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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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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铜镜映霜苔 素衣泛尘埃 风带走未来
淡霞观云彩 雾渐渐散开 只剩下无奈
枫叶水面摔 菊花月下摘 皎洁里悲哀
心事在门外 叹息在刚才 才懂不应该”
一个水气蒙蒙的清晨。
铜镜边缘覆上潮湿的青苔,从箱箧底找出久藏的白衣,轻尘在空中飞散。
飘若行云的脚步,风扬起她素色的衣袂,伫立廊下,院子里大雾弥漫。
天光在池前浅灰方砖上渐渐明亮起来,拂开雾气,浮现出四周红花绿草,又丝丝隐没在那一泓深碧湖水。月牙般的岸边拥着一层白沙,静静地一如沉睡。
如今不过初秋。再过得几日,墙角的红枫和岸边栽的万寿菊都会依次把秋光点亮。它们将以长叶为舟,不小心惊动水里的鱼儿;而我将在结露的深夜里,以繁花为簪,纤手采撷,让一朵朵重瓣彩菊随水漂去像放飞一盏盏花灯,皎洁的月光胜似霜雪。
古人言春来折柳赠远,秋来采莲怀人。可惜我画地为牢,却是无以为继。
你知道吗,自你走后,无论多么长久的时光都只似一次转身。离别那日你眼神坚定仿佛种下了一句开花结果的誓言,于是我便信了。信回忆里你从玉阶上抬头,剑眉入鬓嘴角噙笑,静默中言之凿凿,灿如星子。
二、
“这份爱 羞怯于表白 怕给你伤害
那沾满露水的期待 淋湿一片纯白”
子夜,子夜。
掬一捧水,波纹粼粼映出自己憔悴而清绝的容颜。素衣黑发,神情凄婉。也许你不知道,子夜,可是从小生长在邀月庭畔的我,又怎会觉察不出这水,竟也和千寒泊的一样凉呵……
那还是在我很小很小的时候。有一天临到夕阳近晚,皇宫深处传来依稀的笛声。尽管是全然陌生的调子,却仿佛是从深井汲取上来的甘洌泉水,雨夜盛开在角落的隐秘花朵,情难自已地潜入灵魂深处。
我追随笛声而去,却在百转千回中迷失。蓦一抬头,屋顶上一幅长长的裙摆如繁花织锦流泻垂落,铺展在金黄的片瓦上。凤眼妖媚的女子她坐在檐上,淡妆浓抹,指间把玩着一管湘妃笛,低下头来朝我遥遥微笑。
“银觞,”她慢启朱唇,悠悠道,“几年不见,一转眼你竟也长得这么大了。”
小小的我不知如何回答,只在看见她发上那顶精巧凤冠时才恍然大悟————她便是那母仪天下的皇后,记忆里容影模糊的母亲么?
想了想寝宫里那些年老宫女教的规矩,怯生生地唤一声:“母后……母后,您刚刚吹的那首曲子,能教教儿臣吗?”
“怎么,银觞,你喜欢?”她侧了头,略略沉思。“也难怪……不过,银觞,这曲子你父皇不爱听,还是不学的好。银觞,我的好女儿,你若真是整天闲得无事,我倒有个好地方可以告诉你噢。”
屋顶上人影一动,便如凤凰降世,满天奇光异彩。待得看清,这裹在华美霓裳里的妙人儿已落在身侧,凑过来轻轻地说:“啊哈,有一件事你可肯定不知道。你住的邀月庭那儿不是有个湖么?那湖其实是通向宫墙外的千寒泊的,水下有一条竖着梅花桩的小道,你顺着那桩过去,就出了这皇宫,到千寒泊上的一个小洲去啦。”
她站直身来,莞尔一笑。“那是一块无名小岛,可我叫它鹤凫洲。”
哪,子夜。如果不是亲眼见到,你怎么能想象我在那里打发了多少个日日夜夜呢。只有珍珠樱相伴的岁月再美也是寂寞,彼时我总是穿一袭素衣从水下泅渡,冰寒的湖水灌满我白色的衣袖鼓胀起来,色彩斑斓的小鱼儿从指间游过,千奇百怪的珊瑚、水母和翻车鱼在不远处一起瞪大眼睛好奇地打量我。我就扶着梅花桩慢慢走去,赤脚陷在沙里仿佛踏月行风。
更多的时候,晨昏朝暮,我坐在高处抱着膝,看阵阵海鸟在沙滩上往返起落,远处水天相接一望无际,红嘴的白鹭没入云里;近处荒草萋萋涛声轻柔,灰羽的野鸭在树下浅眠。斗转星移我头枕着礁石沉沉睡去,物换人迁我于暮春时节,陌上花开缓缓归……
可是子夜,我从没有后悔过。当你搂着我的腰在夜里飞越千寒泊的时候,我长袍广袖猎猎飞扬在夜风之中。晨曦初开时我看见脚下星罗棋布的小岛,皇宫被远远抛在身后。和邀月庭的珍珠樱经年一别,我的鹤凫洲也终于失落,无从寻踪。
可是子夜,你知道吗,我从没有、从没有后悔过。
彼时我只是依偎在你怀里,闭上眼睛就浮现出她那年轻的孩子气的笑容。柳眉轻抬,凤眼微眯,形状优美的菱唇一张一合,语气笃定仿佛在揭示一个冥冥中天机莫测的预言:
“你瞧,银觞。我就知道你注定是不属于这里的。”
三、
“一生在等待 你给的爱 把回忆掩埋
秋风吹来 无法释怀 你发香在徘徊
一生去等待 最美的爱 听雨在楼台
望尘默哀 不舍离开 问琴声 已不在”
素手在弦上飞舞着,不知疲倦。
一首琴曲,弹了千千万万遍,早已刻进了骨骼,溶进了血液,一生一世也难以忘怀。
她停了手,起身漫步到庭院中央,鲜艳如血的水袖拂开,唇边抹出一丝似是自嘲的笑意。
那时花枝错落,舞影参差。你低眉抚弦,曲终击掌,眼神湿亮。我一颦一笑金步摇,环佩声碎,钗横鬓散。
那时一瞬间也胜过天长地久,两个人的歌舞升平,昼夜无歇。那时我只道我们是一生一世一双人。
哪,子夜。日日夜夜我在这里一个人唱歌、跳舞、拥抱、哭泣,一个人做应该两个人做的事情。我走你走过的地方,弹你留下的琴,指尖残留着你的余温,仿佛你还在我身边。子夜,这许多年岁我一直心心念念你,反复重温轻薄春日里你少年的模糊容影,眉似墨画鬓若刀裁,鲜衣怒马,我倚在门旁看你渐行渐远。
子夜,,你说,若你回来,我将做你最美的新娘。
可是子夜,哪有那么顺风顺水和美圆满呢。离开之前,父皇才难得地来看我一次,言谈之间颇有将我风光下嫁之意。被赐婚的不是你,我知道。
怕是朝堂之中早已刀光剑影、金戈铁马了吧。大街小巷都贴着你被缉捕的画像,你此去定然凶多吉少。可是你不说,我便也不点破。子夜,我记得你的承诺,甜美又古老,神似千百年前那句殷殷的“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子夜,我知你最重然诺,若非便是我不敢不相信。
别有幽愁暗恨,等闲西风度。
季子夜推门进屋的时候,一眼就望见院中她慵懒的睡姿,斜倚在美人榻上,静美如秋叶。呵。他轻笑一声,眼神像羽毛一样轻盈柔软,温暖又安静。
听着他匆匆的步履没入雕花木门后,房中传来卸下行装的声响,凤眼妖媚的女子缓缓从美人榻旁站起,意味深长地勾起了嘴角。她又低首瞥了一眼榻上女子绝色倾城的容颜,那双如月浸寒潭的秀美眼瞳已经闭上,纵已入梦也依旧黛眉微蹙,轻愁薄怨,我见犹怜。
可惜花容月貌尽付流水……她转身离去,毫不留恋。记忆里天真纯稚的少女衣衫染着花香,仿佛从天而降打乱了她十余年熟极而流的音律。她唤一声“母后”,便让她枯冷荒芜的心湖光潋滟,轻轻悸动。
季子夜走到庭院里,鲜花和池苑依旧,一切的摆设都让他觉得这千山万水的跋涉是那样虚幻而不真实。什么浴血搏杀、险境求生都不过是午后一场恍惚的梦,当他回来,她还在这里。
他走到她身旁,轻轻笑着抬手在她眼前晃了晃。“银觞……”他笑容如同这些年里最温柔绚烂的一缕春风,又仿佛天地间最悲怆的一声呼喊。
她不应。“银觞?”他不禁奇道,伸手去摇她的肩。她身子一颤,妖艳的鲜血如细流般涓涓流下,洇湿深红长裙上金线牡丹,穿花引蝶。
他大惊缩手。她向后靠在榻上,长长的眼睫如蝶翼颤动。发如宣墨,颜如皓月,神情平静安详。
季子夜垂下手,沉默地站在她身侧。白衣潇然,泪落如雨……
《惜余春》
因恨成痴,转思作想,日日为情颠倒。
海棠带醉,杨柳伤春,同是一般怀抱。
甚得新愁旧愁,铲尽还生,便如春草。
自别离,只道奈何天里,度将昏晓。
今日蹙损春山,望穿秋水,道弃已摒弃了!
芳衾妒梦,玉漏惊魂,要睡何能睡好?
漫说长宵似年,侬视一年,比更犹少;
过三更已是三年,更有何人不老!
————蒲松龄《宦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