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心结》千千采薇

10、长相忆

　　睁眼。

　　桌旁季子夜正狼吞虎咽，扒饭的样子令人侧目，还好房中并无他人。许是梳洗过，他鬓发整整齐齐，换了青色布袍，身上四处伤痕也看得出敷过药，脸色吃饱喝足后愈发红润。

　　终于又见到他了。她顿有欣慰之感。那个记忆中毫发无损意气风发的他。

　　见她醒转，他咽下最后一口馒头，抓起手旁钱袋兴高采烈地晃晃，叮当作响，好像挺沉甸甸的：“你瞧，银觞，我们有钱了，我也有你了。银翘真是个机灵人，以后有机会一定好好谢谢她。银觞，京城呆不下去了，我们远走天涯吧，到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白头偕老。”

　　她已然慢慢起身，颈上窒息之感犹未退去。闻言，她看着面前那个数度山重水复后终究还和她在一起的人，淡淡笑了。以后？她情知已没有以后。

　　然而她仍是说了声“好。”

　　那是他的梦，也是她曾经的梦。邀月庭畔，芙蓉洲头，那都曾是她梦想过的样子。

　　原来她与他竟真是有缘无份。

　　新婚之夜那深藏于夫君眼中的预言，递药给她之时嘴角溢出的隐秘笑意，她本该信的。

　　她幡然明了。为何驸马府守卫森严子夜还能轻易闯入，为何这样重要的地牢入口无人把守，为何昨夜齐求焕将钥匙带在身侧还故意拴在玉带上，为何他平日千杯不醉昨夜却被她轻易灌醉，为何子夜行动不便还抱着她这么个大活人竟能逃跑得通行无阻！

　　“你去哪里？”季子夜疑惑地叫住她。

　　“出去买身衣服，总不能一直穿这白衣。银翘再机灵，不可能把我的衣物也一同交给了你吧？”她回眸浅笑，那样明艳。

　　天幕上星光初满。正当齐求焕若有所思地走在回府的街道上时，客栈里娇俏的抱月公主却拎着裙摆，踮起脚尖转了一圈，惹得季子夜连赞“好看，好看！”

　　“只是，”等她高兴劲儿过去，他才小心翼翼地问，“银觞，你瞧这鸳鸯戏水，瞧这并蒂莲花……这不是嫁衣么？”

　　“傻子，”她忍不住戳了他一指头，像许许多多年前一样，姿容楚楚不可方物。“你说过，无论我走到哪里，都一定会成为你的新娘。难道你忘了不成？”

　　饭可以乱吃，黑锅可不能乱背。他急忙赔笑，又觉得实在是心满意足：“哪能啊，这话我可决计不会忘……”

　　袅袅的白烟从熄灭的蜡烛顶端悠悠升起来。

　　窗外夜沉如水，天际一片黑云，宛如边疆一座万仞孤城，春风不度，羌笛怨柳，雁阵惊寒，清霜满地。

　　她别过头，凝视着枕边人熟睡中清俊却不掩消瘦的眉目。

　　拢了拢凌乱的衣襟。这是第几天了？她心想。

　　第一日齐求焕为她诊脉，给她解药，她深夜睡不着起来去地牢里寻找子夜；第二日她将夫君灌醉，而后在自己房内上吊寻死，却被及时赶来的子夜救下，然而依旧昏睡到次日清晨；第三日她风波过后终于再能与子夜相守，夜幕降临她把自己嫁给他。今生得此良辰美景，足矣……

　　恍惚中便听到那夜齐求焕极温和的声音，一遍遍回响在耳畔。他说此毒女子服下后三天青丝华发，铜镜秋霜，韶华白首不过转瞬……

　　彼时言及此，他脸上竟浮现出奇异的微笑。他告诉子夜，也告诉在旁偷听的自己：只有死亡才能将这一切终止……

　　指尖触摸到藏于袖中的匕首。刀锋冰凉如腊月落雪，又好似幼时托起自己身体的千寒泊的湖水，那些珍珠樱……竟像是前生的事了。它们还好么？它们还在么？

　　它们陪我涓涓数那一生中最难忘的日夜朝夕，而下一个在那里的，又会是谁呢？

　　当刀尖划开肌肤，她有一瞬间觉得彻骨地冷。生命这么长，十几年，就像已尝尽世间百态人生五味；生命这么短，千帆过尽处那圆梦的时刻只能以分秒来计……

　　在年华的末尾，她看见此生犹如浮云过眼，烟花散尽。金碧辉煌的殿堂里高高在上深不可测的君王，仅有几面之缘的母后……初见时垂眉微笑的子夜，那成群结队掠过天空的飞鸟……屋顶上他握她的手许诺要带她去看大千世界，秋江边的芙蓉，客栈中的刀剑相向……强颜欢笑的婚礼，与夫君一同赏菊、饮酒、对诗……子夜披头散发地闯进屋中，她深夜提着灯笼下到地牢里去……悬梁的绝望，苏醒后的愁然……

　　此生不过如此，不过如此！

　　匕首从无力的指尖滑下，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犹未醒来的男子嘟嘟哝哝地翻了个身，重又进入了梦乡。

　　天光大白。

　　城外碧草如织，柳色翠青。

　　当此踏青时节，红裙翠袖，青衣白马，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山峦林木环绕着的偏僻之处，也有一骑绝尘而来。

　　黑衣少年翻身下马，身手矫健不似常人。他左右张望了一回，踱了几步，望着不远处那掩在荒草萋萋中的坟。没有墓碑，没有标识，山坳里一冢白骨，一代红颜的香消玉陨竟是这样无声无息。

　　“你这里，竟也长满了鲜花。”他喃喃自语，脸上神情似喜似悲。

　　风过，草叶萧瑟，细凉如泣。

　　你知道么，自你走后，满城的珍珠樱三年不开，凄风苦雨，愁云惨雾。

　　再开，也不是我所熟悉的那种香味了。

　　回身从鞍上解下酒囊，向草丛中洒去。“今朝有酒今朝醉，一滴何曾到九泉！”他且歌且行，似笑还叹，蹄声渐远……

　　身后的绿树掩映中，闪过一个神秘的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