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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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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刚下了雨,空气中带着驱不散的湿气,乃至于凌晨时分太阳出来的时候,银想,这真是足够幸运的一天。
彼时她换上了仅剩的一件干净布衣,藏青色的,扎起来的及肩黑发还泛着枯黄,肩上还背着一个格外干净的布包,里面有着今日份的一叠报纸。她的任务便是将这些报纸全部送到订阅报纸的人的手上。
现在是凌晨五点,而她需要在六点之前将这些报纸全部送到,时间很紧,庆幸的是她只需要送十五份报纸,令她难受的也是这一点。每天早上贫民窟外都有等待着送报任务的孩子,这可以让他们得到足够一两天生存物资的报酬。
昨夜兄长突然发烧了,让银不由地手忙脚乱,还好之前在医生那边打过零工,知道简单的处理发烧情况的方法,在忙了半夜之后,兄长的体温才降了下来,这也让银错过了凌晨四点半分配报纸的时间。
在迟到了快半个小时之后,银还能领到要派送的报纸得多亏了原本在这块地区送报的报纸配送员,因为长时间的合作他也认识了几乎每日必来的银,这才将留下了最后的十五份报纸交给了她。
与之相对的是,这十五份报纸要派送的地址几乎都是在贫民窟最里侧或最偏僻的地方,那边一般很少有外人过去。
银一路都抄近道快跑着过去,路上难免遇见一些发泄精力的人。
贫民窟的早晨是很晚的,被酒精,劣质的毒品侵蚀的人是没有白日和黑夜概念的,这类人也是最危险的。他们一旦发起疯来是不分对象的。
银遇到过好几个,今天或许真是她的幸运日,这些人都瘫倒在还湿漉漉混杂着灰尘的地面上,没有一个有精力起来找路过的送报人的麻烦。
在连警察都无法涉足的贫民窟,是没有法律这种废纸一样的东西约束人的行为的。会沦落到贫民窟的人,除了主动进来找生意的,也就只有穷到一无所有的人。
在贫民窟,几乎所有人都默认的规则只有那么几条,其中之一便是不对送报人及清扫者出手,送报人带来外界的讯息,清扫者打扫并处理贫民窟的各种“垃圾”。送报时间是银在贫民窟最安全的时间,只要不遇上疯子,基本上都不会遇到危险。
在贫民窟,只要摸清楚生存的规则,想要活下去并不是很难。
一路快跑的她轻喘着气,站在几乎让人头晕目眩的巷口,辨认了下方向,朝着一侧走了过去。那是一栋在贫民窟显得格外豪华的房子,墙壁上还刷上了干净的白漆,门口还站了两个守卫。
她站在距离门口几米远的地方,从布包里取出了两份报纸,在身前举高,并不靠近,果然有个守卫走过来接过了报纸。
“今天不是深田那小子吗?”
“是,先生,今天是我领到了这些报纸。”压低了声音,变成小男孩般干哑,轻声回答了守卫的问题,银深深鞠躬,以这个姿势退了两步转身便跑开了。
还有十三份报纸,四十四分钟。
时间足够了。
咬着下唇,银继续迈开腿跑了起来。
擂钵街外的一条街道上,将过来领取报酬的孩子都用以往的价钱打发走,统一穿着的报纸配送员站在一家开业的店铺门口,买了两份面包,便站在那里撕开包装吃了起来。
“今天银那孩子来的真迟。”
“可能被事情绊着了,真不容易啊,两个孩子。”店老板是个满怀同情心的女性,她一边清点安放着货物,一边搭话。
“贫民窟可真是危险呐,我第一次来的时候迷路了好久,也多亏了银那孩子把我带了出来,真难想到那个孩子是怎么认识路的。”他大口撕咬着面包,将工作分配给孩子们使得他格外轻松,也能有更多的清闲功夫。
“她和她哥哥一开始就在贫民窟了,这边本来是有她们家的,真是可怜的孩子。”老板娘知晓得更多,当时那场天灾般的爆炸没有波及到她和丈夫的店铺这边。但是银他们的家就在那了。
太阳从海平面跳出来了。
店内的钟表上面的指针转动着,一格又一格,在路上传来了急促又轻微的脚步声时,分针刚好转到了“十”的阿拉伯数字上。
穿着藏青色布衣的孩子跑了过来,扎起的头发一晃又一晃,已经没了报纸的布包在肩后跳动着,额角滑落下大颗的汗珠,泛红泛紫的光从街道两侧的屋舍顶上打下来,打在那孩子的身上。有那么一瞬间像是要把她淹没了似的。
报纸配送员直起了身。
对那个孩子扬起了手。
“呦!没有迟到哦!慢慢走过来就好。”
银拿到了和以往一样的报酬,有些困惑地抬起了头,那双黑色的眸子直直地看着报纸配送员,不解地开口:“只是十五份。”却是她以往送二十五份报纸的报酬。
还未缓过来的她细细地抽气,声音中仿佛都带着那份湿气,还没得到答案,一袋面包便扔了过来。
“这是给你的面包,路费。”报纸配送员戴上了帽子,跨上停在店旁的摩托车,在银有些茫然的眼神中直接离开了。
“快点回去吧,你应该还有事情要忙对吧。”老板娘托着下巴坐在柜台前,目光柔和地看着和柜台差不多高的孩子。
银沉默着将面包塞进了布包里面,把刚拿到的报酬里直接全部放在柜台上,“姐姐,我可以买一些粥吗?尼桑昨晚发烧了,要喝粥才行。”
银祈求道,兄长的情况刚刚好一点,不久前还昏睡过去,但是他们是没有条件去做对病人身体好的食物,只能拜托算得上是熟人的老板娘。
老板娘愣了片刻便直接答应了,她走进了内室,没一会出来后手中拿了一个保温杯,直接递给了银。她取走柜台上的一部分现金,将剩余的现金也塞进了银的手里,一边摸了摸银的头发,“这些是保温杯的钱,要好好照顾哥哥,辛苦了。”
温暖的温度落在了头上,脸上,柔软的纸巾擦去了从额角留下来的汗珠,银忍不住闭上了眼睛,几乎要沉溺在这份温柔里面。
昏睡的兄长还在家里。
这一事情让银瞬间清醒,在老板娘放下手后,她咬着唇,猛地鞠躬,“真的十分感谢!”
老板娘姐姐是一个善良的好人。
报纸配送员先生也是一个好人。
这是长久以来他们对她和兄长的照顾建立起来的信赖。
银回到家的时候,家里还残留着湿冷的气息,她的兄长正躺在家里唯一的床上,还在昏睡着,昨夜大半宿都在发高烧的芥川龙之介听到声响,撑着坐了起来,在看到回来的熟悉的身影时候,下意识松了口气。
“银,回来了。咳咳。”他捂住唇,咳嗽声却从惨白的指尖泄出来。
芥川银连忙放下手中的保温杯,跑过去轻轻拍着芥川龙之介的背,“尼桑,慢一点,我去给你倒水。”说着把芥川龙之介扶着靠着墙壁,便急匆匆去倒水。
比芥川银更为瘦弱的男孩靠着木板搭成的墙壁坐着,他看着银在狭且窄的室内忙碌着,眉眼间掩盖不了郁色。
身体软弱无力,什么都做不到,只能让银来帮忙照顾。每一次生病的时候都是这样——
喉咙干涩疼痛如火烧火燎般,肺部震动时连心跳都能停止,剧烈的痒意止在喉管便被吞咽了下去,让他最为憎恶的便是这残破的身体,如即将被风吞没的点点烛火一样,无论什么时候死去都是不必意外的。
哪怕下一刻死去都是不必意外的。
这份憎恶的心情终有一天将会把他燃烧殆尽。
冰凉的手贴在脸上,过于熟悉仿佛刻在灵魂上一般的气息抚平了那份灼人的疼痛,幼妹银发白的脸庞映入了眼帘,她喂他喝了水。
“尼桑,今天杂货店的老板娘姐姐给了米粥哦,是早饭呐。”
“今天会好起来的,只要喝了粥病就会好起来的。”
“这次赚的钱还是存起来,好几天我们都不用出去啦。”
“尼桑要好起来啊,要给我讲故事听啊。”
妹妹银抱住了那个保温杯,钻到了床上并不保暖的被子里面,被子不大,但是对于两个孩子来说已经足够了,正好可以将他们包裹住且不漏风。没有温度也不碍事,依偎在一起的时候会很温暖。
银不停地说着话,语气轻松又欢快,兄长的身边是她最依恋的地方,缩在被子里她拧开了保温杯的盖子,里面的米粥还冒着热气,她把杯子塞给了芥川龙之介,脸蹭了蹭兄长握住杯子的手,像是幼兽贪恋着那份温暖一样。
“……尼桑,我给你讲故事吧。”
芥川龙之介听着妹妹天真且稚嫩的话语讲述着白雪公主的故事。这是曾经他从母亲那里听来的故事,在银尚不记事的时候,母亲坐在床边念给他和在摇篮里的银听。在擂钵街,他又将这个故事念给银听,而现在银又把这个故事念给了他,一字不漏。
握着保温杯的手心变得暖和起来,他看着米粥的热气逐渐消失,白色的米粒在乳白的汤水中浮动着,像是咀虫在进食一样。
银是不一样的。
哪怕贫民窟的人全部死去,下了地狱,她也是能踏入天堂之门的。
女孩的声音渐小,她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了粉色的红晕,就枕着芥川龙之介的肩膀深深地睡过去了,被疲倦拖进了深沉的梦境。
芥川龙之介面无表情地吞咽那温度消散的白粥,身体一动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