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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十二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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冰宫在临鸾建了一座小小会馆,每日清晨,城中信徒于此集会,研习冰宫教义。讲授教义的却是原来在这临鸾城中卫公子一脉的副主事顾饮空。
这一日,顾饮空又像往常一样,神色肃穆滔滔不绝地讲着,心中却在把回忆抽丝剥茧:冰宫莫凡,这个名字,仿佛在哪里听过?想不起来、想不起来了……心底忽然一个咯噔,顾饮空平和稳定的语声也随之起了个小小波澜。莫凡……是他,就是五年前临鸾城里那个跟他学过些书字的小孩儿呵。
这样的想法让他迷惑起来,那个孩子,怎么会是冰宫夜已三更的首领……一阵凌乱的脚步声打断了他的思绪,弟子舒恒横冲直撞地闯进来,高声叫嚷:“先生!顾先生!”
顾饮空停止讲授,皱眉看他:“恒儿,我平日教你的修身养性之道,都白搭了么?”
舒恒眉间尚带三分稚气,年纪不过十五六,此刻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先生!会馆外头聚了一大帮子人,说先生……说先生……”他嗫嚅着说不下去,只是偷眼大量顾饮空。
顾饮空微微一笑:“你说好了。”
舒恒这才续道:“说先生妖言惑众,要砸了这会馆。”
众信徒本是普通百姓,大多为求自保才投入冰宫一派,此刻乍闻此讯,顿时恐慌起来,甚至有人起身就走。其余人见有人走了,纷纷跟着向外拥去。
顾饮空阻拦不住,眼睁睁看着众人向馆外蜂拥而去,只得和舒恒二人快步赶上。一面问舒恒:“外面是些什么人?可带了兵刃没有?”
舒恒答道:“有带兵刃的,也有不曾带的。统共有四五十人,为首的是个茜衣女子。”
茜衣女子?顾饮空暗暗皱眉,原以为来者定是卫公子手下,可却不曾听说什么茜衣女子。思索间便到了馆门,只见众人拥在门口,只是议论纷纷,却不敢出去。
顾饮空与舒恒推开众人,到门口一望,门口果真有四五十人,凶神恶煞地,却都是卫公子属下。再看那领头的茜衣女子,身材袅娜,轻纱遮面,一见了顾、舒师徒,便把轻纱一扯,露出那张脸来。
顾饮空一见之下,这一惊非同小可!身边的舒恒,身后的人群也爆出一阵惊呼。
“是夫人!”顾饮空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阿莲浅浅地笑:“想不到吧?难道莫凡没有告诉你么?我是卫公子的情人了。”
惊呼更甚。冰宫宫主夫人是卫公子的情人?人们一时不能接受这超乎他们逻辑之外的事情。顾饮空吃吃地道:“夫人……你……你是在开玩笑吧?”
阿莲敛了笑容:“我是认真的哦。”她眼珠一转,“要不要我告诉你,我有多么认真?”她停顿了片刻,望着瞠目结舌的人群,一字字地说着、一字字都透着杀伐之气:“我要砸了这会馆,看你们还怎么妖言惑众!”
随她前来的四五十人应声而动,抄起兵刃就欲冲入。馆门众百姓尖叫不已,反身向内奔逃,乱成一团。
顾饮空大喝一声:“且慢!”他心内念头电转,阿莲的叛变,无疑使冰宫士气大挫,这群所谓“信徒”必将纷纷退出。就算这一切先不谈,眼前的乱局发展下去,必然是个血流成河的局面。
阿莲俏嫣一笑:“怎么?”
顾饮空蓦然打定了主意,徐徐道:“我看不得人动会馆一砖一瓦,更不许伤我冰宫信徒一毛一发。”
阿莲“哦”了一声,眼里有深深的诧异:“依顾先生的意思,是要我先把你杀了,好让你眼不见为净?”
顾饮空不顾她话里的嘲讽意味,重重一颔首:“不错。夫人若不能杀了我,就请回吧。”说着一步步走出会馆。
馆内馆外的人们忽然一齐静了,怔怔地望着他。馆外诸人不知怎么,竟自行推开,为他让出一条路来。
舒恒一把拉着他的袖子,急叫:“你疯了!先生……!”顾饮空一挣,挣脱了他的手,回眸看他,目光清冷如雪,良久,吐出几个字:“我若死了,你要好好读书,不可荒废学业,至于武功,不练也罢。”
舒恒张大了嘴,看着顾饮空向阿莲走去,明明有满腹言语,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阿莲唇齿间噙着一丝淡笑:“顾先生这又何苦呢?冰宫……”顾饮空打断她:“夫人,我先动手了。”单掌劈出,不想他貌似文弱书生,这一掌竟劈得颇有威势。
阿莲冷冷一笑,以“莲花手”相对。顾饮空的掌法古拙而雄浑,阿莲所习的“莲花手”虽出自佛门旁支,却是极罕见的狠毒功夫,招招不留余地。
两人只拆了数十招,顾饮空毕竟功力远逊,已渐成败相。舒恒在旁看出形势,想要加入战团,顾饮空却仿佛知道他的心思,百忙中抽空横了他一眼,如是警告。
又过片刻,舒恒见顾饮空劣势愈加明显,几乎是左支右绌,再不管什么师命不师命地,掣出长剑,一剑便向阿莲刺去。
阿莲诡异一笑,十指成抓,竟抓住顾饮空衣角,一推一带。顾饮空只觉一股大力,身不由己向舒恒剑上撞去。
舒恒大骇,不及收剑,眼睁睁看着那长剑从顾饮空身上对穿而过。血把那剑刃染得火红,犹自不绝地往下滴。
舒恒唬得六神无主,手松开剑柄。顾饮空便带着剑向地下倒去。舒恒忙上前扶住,手忙脚乱地给他止血,无奈那一剑穿腹而出,已成致命之伤。舒恒蓦地大哭:“先生!是我杀了你!是我杀死你……”伸手狠锤自己的头。
顾饮空捉住他的手,勉强笑道:“恒儿,我不是你杀的,是夫人那一招把我推出,恰好撞在你剑上……”他喘了口气,声音微弱:“会馆……冰宫……恒儿,”他提了口气,似是由好多话要说,然而只说了一个“你”字便连连倒气,只是嘴唇翕动,却是一个音也发不出。
舒恒急问:“先生你说什么?什么?”见顾饮空神色愈发焦急,便道:“放心。我一定保住会馆。”
顾饮空急道:“你……不……不要……”舒恒点头:“嗯,我不会忘记。”顾饮空神色间无限焦急,却什么也说不出了,只模糊地发出这样的声音:“不是…….不是……不……”就此含恨而终。
舒恒只觉天与地都一齐崩陷了,耳畔自己的声音绝望嘶哑:“先生!先生!”他恨不得半空里打下个霹雳来,把自己劈得粉碎!顾饮空的尸体渐渐冷了,他却丝毫不觉,依旧拼命摇晃着哭、喊,撕扯。
忽然有人把他推得一个踉跄。舒恒抬头看去,见会馆内早已乱作一锅粥。阿莲手下那四五十个武士见顾饮空身死,早已执兵器闯入。
那些个百姓惊慌失措,乱推乱挤,又几个更撞到武士身上去。武士们本对冰宫恨之入骨,此时哪里还想得到什么有辜无辜,心头杀念一动,一刀便将一个老汉砍作两段。
血一溅起,武士们更加疯狂,百姓们更加惊慌,这小小会馆刹时变作修罗场,惨呼怒吼,响彻长街,鲜血人头,落满庭院。
舒恒长这么大,何曾见过这般恐怖的场面,一时七魂掉了六魄,手足酥软,只是低低地,反复地,着了魔似地道:“不要,不要,不要,不要……”
他想说上天有好生之德,想说人之初性本善,想说释道儒兼爱非攻。可是似乎过去十六年里天经地义的东西,对眼前的惨事全然地无能为力。他想说道理,可这个世界不讲道理,他想说仁爱,可这个世界不信奉仁爱。
一时之间,眼前的血和厮杀倒显得邈远了,只觉天地茫茫,身子无处可依。顾先生死了,十六年来的自己也死了,活着的只是一片空茫,一片迷惑,一片冰冷与火热。
阿莲淡淡地看着这一切,如同看着一出戏。舒恒被她的神色激怒,生平第一次起了杀念,把长剑从顾饮空的尸体上拔出来,一剑就刺了过去。
阿莲倒一愣,想是万料不到这书堆里长大的小书生也会有如此强烈的杀意。纤纤玉手,拈住那剑刃,轻易得如同拈住一瓣花儿,微一用力,剑尖顿时折断。
舒恒还没反应过来,右手一痛,就已被阿莲生生扭脱了臼。他急怒之下,也不顾疼,左手挥起一拳,就朝阿莲颊上打来。
阿莲蹙了蹙眉,纤手微动,捉住了他左手,就要使力捏去。她这一脉的武功本就狠毒,阿莲又因天资之故练得愈近旁门。若有人被她的“莲花手”扭脱关节捏断骨骼,任凭绝世名医也无回春之力。舒恒尚不知他右手已废,倘若左手再被拧断,从此便是废人了。
“住手——”一个语声由远及近,如飞而至,恰在此刻落入这庭院中。阿莲一怔,手下却不停。一道剑气纵横而来,打在阿莲手上,教她不由得跌开一步。
舒恒抬头看时,来人一袭白衣,纤尘不染,容颜清丽已极,但觉清华入眼,恍非尘世中人。他虽在生死关头,却也不由得一呆。
“公子……你怎么来了。”阿莲的声音忽转温柔。
那人敞声一笑:“爱,便是这样么?你爱的,究竟是什么?”
阿莲一怔,“我……”然而触及到那温润的眼神,便说不下去了。
那人倦倦地道:“你是为了我,是么?为了我的声望地位,是么?你是爱我,还是爱这些?”
阿莲头一仰:“你……你怎么能这么说?”
那人微微苦笑:“你为什么要管这些事情?我原以为你是不同的,可,为什么走到哪里都是一样的人。”
阿莲眼中泪水渐涌,醍醐灌顶似地惨然一笑:“是,我喜欢你。可我做的事,跟你没有任何关系。这样,可以了吧。”她任泪水流下,倔强地扬起下巴,重重地说出了那个沉重的称谓:“卫公子。”
卫公子!——卫公子居然是这样、这样清俊。舒恒在心底画下一个大大的惊叹号。
那人、卫公子落寞地一笑,也许,自己还是不忍吧。不忍对这个女子出手。远远地,一个声音传来:“卫公子,不愿动手的话,我来代劳吧。”
舒恒循声望去,不由得大惊失色。几步开外,同样的白衣公子,同样的容颜身量,只是年齿尚稚,没有卫公子那淡淡的倦意与温润。
那是莫凡。他站在那里,远远地看着这凌乱的一切,目光扫过顾饮空的尸体时,骤然凝聚如针。那个躺在地上的人……莫凡嘴角若有若无的笑意渐渐消失。
童年的记忆在脑中一闪而过:饥寒交迫的自己渴慕地望向学堂时,那只宽大的手掌曾经怎样温暖过他冰凉的小手,怎样把着他的手教他习字,又怎样抚摸着他的头说:“你是个聪明的孩子……”童年时素色儒衫犹如神仙的先生,竟是如今倒在地上的冰宫主事的尸体。
然而感伤和回忆一样,只是一闪而过,他平静地问卫公子:“你要如何收场呢?”
卫公子淡淡地道:“她杀的是你冰宫的人,如何要来问我?”
莫凡“嗤”地笑了一声,“这场戏的主角是你啊。我只是一个旁观者。你,要她死吗?”
卫公子没说话,只是默默默默地看阿莲。阿莲却读懂了他的静默:“你还是说不出口的吧?或者不忍心杀我?”她笑了一声,“我要反过来问你了:‘爱便是这样么?你爱的,究竟是什么?’你是爱‘这些’吧。你,爱过我吗?”
卫公子低低一叹:“我……我爱过。可是……”
阿莲打断他:“呵呵,可是什么?还有什么可是的?”她望向莫凡,“今日我这么‘杀戮无辜’,不杀我,临鸾必大乱。你动手吧,为了维护那些和平,苍生,天下,以及那一类的东西。”
莫凡看着她,又看了一眼会馆中的血和尸体,一刹那间,觉得好疲惫,十五年来第一次从心里疲惫。他还是举起无痕,一步步上前,在阿莲面前停住,“我说过,你会后悔的。”
阿莲嘴角逸出一丝笑来:“我没有后悔。要后悔,也不单为这个。你杀我就是了,又问这些干什么。”莫凡面无表情,无痕蓦地搠入她的胸膛。拔出时,激起满天落血。
阿莲笑着往后倒去。卫公子抱住她。四目相对。阿莲问:“你,爱过我吗?”
卫公子犹豫了一下,涩声道:“没有。”
阿莲摇头而笑:“这是真话了。知道吗,我不喜欢你骗我……”她轻轻挣开卫公子的手,让自己如枯叶般坠落于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