖掖也没有晋迁!他早就感到了某种危机……
      幸好圣上还肯留他在左右服侍。他虽感激圣上,却对武皇后始终心怀忌惮。所以,暗中他始终关注着武皇后的一举一动——他先后服侍过三任皇帝,在宫里也扶植了不少他的人。就连武皇后的中宫眼下也有他的私密心腹!
      据他探听到的,原以为圣上和皇后是铁板一块,两人之间再无隙而乘的。今天从圣上的抱怨中,他才知道原来圣上竟然早就对她的专擅忍无可忍了!
      他心急如火地等着圣上决断……

      就在上官仪和王伏胜两人正在撺掇圣上废后之时,守在殿门服侍的郑公公突然心惊肉跳起来——自从王皇后被废,他便被媚娘安插在圣上的身边负责进退。
      没料到,上官仪和王伏胜乘帝后一时不和,从公然离间挑拨,末了竟至撺掇圣上废后起来!
      好一个阴险狠毒的王伏胜——平时见了皇后摇尾乞怜的,谁知时机一到突然就呲出了毒牙!
      起初郑公公见圣上对上官仪大吐怨气时倒也没大在意。后来上官仪也略劝了圣上几句,不想劝着劝着话就开始变了味儿,末了竟然撺掇起圣上废除皇后的话来!最后王伏胜竟然构陷皇后行“厌胜”之术,逼着圣上不得不下诏废掉皇后!
      郑公公再也顾不得死活了,悄悄溜出殿门,正要不顾一切地前往通报皇后,迎面看见值守的御卫当中有个名叫裴济昌的小将——郑公公听皇后对他透露过裴将军也是自己人。随即悄声命他火速前往禀报皇后:天塌啦!上官仪和王伏胜二人正在殿内陷害皇后并撺掇圣上废后哪!

      闻听王伏胜禀奏皇后近段在后宫大行“厌胜”之术,李治反而有些惊醒了:今天,最初他也只是对上官仪吐吐对皇后的不满罢了,怎么就到了要废掉媚娘的皇后了呢?再没有料到事情最后竟弄到这种地步!心下思量若是自己此时退缩了,岂不令人耻笑自己“惧内”?正犹豫如何收场之时,又听上官仪奏道,“陛下!厌胜邪术乃后宫大忌,是帝王家不赦重罪!”
      李治闻言越发犯难了:自古道君无戏言,这下可怎么下台?要么,干脆借此吓媚娘一吓?
      ——这段日子以来,她对自己不冷又不热,实在令他郁闷。若能趁此吓唬吓唬她,让她从此懂得收敛一些儿,懂得讨自己欢心一些儿,岂不是好?如此,在上官仪和王伏胜一左一右撺掇下,李治一面叹气,一面有气无力的摆了摆手。
      上官仪问,“陛下,臣这就奉旨拟诏?”
      “……先这样吧……”李治一边犹豫着,一边兀自思量:“即使拟了诏,明天也可以不拿到朝上廷议。即使上官仪坚持把此事拿到朝堂上议论,许敬宗、李绩一干人也会坚决反对的!那时自己自然见好就收。如此一来,不管真假,总算可以压一压媚娘的焰气,待她来找自己哀求哭诉之时,再顺水推舟地给她个人情,她岂不感激涕零?以后怎么会不知收敛?
      尚自犹豫着,王伏胜已经颠儿颠儿地开始墨砚伺候,上官仪也开始草拟起废后圣诏来。
      原本学富五车而才思敏捷、素以上官体著称朝野的宰辅,加上现成的罪过,目无国主、擅政干政、厌胜巫邪等等,拟这样一份诏书,对于他来说可谓手到擒来。
      仅凭诏书内容,真的算是罪行累累,有几个皇后也该废黜了!
      王伏胜一面偷偷溜着上官仪转眼拟好的废后诏书,心内咬牙冷笑:武昭仪啊武昭仪,没想到你也有步王皇后之尘的这一天!

      这些日子媚娘实在太劳累了。
      今天的朝议之上,媚娘和许敬宗等几位朝臣一连否定了圣上和上官仪的两项建议,其中一样就是李义府——朝中很多人嫉妒李义府的飞驰之升,加上他自己也确实不知检点,儿子女婿贪渎过甚,公然开价卖官,朝中官员几番联名检举。
      可是李义府纵有千条不是,当初与长孙无忌一干权臣的生死之争中,他毕竟是第一个公开赞弼圣上皇后的功臣。保住他或是杀掉他,虽说对朝廷并没有多重要,却是统驭臣工之术的必须。媚娘虽看出了圣上的郁怒,因无法当众对他解释更多,加上越国太妃明天寿诞,故而先自匆匆回宫督办寿礼去了。
      诸事齐毕,媚娘捶打着自己有些酸痛的腰背,接过宫人捧上的粥碗,刚刚拿起调羹,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便见圣上身边的武卫副将裴济昌一头闯了进来!
      未待裴济昌开言,只是望一眼他那副惊乱的神情,媚娘便料到圣上那里发生什么变故了!
      她原以为圣上突然病倒了!万没有料到——自己在这里辛辛苦苦地忙着帮他署理内外诸务,他竟然在议政殿那边跟上官仪、王伏胜三人商量着起诏废掉自己哪!
      媚娘直如五雷击顶!
      她觉得一阵阵的眩晕,咬了咬牙关:她强令自己镇定、撑住!
      好在议政殿离并不远!
      媚娘几乎是一路狂奔着一头冲进的议政殿的——
      “大胆上官仪!”
      媚娘双脚还未及跨进大殿,全身发抖地指着正在收拾诏书的上官仪厉声狂喝!
      见皇后从天而降,上官仪大惊失色,慌乱地望望圣上,又望望手中的诏书,一时竟不知往哪里藏掖才是了!
      他最担心的事到底出现了!
      此时,五官眉眼已被怒火扭曲的媚娘三步并作两步冲了过来,一把夺过上官仪手中的废后诏书,匆匆浏览了一遍!
      诏书上,字字犹如利刃毒刺,句句狠狠地刺入她的五脏六腑!
      媚娘觉得从手指到脚心都在剧烈地颤抖着!她根本看都不看一眼旁边的李治,一面格格吱吱地咬着牙,一面目眦欲裂地指着上官仪厉声喝道:“大胆狂徒!你!你!你胆敢威逼挟持圣上来谄害本宫?”
      说着,三把两把狠狠地撕碎了草诏,劈头盖脸地砸到上官仪的脸上身上!
      ——多年的夫妻,媚娘深谙李治的性情:关键时刻的偶尔发作,偶尔逞一下强盛的气势,远比流泪哀求更有作用!
      果然,只见圣上突然像是个惹了祸事的孩子一般,一边畏畏缩缩地望着媚娘一面低声嗫嚅道,“媚、媚娘,媚娘,朕,朕,朕,唉……”
      上官仪见状,双腿一软便瘫倒在了地上……
      一旁的王伏胜突然也全身上下筛起糠来!
      媚娘转身过脸,满脸忧怨无限悲楚地望着圣上,双眼早已珠泪迸溅了。
      这就是自己深深信任和热爱的圣上吗?

      自从皇后闯进来的那一刹那,上官仪仅仅只是扫了一眼大唐天子李治的一张脸,便即刻明白了:原来,面前这位仁懦的圣上决不仅仅只是惧怕皇后!
      他,他根本是太痴爱、太惧爱皇后啊!
      如若不然,一位妃嫔成群的至尊天子、一国之主,此时见了皇后怎么竟像是闯了祸的孩子看见母亲一般?
      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连正眼都不敢瞧一眼皇后?
      天下的男人,首先要对妻子痴爱至此,才会惧怕至此啊!
      此时的上官仪直觉得自己的整个脑袋急流一般轰轰乱响!
      他突然意识到——天哪!大祸临头啦!
      他爬在地上,侧过脸再去悄悄望望圣上,希望圣上好歹能救上自己一救。可是,此时的圣上已是泥菩萨过江,哪里还顾得着他上官仪呢?
      不料,接下来的事更出乎他意外了——只见圣上捂着太阳穴连声呻吟起来:“嗳呀!媚娘,朕,朕的头好痛!此事,此事不关朕的事,此事都是,都是……”,圣上转过脸来,指了指爬在地上发抖的上官仪说,“都是上官仪他逼朕如此……”
      上官仪犹闻惊雷炸响!
      虽是初冬天气了,他觉得满身满脸的冷汗顺着自己的脸和脖颈往下流着,凉冰冰地仿如无数条冰冷的小蛇在背上腹部爬行,直令他冷得全身打颤、手脚发抖!
      媚娘转过脸去,轻蔑万分地斜了上官仪一眼,尔后转过脸来,委屈万般、痛心疾首地望着她的圣上夫君,一语不作,只是泪如雨下、无声凝咽!
      ——自再次入宫以来,为了报答他的恩情,她早就没有了自我,早就成了附在他身上的魂灵……
      她从此唯他而活,唯他而想,唯他而乐,也唯他而苦。无论冬夏,不分昼夜,为他的帝业劳累,为他的社稷操心,为了他的病体心痛,更为他的雄图拚尽身力和心力……
      她不仅像普通女人一样为他生育了四子一女,更为他的江山社稷担惊受怕,精心擘划。在与长孙
      无忌一干权臣的争杀之中,为了他能收回皇权,自己宁可承担“惑主之罪”而迷惑对手,宁可被人骂成祸国的妲己、褒姒……
      难道,她参与朝廷万机的署理决断诸务,不正是奉了他旨意,替他操劳,为他分担吗?
      她图的是什么?
      难道,她的荣华富贵还不够吗?
      她是不得不替他操这个心啊——因为,她的夫君不仅天生体质孱弱,更因为她的夫君是仁懦犹豫的李治而非英果威烈的先帝李啊!
      而这万机之重,这江山社稷,这李唐江山和万民百姓,不仅是她夫君一个人的,更是她武媚的儿子、孙子和重孙子们的……
      为了她的孩子,为了她的夫君,为了天下帝业,也为了江山安稳、帝祚久长,她不能不操这个心,也不能不分担这份重啊!
      她当然不会轻易放心他人了——纵是三朝元老的圣上的元舅,尚且还弄权专擅、党同伐异,更何况他人?
      她原以为,自己与他的灵魂是恁地亲密无间呢!
      她强忍着痛楚,泪眼朦胧地望着她的圣上,久久,才哽咽道,“陛下!上官仪丧心病狂,竟敢威逼圣上陷害臣妾,可是臣妾实在不明白自己到底罪在哪里啦、错在何处?臣妾还请陛下明示,如此,臣妾必定自己了断,纵使粉身碎骨也无怨无悔!”
      “媚娘……,这,这,唉!”李治低下头去。
      “陛下!臣妾知道不是陛下的主见,是上官仪空口诬陷臣妾,说什么扰乱朝纲、干预朝政,陛下清知臣妾是奉陛下圣旨代为参与国事。而臣妾更不知自己在哪样举措上,哪样决断上,是于社稷安稳、黎民得乐有相左有悖之处的?也不知哪样决断是为了饱一己之私欲、营私舞弊的?更不知有哪样作为不是为着天下苍生和陛下江山而虑的?”
      李治又是更长的一声叹息!
      ——这些年来,得罪权臣也罢,改革弊政也好,媚娘哪样不是站在前面?无论是替自己谋划大计也好,还是替自己料理朝政也罢,甚至也要替自己承担骂名、顶风担浪,他还是心如明镜的。
      “陛下,臣妾自奉陛下圣意代为署理朝政以来,可曾睡过一个囫囵觉?可曾吃过一顿应时饭?深夜急报,梦中几番惊魂,臣妾却不敢轻扰病中的陛下;天下有难,社稷不安,臣妾情愿替陛下操劳国事,只为祈愿陛下龙体得安……陛下,臣妾真的就不懂得自己安享尊荣自在吗?今日此时,莫非就是臣妾为陛下社稷呕心沥血日夜操劳应得的果报吗?”
      媚娘神情语气中,痛苦远多于指责,哀愁多于抱怨,李治一颗心早已酸楚难禁了——这么多年来,媚娘代为署理朝政,自己倒是能睡安生觉了,可是看看面前的媚娘,却是日渐消瘦、日渐憔悴了。媚娘原是个娇弱的女子,除了为自己生儿育女,更多了日夜操劳和担惊受怕,而辅佐自己应对艰危、成就宏图更是五更早朝、深夜阅卷,真的没有吃过几顿应时饭,更没有睡过几个囫囵觉……
      “陛下,臣妾总是想,臣妾能多操一份心,陛下就能少生几根白发!臣妾多披阅一份奏折,陛下就能多睡一会儿安生觉……”媚娘哽咽着,说不下去了……
      李治看着媚娘泪如雨下、消瘦而憔悴的面孔,真是心如刀割……
      “陛下,难道臣妾就不知道享受清闲吗?难道臣妾就不想像别的王公命妇和后宫妃嫔那样,每天少心没肺、无忧无虑地游娱于山水台榭之间吗?臣妾以皇后之尊,要什么富贵陛下不肯赏封?要什么金宝陛下又舍不得呢?要晋拔哪位亲好陛下又不乐意呢?”
      李治一时也痛彻心腑地哽咽起来,“唉!媚娘,朕,朕懂你呢……”
      “陛下,上官仪如此诬陷臣妾,臣妾请陛下现在就问问他:臣妾署理朝政当中,有哪桩哪件徇私枉法、不合疏律的事,臣妾自会自己了断,何劳他来构谄?”
      李治长长地叹了口气,愧疚地低下了头……
      媚娘又微微斜了旁边的王伏胜一眼,“陛下!奴才王伏胜诬陷臣妾,谗谤郭行真入宫是禳乱镇邪、是行厌胜之术。陛下,难道郭道士不是陛下所请的国士?不是为陛下效力多年的故交吗?难道陛下不是知道他是为着前段圣体不安,所以才请他入宫祭天祈福的吗?陛下与臣妾本是患难与共的夫妻,今遇他人合谋诬陷臣妾,使陛下难为,所以,臣妾恳请陛下恩准臣妾自行了断……”
      媚娘说到此处,突然觉得寸肠九折——想到自己奉旨署理朝政以来,堪称得上呕心沥血、日夜操劳,末了竟会落得如此下场!一时心灰意冷、手足颤抖起来,末了竟生出求死的激愤来!
      事实上,自己不是已经被送到断头台、鬼门关了吗?
      事实上,那诏书不是已经草拟好了吗?
      悲痛难禁的媚娘泪眼朦胧地望了望四周,突然径直奔向门前一位带剑御卫的跟前,乘其不备,一把就要去抽夺御卫手中的长剑!
      李治见媚娘转身往御卫跟前奔跑那时,骤然感觉不祥,一时看见媚娘竟然去夺御卫所带佩剑,突然急得大声喝命御卫快快拦住,一面疯也似地朝媚娘奔去!
      御卫起初见皇后从殿内奔出,又突然冲到自己跟前来抢夺自己所带佩剑,又猛听圣上叫喊拦阻,大惊失色地两手死命抓住剑脊!
      可是,媚娘已经抓住了御卫的佩剑剑柄,“哗”一声拔出,反转剑柄、朝着自己的腰腹上便要刺去!
      御卫死死握着媚娘的手,两人争夺之时,剑刃在两人之间划来划去,因御卫身着犀甲,剑刃所及之处自然无恙。可是争夺之中,剑刃不觉划过了媚娘的腰腹!
      鲜血顿时洇红了媚娘的锦裙……
      惊骇万状的李治一面大声惨叫“快叫太医”,一面几步上前、一把抱住媚娘惊号,“媚娘!媚娘!天哪!都怪朕!是朕错了!媚娘啊……”
      李治抱着媚娘惊得失声痛哭起来……
      殿内殿外的宫人禁卫早已慌成了一团,众人在郑公公率领下,齐齐跪在地上低声悲咽起来。
      李治一面悲哭,一面心痛如搅:忆及这么多年来夫妻的深情厚义,两人的生死同命,想想媚娘没日没夜地为自己、为儿女、为社稷操劳担忧,着实称得上忠心赤胆、鞠躬尽瘁……
      没有媚娘,又岂有自己今日之扬眉吐气?
      若真的没了媚娘,从今往后让他怎么去独自面对诡谲多变的朝廷群臣和面对浩如瀚海的朝国万机?
      媚娘的伤口因有御卫拚死攥紧剑身,所幸伤及不深。此时见圣上惊骇痛悔的模样,强忍着痛楚哽咽道,“陛,陛下,臣,臣妾不,不相信陛下忍心他人陷害臣妾……臣妾只是,只是太,太累了,臣妾不怨陛下,是臣妾自己想要解脱……”
      太医来了!
      媚娘的血染了李治满手满身!
      流这么多血,他以为媚娘就要死了,又惊又骇地哭道:“快!快救皇后!”
      媚娘却挣扎着不肯医伤——此时,她真的有些去意已决了的意思了!
      李治哭求道,“媚娘,好媚娘,听话,快让太医给你止血!媚娘,朕,朕现在告诉你实情:其实,朕当时也只是乘一时之义气!不过是想借此吓一吓你罢了。”
      媚娘闭目不语。李治突然放低了声音,附在媚娘耳畔低语道,“媚娘,你想,朕若真的有意废你,为何不支走郑公公?”
      媚娘闻言,骤觉心内一热,轻唤了一声“陛下……”,便骤然昏死在夫君怀里……

      媚娘腰腹侧的划伤痊愈了。
      然而,媚娘心底的伤始终都在隐隐作痛……
      又一次突然降临的滔天奇祸,不仅令媚娘对命运越发心生恐惧——纵使贵为六宫之首、母仪天下的皇后,竟然也难免灾厄的突然发生,富贵的骤然殒落……
      原来,女人仅凭男人的许诺是靠不住的。而帝王的后妃仅靠天子的宠爱更是靠不住的。因为,皇帝不仅拥有可以处分天下任何人包括处分王公大臣的权力,更有宠幸和废掉六宫任何女人的权利——不管这个女人是后妃还是姬嫔,有功还是有过,也不管他曾经有多爱这个女人!
      纵使被人认为性情为人仁懦的李治,在罢黜并处死曾帮他踏上帝位的长孙无忌一干人时最终所做的决断上,还有在废掉并处死他的第一个皇后,以及处死被他宠爱多年的萧淑妃时,最终所下的决定,与断然无情的人所下的决定,结果还不是一样残酷么?
      ——不要看他在处死这些人之前做决定时有多么痛苦多么犹豫,甚至事后如何伤痛和懊悔,结果都是一样的。而且如果事情必得重新来一次,他仍旧还会做同样的决定。
      如今,他又差一点废掉这么多年来始终和他同舟共济,为大唐帝业倾尽心血、忠贞不渝,还为他生下了一群儿女且已为大唐皇后、太子生母的自己!
      这个红尘世事上,没有什么绝对的安全感。无论今古,没有任何一个人敢说自己有完全的安全感。因为没有一个会从不生病,没有一个人能躲得过种种意料之外的奇祸厄难,没有一个人能够完全躲得开他人处心积虑的暗算……
      从这一次的奇厄祸事中,媚娘骤然悟出了过去从未曾深虑过的东西——那就是,一个人唯一能获得安全、唯一能够保住眼下富贵尊荣的秘诀仍旧是最大限度的掌握权柄。
      不是媚娘一定要承揽这个万斤重担,不是媚娘胆敢就要与大唐天子分享权力;而是这么多年生与死的历练,这么多年署国辅政的经验,媚娘已经清知自己无论是在署国理政、治理天下方面的智慧,还是在韬略心志上,自认为确实要比圣上李治更英果,也更明敏!
      如果没有自己在后面辅佐,仅凭圣上那多变的性情,怯懦的心志,加上孱弱的身子,谁也无法料定,他究竟能在那张硕大无朋的龙椅上支撑多久?——纵使没有长孙无忌,纵使也没有吴王恪,纵然没有叔辈的荆王元景,纵使没有高阳公主,也一定会有别的什么人,或是公然或者密谋,大家最终都有可能相继滋生谋逆之心的!
      废后的危机和屈辱,决不仅仅只是激怒了媚娘,更警醒了在皇后之位上开始自我陶醉、每天只知对江山社稷一味操劳的媚娘——从现在起,她应该做的决不是要放下署理朝国万机的大权,更不是以此为戒,尽可能少一些参涉朝政。恰恰相反,从今往后,她要更加牢固地、更加广泛地抓住朝国署理的大权!
      废后之祸令媚娘越发意识到,自己需要的决不仅仅只个别的心腹了。以后朝廷三省六部的朝廷宰辅们,都须要由自己亲自把关,甚至亲手晋拔才能靠得住——如果宰相上官仪是自己一手扶持起来的,像许敬宗和李义府他们,那么,听到圣上对自己有什么怨气时,他们自然会极力劝慰开导圣上,又怎会撺掇圣上废后,甚至急不可耐地就拟下了废后之诏而差点酿成废后奇祸?
      尽管圣上无心废黜自己——也许果然如他所说,他只是想借此警醒或者吓唬自己一番。可是废后圣诏一旦拿到朝廷之上,即使最终难以成行,纵使最终会被诸臣否决,从今往后,自己又如何在百官面前重树尊威?岂不是自己后半生最大的屈辱了吗?
      和古今摄政者一样,媚娘知道自己也陷入了同样的轮回:一个所有权臣最终都无法避免的轮回——势如骑虎,必不得下。
      她只能咬紧牙关、硬着头皮、一路骑在虎背上、一路顽强地走下去了。
      但比古今所有权臣和后妃都要幸运的是:媚娘的真正支持者和同盟者是大唐天子——是那个虽屡屡伤害自己,却也仍旧亲爱自己、无法离开自己的,既可恨又可爱的圣上夫君!
      夫妻和好如初后,圣上对媚娘透露出了不久前发生的一件事来——原来,圣上接到举报说李义府的儿子女婿仗着李义府在朝中的势力肆无忌惮地公然卖官粥爵、为非作歹。出于对李义府的维护,李治私下召他进殿,语重心长地劝诫道,“爱卿诸子和女婿颇不谨慎,多为贪渎非法之事,朕始终为爱卿遮掩,爱卿亦自当引为警戒、训诫家人!”
      不料,李义府闻听此事后反倒气愤的说,“陛下!这是有人诬陷臣下,请问陛下,此事是何人所告?”
      李治见他如此不知好歹,不觉愤然道,“事若属实,爱卿理当自勉!何必更问何人所告?”
      不想,李义府对圣上的忠告不仅不领情,末了竟毫无惧意、毫无愧色地悻悻离去!
      这个蠢货!他以为有皇后给他撑腰便可能为所欲为了!他怎么能料到——真惹恼了圣上,连媚娘自己也难以自保啊?
      怒不可遏的圣上当即便命人全力查办李义府并诸子诸婿的贪渎罪行,决计要对他处以极刑。
      然而李义府的诸罪查证后,媚娘竟然不支持定李义府的死罪,坚持将其流放到边远。而一腔郁怒的李治当时只不过想对上官仪诉一诉心中的怨气,谁知那个不知轻重、不知死活的上官仪竟然火上浇油起来,再加上王伏胜居心叵测地从旁摇旗呐喊,两人一左一右地竟然撺掇起自己废除中宫,当时自己若不同意,又担心脸面上下不来,一来二去,最后竟然差点酿成大祸……
      媚娘叹道:“陛下!臣妾也不过念及当初咱们孤军奋战之际,李义府是第一个公开赞弼,并因此率动诸臣响应之功。若留他一条狗命,既不使曾经拥赞陛下的诸多新臣心悸,更不得让褚遂良余党称心快意。不想他竟敢如此无视天子之尊威,即使不杀他,臣妾也有法子教他生不如死……”
      “媚娘还记恨朕吗?”李治叹了口气,握着媚娘的手问。
      媚娘热泪滚落,“陛下,臣妾因陛下而得重生,报答圣恩尚恐不能略尽一二,怎么会记恨陛下?更何况,臣妾从没听说过,天下哪里有不沤气、不拌嘴的夫妻。”
      “唉!可恨那上官仪有意挑唆,更可恨王伏胜恶意构陷,几乎酿成大祸……”李治咬牙道。
      “陛下!臣妾奉旨署理国事,大唐清平而四方安宁,陛下身心也才能稍得安泰,于上官仪又有何妨碍?他如此丧心病狂,必欲置臣妾于死地而后快,臣妾实在想不通……”
      “朕也觉得此事有些不大对头。朕和媚娘不过一时夫妻沤气,忍不住对他诉诉怨言。他们便诱朕一步步落入圈套,两人真是包藏祸心!”

      上官仪万没有料到——皇后竟然亲自来到关押自己的大牢探看于他。
      皇后纱罩风冠,一袭黑色天鹅绒长披风,看得清轮廓而看不清五官。一如帘帷后临朝听政,隐隐约约,越发神秘。
      “皇后娘娘千岁、千千岁!”上官仪一头匍匐在地,一时泪如雨下、哽咽难言。
      “上官仪,你知罪吗?”
      还是那熟悉的、不厉而威的声音。
      “皇后娘娘,罪臣,知罪……”
      上官仪深深叩头、泣不成声!
      他是真的痛悔了——那天,当他亲眼目睹了事情的整个过程后,终于清知圣上对武皇后怀着怎样的一份感情了!
      这些日子他在狱中反省前后,一天天的越发悔恨难当了——慨叹自己满腹经纶、学富五车,那时怎么竟会那般愚蠢?——圣上与皇后不过夫妻沤气,自己不仅不知劝慰,反倒利令智昏、鬼使神差地借机撺掇起圣上废除中宫!
      众人无所不知:圣上和皇后恩爱多年,当年为了册封武氏为后,他不惜诛杀贬谪了包括他自己母舅长孙无忌在内的十几位三朝元辅,甚至杀掉了王皇后和萧淑妃!
      之后多年来,武后一直参与朝政的处决大权,朝中百官并尊圣上和皇后为二圣。而圣上几句怨言纯属夫妻常情,自己怎么就愚蠢到以为人家已经夫妻反目、皇后已经失宠?
      ——即使按一般的人情常理,当时自己也该是劝合而不该劝分的啊!他痛恨自己聪明一世糊涂一时!
      治国和治家,治政和处世,为官和做人,其实原本都一个道理。你身为朝廷宰辅、人中俊杰,怎么连这点人情世故都不懂了?
      他跪在那里,不敢抬头,只是一直哽咽流泪。
      “上官仪,你是朝廷不可再得的奇才。本宫始终看重于你,你虽前太子东宫旧僚,而提出任用你为新太子的中书舍人圣上曾经犹豫,本宫看重你的才学,反复举荐。后来也是本宫举荐并启用你为宰相。本宫从没有介意你曾为前太子旧僚,是你自己要跟本宫生分……”
      皇后的声音里充满了痛心疾首和怨恨!
      上官仪以头叩地:“娘娘,罪臣罪该万死……”
      “上官仪,你还有什么心愿,说出来吧,本宫一定会成全你的。”
      皇后的声音显得温和了一些。
      上官仪虽知自己必死,然而闻听此言又仿如抓到一根救命稻草,再三伏首叩头哽咽道,“娘娘,罪臣有一位小孙女,一岁有余,名唤婉儿,甚是乖巧可爱,罪臣恳请皇后能格外开恩,使她留在娘娘身边,学习娘娘处事为人……”
      “嗯,好吧!本宫答应你。依律没入掖庭后,本宫会格外宽赦她,还会让她好好读书,令她将来继承你的上官体,写出像你一般的锦绣文章。”
      “罪臣叩谢皇后娘娘……”上官仪再次珠泪交流地叩首伏谢。
      事实上,一直以来他心内不得不承认的一个事实便是:当今大唐,无论是犹豫多变、身体羸弱的圣上,还是年龄幼小的太子,确实也需要面前这位对朝政国事明敏洞察且处决果断的皇后辅佐,唯其如此,社稷方能确保无虞,才不至出现永徽年间权臣擅政之祸……
      望着叩首顿地、一脸是泪的上官仪,媚娘突然感到几许遗憾:她署理万机多年,深知人才至贵。上官仪虽是一位才华横溢的宰辅之才,可惜竟不能继续为朝廷所用了。因为他不能不死。
      这是统御臣工之术,更是治国治臣之必须。
      “上官仪,你,其实是在替圣上担当并了断此事……你明白吗?”
      他当然明白——废后之祸,必得有人替圣上担罪。
      他泗涕交流、悔痛难禁地长跪叩首,“娘娘千岁,罪臣明白……”
      望着痛悔万分的上官仪,媚娘咬住微微发颤的嘴唇,刹那间,她几乎就要犹豫了……
      她咬了咬牙,忽地沉下脸,蓦地站起身、大步匆匆地离去了!
      那一瞬间,她真想放上官仪一条生活——无疑的,上官仪确实称得一位旷世奇才!无论是现在还是将来,无论是朝廷还是她个人,都很需要这样罕见的人才。
      可惜,这个世上,有旷世奇才者,无论是在性格还是为人上,往往多有致命的缺憾。
      李义府如此,上官仪如此,褚遂良,来济,无不如此。
      她怕自己再耽搁一会儿,也许就会突然改变决定而留他一命了。
      她知道:那样一来,他此生此世必将永远臣服于自己了!
      可是,那样一来,又将置圣上的颜面于何地?
      与圣上相比,一切都是微不足道的。
      留着他得不偿失。
      因为,活着的他必将成为他们夫妻恩爱中一个永远无法抚平的、醒目而难看的疤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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