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神泪》洛丹

4、第三章 凄凄修竹林

　　戴着三月早开的蔷薇，花粲然带着个小跟班火速赶往洛阳城郊的紫竹林。
　　翠竹千顷，万叶千声皆是恨，枝枝叶叶离情。
　　“姐姐，你睡了那么多年，还记得凤羽公子？”
　　花粲然笑道：“有些事很清楚，有些事却模糊了。”
　　她放开了手，眼神突然变得凄冷。
　　“不过我可以感受到他的存在。太强烈了。”
　　孤灯寒照雨，绿竹暗浮烟。
　　瘴气从脚下冒出，化成迷蒙的一片。
　　大地在呼吸，山川在呼吸，在那最暗最深的地方，涌现着生命的奇迹。
　　“看来就是这。”花粲然拍了拍一个树干。
　　那棵枯树旁逸斜出，剔透玲珑，婉转如意。
　　曾是万千花朵缀满头，如今只剩枯枝败叶寒风中。
　　花粲然轻轻拍了拍那颗树。
　　好像她的手有不竭的生命力，如大地之母，创造之母。有青色的光芒从她的手掌晕开，被雾气打湿，更加旖旎柔和，好像母亲在抚慰着自己的孩子。
　　她的眼晴里带笑，嘴角里带笑，温暖沉醉如东风。
　　颦颦揉了揉眼睛，那棵树竟然吐出了新芽！
　　然后它不可抑制的颤动起来，仿佛身体里有什么在萌动，在尖叫，在冲破这个死如槁灰的坟墓。
　　“猜猜她是什么？”花粲然嘴角留笑。
　　“梨树？”
　　她贴身欲召唤什么：“凤羽公子，见了花神，还敢不现！”
　　枯萎的枝头上长出了芽，开出了花苞，然后……
　　千树万树梨花开。
　　芳华绝代。
　　花粲然看着满树不语的梨花，沉声：“凤羽公子……可否不要浪费我和她的时间？”
　　她眼神温柔中带有凌厉。
　　“毕竟十年了。”
　　满树的梨花依旧在盛开，无言的盛开。
　　“你莫不是在恨她嫁给那个人？”花粲然咬紧嘴唇，“那个人呢是一届之主，谁可以违抗。”
　　“你多年来死守这棵枯树，你的心思，我大概猜得出来，”花粲然拉下一支梨花轻嗅，“但是这样强烈的怨气，怎么可以养活这株花树。”
　　“我已经帮你复活了这棵树，你……还有什么需要？”花粲然捏紧了花枝。
　　她说这话的时候，颦颦蓦然注意，她胸口的蔷薇已经枯萎尽一半。
　　“当面跟她谈，再犹豫，她就死了。”她蹙眉。
　　一阵清风拂来。吹散了愁雾。
　　浓雾又聚拢。
　　梨花突然簌簌飘落。
　　好像在流泪一样，簌簌飘落。
　　“难道你——”她突然瞪大了眼睛。
　　满树花枝摇曳。
　　花粲然的眼睛越睁越大。
　　荒郊野地，寂寞，荒凉。
　　“姐姐？”
　　颦颦觉得雾越来越浓了，几欲窒息，扯了扯她的衣角。
　　远处，湿滑的迷雾中，影影绰绰有一个人的影子。
　　看不真切，似梦还真。
　　花粲然额上冷汗微出，闭上眼。
　　胸前的蔷薇花渐渐枯萎，瓣瓣飘落。
　　“魂飞魄散……”她喃喃自语，猛地睁开眼睛，明亮的眼睛望着满树梨花。
　　连颦颦扯断了她的衣袖都不知道，她需要耗费极大的精力，才能从那鸟鸣风声中，听出微弱的控告。
　　“既然如此，那便把这副躯壳借你……”她心念电转，弯了望嘴，闭上眼睛，“……但是，你一定要……”
　　颦颦看着她，一脸惊讶：“姐姐你疯了！……花魂那么重要，你又刚刚返魂，此刻离开，若是被风吹散……”
　　——你叫睿冲大人怎么找你……
　　颦颦又看了看迷雾中的人，眼睛里流露出焦急的光芒。
　　不行，得马上通知睿冲大人。
　　颦颦心下刚默念咒语，催动法术。空中却一道青蓝色的光华闪过，迷雾竟然笼成了一个结界，遮天蔽日，月光被阻绝，消息传不出去。
　　那个迷雾里的黑影随着一阵风，如雾般消散。
　　胸口的蔷薇失去了骄人的红颜，委顿于地，流水芳尘。
　　被巨大的结界反噬，颦颦昏倒在地，梨花覆雪。
　　花粲然睁开了眼睛。
　　那是一种邪恶、绝望而深情的眼。
　　她的气质又不一样了。
　　宛如九天上的凤凰，翱翔四海，意属翩然。
　　凤兮凤兮归故乡，遨游四海求其皇。
　　她没有看颦颦一眼，转身翩然离开。
　　凤凰长鸣，点枝飞离。

　　梨花纷纷飘落，树下如雪，抵御了春天的寒冷。
　　斜月沉沉，最后一瓣梨花翩然落地。
　　树下白衣女子的目光温柔决绝地随着他，看着它委身凡尘。
　　好像在观察花的一生，欣欣然地来，明丽地去。
　　花谢花飞飞满天，魂断香消有谁怜。
　　梨花亦溶，梨花有泪，梨花归墓。
　　四周的梨花瓣突然飞了起来。
　　环成一圈一圈的花链，将树下的女子围了起来。
　　花影翩翩，如梦如幻。

　　远处，一个红衣女子走来。
　　骄傲如凤凰。
　　或许是他身上的戾气太重，地上的梨花瓣竟然被他身上的气流吹开了一道小径。
　　灵纷一身白衣，身上几乎被梨花埋了一半。
　　一如那年初见，梨花下惊鸿一瞥。
　　她睡得很安静，详和，就像繁华落尽，铅华洗尽，那种空。
　　凤羽公子半跪下来，满身的戾气在她面前渐渐散去，化作东风的温和。
　　只要跟她有关，他总是很习惯变得温柔。
　　他低声呼唤。
　　“灵纷。。”

　　十年生死两茫茫。
　　纵使相逢应不识，尘满面，鬓如霜。
　　就像无数个童话里，公主睁开了眼。
　　灵纷睁开了眼。
　　明澈如当年。
　　他未婚，她未嫁，青梅竹马，绕床抛杏。

　　她只是看着他，静静地看着。
　　隔了十年的光阴，十年的思念。
　　漆黑的眼睛还是那样明亮，只不过染上一点雪蓝。
　　他也只是看着她，天地希声，万籁皆寂。
　　他看得如此专注，似乎没有注意到，他身上生出的雪花。
　　六棱雪花，晶莹剔透，华贵精致。
　　雪冻得厉害，渐渐蔓延周身。
　　黑色的发，黑色的眉，苍白的脸，都粘上了细碎的冰晶。
　　冻雪术。
　　——香魂已断，这只是一种透过眼睛定身的束法。
　　那他为何还不移开眼睛。
　　真是蠢。
　　“你要看到几时。”
　　淡如水的声音。华冲从梨树背后转过来，簪子因醉酒歪在一边。
　　刘海垂落，风流倜傥：“这不是你的身体，冻坏了我还心疼。”
　　凤羽公子没有移开视线，声音却有了乞求的意味：“让我再看她一眼。”
　　华冲从地上拾起一瓣梨花:“你们永远也见不着，就是刚才，你的戾气，杀了她！”
　　凤羽公子身子一震，眉目间露出痛苦的神色。
　　“你没有资格看她。”华冲微微一笑，“请离开。”

　　很久很久以前，有两株梨树，他们共同度过千年的岁月，像所有志怪小说所说的那样，成了花仙。
　　化成人形后，在洛阳住了多年，两根木头终于互表心意。但是他们还不够强，所以决定寻一僻静处修炼。可惜那地方风水惊变，小甲受到了小丙的诱惑，变得越来越污浊，吸了小乙功力后，摔盘子玩失踪，小乙伤心欲绝，被花主所救，做了二房。小甲醒悟过来，却已经被利用完毕，永生困在紫竹林。
　　几十年来，失望，怨恨，后悔，思念……让小甲仙体消散，花魂破碎，自己的生命之树日渐枯萎。而小乙亦如是。但是再怎么样，小甲跟小乙都没办法相见，因为小乙身上的戾气太重，功力日退的小甲与他相见会元气大伤。
　　故小乙请求花主与小甲相会，花主笑而不语。
　　如此过了十年。

　　“在你彻底消失之前，告诉我，当初是谁诱惑你的。”华冲低沉的说。
　　凤羽公子道：“我不知。”
　　华冲却没有责怪，只是蹙起了眉，“粲然离魂了？”
　　消散于空气，虽然会被吹落天涯，总比直面要好。
　　但是，她逃的过吗？
　　毕竟这次的对手，是她曾经的……恋人迦叶。
　　“她托我跟大人说，她不喜欢你给她找的宿主。还有，她至少会去苏杭调查二伯的死因。”
　　华冲叹了口气，语气却有些落寞，“那么说，那魔不在那里，否则不会让你出来罢？”
　　“不过，穿过那个结界，让宿体毫发无伤的回到我身边，肯定花了很多功力吧，”他顿了顿，讥诮道：“……既然如此，当初何不珍惜？”
　　“不过……他定已有所感应……花粲然回来的消息应该会很快传遍整个花界。”华冲自言自语。
　　“灵纷……”
　　凤羽公子声音渐弱，渐低。
　　他闭上了眼睛，泪水滑过。花是没有真正的眼泪的，但是因为雪花的缘故，那颗泪凝结成珠，滚落在地，在月光的照耀下流转出冰冷的光泽。
　　风起，吹散愁云惨雾。吹散了曾经的爱恨。
　　卷起一地的梨花纷纷。
　　谢得寂寞，还归寂寞。
　　此恨不关风与月，人生自是有情痴。
　　一地的梨花雪，皑皑如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