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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看朱成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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媚娘更没有料到的是——自离开帝宫一路来在这荒郊尼寺,从秋到冬又从春到夏,末了整整一年都过去了,始终也没有等来大唐天子李治一星半点儿的音讯!
三百多个日日夜夜里,原以为比别的姐妹多揣着一份梦想的媚娘,如今反倒比别的姐妹承受了更多的心灵折磨——比如每当宫里有什么人来到寺里,不管是前来运送米粮油烛的,还是妃嫔命妇们供养僧衣僧鞋的车辆到来,媚娘总会心慌气短坐立不安大半天。每一次她都以为圣上会令哪位内侍给自己捎来一封书信。当她心急火燎地默默观察那些内侍们不紧不慢地办完了所有差使,便开始期等着他们其中的哪个人会朝自己的寮房走来,或是哪位位内侍向人打听自己……
甚至,当隆隆的车轮声连同车马的背影一同消失在寺外的山路尽头时,媚娘还会残留着最后一线希望——也许那些毛手毛脚的内侍把圣上交待的事给忘了?也许很快就会有人匆匆返回来,打听和寻找旧日帝宫的武才人、如今的明空的尼师……
然而,每次都毫无例外地以失望告终……
日子仍旧在一天又一天冷酷无情地流逝着,梦想却越来越遥远、越来越渺茫了。她不知自己还能撑几时,然而她却非常清楚——如此下去,自己的时间已经越来越无多了!
历史既然可以重来,那么也一定会发生改弦易辙的变化——这是一条规律。
发生在她身上的一切原本就很荒诞离奇哪!
近来,每当媚娘努力辨认自己到底是谁,来自何处,为何而来时,总会突发一阵阵的头痛。每一阵头痛发作后,媚娘总是全身的大汗淋漓,久而久之,她越来越觉得自己有一种气数将尽的感觉。
也许自己真的该走了?
也许,她原本就不属于这个世界,原本只是一缕未曾消散的魂魄?
或者,她根本就是一只鬼魂之蝶,意外栖泊并附依到了媚娘的肉身?
这天寺里突然来了两辆运送众尼衣物奉养的宫车。
她突然看见一位有些面熟的领事内监朝大雄宝殿这边匆匆走来,而且朝着她招了招手又“嗳”了一声。
天哪!
莫非,真是九郎派人来看自己了吗?
殿内还有人,她不能让他上到月台上来!
她慌忙迎着那位内监急匆匆地跑下台阶。
不想快到内监跟前时,因激动过甚,竟一步踏空,整个人从台阶上带滚带摔一下子翻到了七八级的台阶下!
整整一天一夜里媚娘都昏迷不醒。
她又梦到自己化为一只蝶了,一只美丽的大王蝶。
她梦见自己在一片开满野杏花和山梨花的山谷乐不思蜀!无数的蝶儿簇拥着她翩翩飞翔。
她还梦见一位驾着金色车辇、满头卷发、着装奇特的女子……
她梦见自己变成了那位满头卷发的女子……
突然,一条恶蟒斜刺扑来,张开血盆大口就要吞吞噬她!
她拚命逃奔,失脚跌入悬崖……
她一下子被恶梦中惊醒,醒来时,全身已是大汗淋漓……
梦醒后,许多曾似相识的梦境碎片无论怎么追忆都很难缀补……
她只记得当年从并州老家回长安的途中,当她从恶梦中惊醒后,身边的丫头蝉儿说起她在老家曾被善氏推倒摔昏,醒来后竟然遗忘了之前的很多事……
她疑惑为什么每次从梦中惊醒后,大多的记忆即刻成了零碎难辨的碎片?而她仍旧是那位对命运对未来毫无所知也毫无奈何的媚娘,只知有秦汉隋唐,决不知有宋元明清的普通宫人、普通尼师……
醒来后,媚娘才得知,她跌落之前遇到的那位内监因见她突然从台阶上跌落了下来并当场人事不醒,直惊得脸如土色,因怕误会明空尼师是被自己撞倒的,一直守在寺里,直到她醒了,慰问了一番才离开感业寺……
得知那位内监原来并非圣上派来探望自己的实情后,媚娘一天天的越发失魂落魄了。
她不知九郎还记不记得自己了,但是她却非常清楚——日子往后拖得越久,圣上必然会把自己遗忘得更彻底!
新帝继位,依后宫常例,每年都会有大批出身高贵且才艺双绝的天下一等美人被充实到帝王的后宫,等待天子从中挑选出最中意、最美丽的新人……
而她已经二十七岁了,光阴逼人,她很快就要人老珠黄了!
莫非自己此生真的就要这样,顶着一个明空的法名,和众姐妹们以师兄师弟的相称,最终在这处荒凉寂冷的郊外古寺粗衣淡饭青灯古佛的了其残生吗?
一个人最迷茫的,便是突然失去了过去,同时也看不清未来之时。
她从褥子下取出铜镜,扫了一眼镜中那个不男不女的面孔,突然泪如雨下:媚娘!你这模样,你还敢痴心妄想吗?你究竟有何过人之处,真的以为就凭你的那点能耐就能让已经君临天下、流连花丛的天子还能记得自己当初的诺言?还能记得和你恩爱相携的那些日子?
可是她必得强迫自己咬牙挺住:她可以死,却决不能疯——自从众姐妹被送进感业寺,前后不足一年,相继已有十几个姐妹因无法适应这种寂寞无望又清苦严酷的日子,或是悬梁,或是投崖,或是无故猝死的,或是发疯变傻,或是病苦缠身起不来床的……
像她们这些且出身王公世宦之家的千金小姐,从小锦衣玉食、仆役成群,入宫后更是锦缎绮罗、充满希望,虽说常年得不到圣上的一夜恩宠,毕竟一直都还有明天可以等待。虽说长夜清冷,毕竟也有成群的内侍宫女陪着哄着侍候着,更有帝王御苑、歌台舞榭的可以排解寂寞。
如今,每天凌晨只要闻得戒板数声,她们就得匆匆起床去上早堂功课,接着还要上堂守殿,撞钟浇园,挑水种地,不仅要遵奉佛家的诸般规矩戒律,还要背诵大量乏味透顶的经文功课。稍有差池便会遭受打板、跪香、面壁等各种处罚。粗茶淡饭、素食布衣的清苦日子甚至还不如乡间贫寒人家的女人——即使贫寒人家的女子,毕竟还可以享受夫君的疼爱与儿女绕膝的快乐哪!
这个世上,足以令人疯狂、令人心死的,原来并非是清寒和辛劳,而是原本对未来对梦想充满了
自信,临了所有的希望竟全部化为泡影……
这种没有未来的日子,纵使历经过生死大劫,自以为已经修炼到了足够顽忍、足够坚韧的媚娘,渐渐地也觉得快要被逼疯了。
其实,疯掉也是一种解脱。
然而媚娘此时不能疯掉,也不能连选择死亡——若是一死了之,万一圣上突然记起她来,或是突然有了面见自己的机会,而自己已经等待了那么久、盼望了那么久、悲苦了那么久之后,或是因为自己疯掉了,或是因为自己死掉了,岂不永远都难超脱吗?
正如当初她们这些人没有一个能够逃得出帝王后宫那金碧辉煌的有层层武卫守护的牢笼一样,眼下,她们当中同样也没有任何一个人能逃得出这敞着大门的牢笼——纵使没有人监视她们的出入,纵使并没有兵将把守佛门,无论你是出身三公之后也不管你是庶民之女,一旦走出这座寺院,决计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胆敢收留你的——不管是自家父母长辈还是兄弟姐妹。
一天天越来越绝望的媚娘常常思量:当年的自己缘何会恁地天真?
缘何只知执意追寻入宫后那千分之一可能的荣华富贵,却不肯去想一想那九百九十九的绝望和不幸?
若不是为着那个痴心妄想的美梦,若不是因着袁天罡当年那个预测,也许媚娘的一生至少是安逸舒适的——哪怕只是嫁到普通的官宦人家,至少能跟丈夫朝夕相伴、恩爱一生;至少能有自己的孩子承欢膝下,至少能一家老少朝夕相处、其乐融融……
直到此时,媚娘才终于品尝到了“悔恨”二字刻骨铭心的滋味。
真正痛彻五内的悔恨就仿如自己把自己一颗活蹦乱跳的心,活生生地生拉硬拽出来,置于软软的沙土之上,被人拿一只木头做的锤子在上面不轻不重地、始终不停地一直捶击着的感觉!而那颗心虽不会很快被捶成残渣肉酱,却是漫无尽头始终钝痛、隐痛、酸痛着的感觉……
媚娘的身子终于缓过来了。
可是因寺院饮食清淡加上心神郁闷导致的气血两亏,使媚娘越来越感觉到身子虚弱了。虽不过四月下旬的天气,一个多时辰的早堂功课下来,身着三层粗布僧衣的媚娘早已被汗水浸透了上上下下整个内衣。
回到自己寮房,匆匆关上房门后,急忙脱掉被汗水溻透的两层外衣时,她闻到了自己亵衣上散发的令人呕吐的汗酸味……
没有太多可以换洗的僧衣——特别是阴郁湿热的梅雨季节。而她们这些出家人是不许到外面的泉溪中洗澡的。那些地方常有打猎砍樵的男人出没。
即使没有男人出没,即使到了夜晚,尼师也不能在野外的露天之地浴洗的……
媚娘想,自己这样子,就算圣上突然想起自己,就算圣上无论是什么原因突然闯到寺院来,他还能认得出面前这个邋遢不堪、满身异味、光头秃脑的小尼姑吗?他还能念自己是他曾经那般爱恋痴迷过的千娇百媚的媚娘吗?
媚娘以为自己在历劫了“女主武王”的死亡威胁之后,人生运途中决不会再有比那几天的炼狱日子更难煎熬的时光了,原以为人在逃脱了死亡的威胁之后,以后无论遇到什么日子都能够坦然面对了。可是直到此时才明白:其实人的一生,无论曾经面临过多少次的死亡、困窘和绝境,只要活着一天,面对别样的苦难和新的绝望时,人仍旧还会无法承受……
媚娘开始怀念起在帝宫的日子来——不管怎样,在帝宫里,到了夏天便有轻薄凉爽的纱绸可穿,有宽大通风的殿堂可居,更又有专门的盥洗室可以冲凉,有宫制的香皂豆可以洗去汗气,更有自己亲手配制的花液可以香熏肌肤衣裙。
至少,每天都可以到冬暖夏凉的藏书楼读那几辈子也读不完的书,可以轻轻松松地练练书法,听听音乐看看歌舞,有美好的食物也有内侍宫女服侍……
如今,身上穿的从里到外都硌肉的麻衣粗布,酷暑盛夏的她们也须得从胸衣到小衣,从小衣再到宽大的海青,严严实实整整三层的衣着,刻意掩藏着她们仍旧年轻的肌肤和凸凹有致的青春胴体……
母亲和大囡三囡曾以施主的身份前来看望过媚娘,当她们看到她眼下这简陋的寮屋,粗糙的茶饭,粗劣的僧衣时,俱都强忍着一腔悲楚却强作笑脸……
媚娘更是从母亲的穿着打扮上,看出了自从自己离开帝宫并断了俸禄以后,母亲难掩的拮据和忧患……
媚娘一面胡思乱想着,一面在一个半大黑瓦盆里涮洗手巾擦洗身上的汗垢。连着涮了三次手巾盆里的水便已显得污浊不堪了。天热了,每逢早晚功课或是劳作之后,寺里仅有的一口轳辘井一个多时辰都难得闲下来。而像她们这些人里,有的可能从来都没有亲手为自己打过一盆脸水,甚至没有自己动手梳过一次头、洗过一次袜子的帝宫姬嫔御妻们,如今竟然过着比掖庭宫的粗使宫女和罪人家眷还要辛苦的生计……
媚娘目光散乱地望着污浊的盆水,呆呆地坐在寮床边上,无意瞅见床脚的一只柳条箱子,突然冲上去,一把将箱子打开,急切地翻找起来!
——玉佩还在!
当年的太子、如今的大唐皇帝李治送给自己的定情之物盘龙玉佩还在!
玉佩仍旧晶莹剔透、温润光华。此时它就那么静静地卧在自己那条石榴裙上——这是当年她与九郎两情相爱时他曾亲手为她解过的红石榴裙……
它们更是媚娘一天天咬牙活下来的唯一支撑。
望着玉佩和红榴裙,媚娘突然失声悲咽起来——自父亲当年骤然病逝迄今十几年间,她一路跌跌撞撞地走过来,历尽了无尽的劫难和周而复始的希望与绝望,也历尽了无边无际的迷茫和艰辛,怎么最终竟活到眼下这份儿上?
媚娘转而悲怨,“殿下!九郎!陛下!大唐天子李治!莫非你真的把媚娘忘了吗?莫非你真的把自己的诺言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媚娘拥着红石榴裙和太子赠给自己的盘龙玉佩直哭得头晕眼花、神思恍惚。
不知过了多久,当她睁开迷离的泪眼,突然发现:原本玫红色的榴裙怎么变成了青碧之色?
媚娘大惊失色!
她曾听人说:一个人若是伤心流泪太多的话,会哭瞎眼睛的。
天哪!是不是这段日子自己哭得太多,悲得太甚,眼睛快要瞎了啊?
惊骇之下的媚娘赶忙拭了拭泪眼、再去细瞅——
哦——原来是泪水模糊了眼睛。
原是泪水把玫色石榴裙打湿浸透的缘故!
她一面拭着滚滚不尽的泪水,一面忍着满腹悲楚和心痛,提笔蘸墨,遂成一首《如意娘》:
看朱成碧思纷纷,
憔悴支离为忆君。
不信比来长下泪,
开箱验取石榴裙!
诗成,媚娘的一颗心早已痛得抽搐成了一团!
她想,自己也许真的再也撑不下去了。从台阶上摔昏以来的日子,媚娘常常会感到莫名的失魂落魄,常感到有股子刺骨的冷气从脚心直到头顶。无尽的绝望犹如一把锐利的尖刃,不急不缓地,一下一下、一片一片地割裂着她的身心……
她一面流着泪,一面抚着玉佩,望着案头的诗句,突然涌出一个强烈的念头来——若终究还是一死,媚娘也决不能这么轻易就死掉、这么轻易就放弃!
媚娘,你必得想出个什么法子,一定要让当今天子记起他曾经的约定和诺言!即使是死也必得让
他知道你是因他而死的!那样,至少他还会记得去眷顾你的母亲和姐妹……
你必得让他记起当年你们是如何共渡危艰、共渡长夜的;你必得让他知道——他可怜的媚娘正在怎样日思夜梦、度日如年地盼着他来救媚娘逃离苦海呢……
她命令自己镇定下来:你不能坐以待毙!你必得尽快想出一个自救的奇计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