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倾国》碧水轻笑

9、佳色

　　曙眼前一亮。
　　她已经虚弱不堪了。一个月前，当她出现在他的面前讨要禁的遗体时，尚能勉力独自行走，如今，已非得侍女相扶而行。难为她硬撑到现在。曙看着清粼，心有不忍。
　　“我手里拿的，即为降书。可是，若要清粼送上降书，你必须答应三个条件。”清粼公主开门见山，她没有力气坚持太久，所有的过场废话和繁文缛节都省了吧，她要在用尽最后一点力气之前，和曙谈妥条件。如果不能，她宁愿毁了降书，死在他面前。
　　曙正在开口，却听一声冷“哼”，有个女子傲声道：“赫国已是强弩之末，还有什么资格和我们谈条件。”
　　王后强势，竟在敌国纳降之时越礼僭言，将他不放在眼里。曙极为不快，目光霎时锐利如冰。“这个女人，早已按捺不住了。”他心里恨恨地道。却见面前清粼公主那双点漆般的眼眸，已不解地探了过来。
　　曙眉宇间冷冽之色立时扫净，换以和煦微笑，如聚春风：“赫乃大国，礼之上邦。清粼公主有何要求，请讲！”
　　“密报是真，曙确实对清粼公主有情。”月牙暗暗咬牙。她之所以带丽夕前来，便为此密报。消息得以证实，月牙脑中飞快运转。
　　清粼公主舒缓柔婉的声音，分外响亮：“第一，黎努联军不得进城。” 这是最重要的一条。
　　“好。”曙爽快答应，笑问道：“素闻云荆城内富庶繁华，将士们虽不能进城，我带几员近身随从进城瞧瞧，公主会允许的吧？”
　　清粼略一沉吟：“可以。只是，不得无故滋衅生事。”
　　曙点头：“那是当然。”
　　“第二，释放赫国的俘虏。”
　　曙亦同意。
　　“第三，天下一统，众望所归。如今你既已夺得天下，希望你能答应，从此永停战事，天下太平。”
　　曙有些吃惊：“这第三条……天下九国，尚有易国尚未归服。而且我已收到准确消息，易国招兵买马，有誓死不臣服我之相。我若不趁势收伏易国，只怕他积蓄力量日后出兵相犯，天下依然战乱难平啊。”
　　“你怕？”清粼直视着曙，一双眸子黑白分明，清澈明亮，面上似笑非笑。
　　曙怔住。她的声音柔软，语意却尖锐。这已是第二次，她用这两个字来挑衅他。他的剑眉不由挑起。
　　清粼置若罔闻，徐徐而言：“这么些年来，战事一直不息，尤其是最近几年，各国齐齐加入战局，处处战火连天，黎民无处为家，饱受战乱之苦，颠沛流离，苦不堪言。如果战事继续下去，天下百姓衣食无着，疾病无医，征兵劳役却不得免，试问他们将何以为生？不如暂停征伐，安抚黎民，赏慰军士——你的将士们虽然随你征战四方，又怎知他们心中不为家人担忧，归心似箭？仁者天下，强过血流成河、尸骨如山。”这一大通话，清粼越说越激动。天下一统，兵刃入库，是她的夙愿。既然要九九归一，就必须付出血的惨重代价；既然是九国争霸，就必须有输有赢——残酷的道理，清粼懂得。对于曙，她有太多的复杂情愫，难于辨别，难于细细道明。她只是这样想，就这样说了。
　　清粼公主的语声本清亮娇脆，因为伤重气力不济，更添绵软，这一大篇话说下来，听着如风低诉，如月迷蒙，竟格外动人。曙的目光淡淡地扫了清粼一眼。那张面孔容色平静，然而娥眉微蹙，隐忍着淡淡的忧愁和痛苦。
　　“说得好。我可以答应你，暂停战事三年，三年以内，绝不兴兵。让黎民百姓可以缓一口气，择地定居，修养生息。” 他立马给了她一个承诺，丝毫不理会身侧诸人诧异的眼神。
　　清粼稍颔首，身后，一名宫衣侍女捧过一个描金漆盘上前来。漆盘上，有一枚方印，即为赫国的国印。清粼颤抖着手，将降书放在漆盘一侧。侍女将托盘再次送上前，曙的右侧的一名将士，顺势上前接过漆盘，递送至曙的面前。
　　曙展开降书，一副娟秀的小字首先映入眼帘。仿佛有感应似的，他立刻猜出，这是清粼公主的亲笔。
　　正心猿意马之际，却听一阵喧哗，清粼公主竟双目紧闭，软软晕倒。一行清泪，自她苍白的脸颊缓缓滑落，融于莹洁的雪地。
　　*
　　昏黄的烛影，嘤嘤的哭声。清粼恍入黄泉。动一动，只觉得身重如石，口渴似焚：“水……”
　　“水……快，公主醒了，快拿水来。”两名低声哭泣的侍女忙揩一把眼泪便忙开了。
　　喝过几口水，清粼感觉好多了，她看一眼四周，“我们已经回宫了？”
　　“是的，公主。”素娥回答。
　　“我还没死？”自己竟然还活着，清粼不知道这是上天对她的怜悯还是惩罚。她想起自己可怜的侄子，问道：“珠琅呢？”
　　“就在公主的寝床外面。赫国侯要陪着公主，我们怕吓着他，把他安排在外边睡下了，这会儿恐怕刚刚睡着。要不要叫醒他？”素娥指指外面，悄声应答。
　　“让他睡吧。赫国侯？这是曙……黎王给珠琅的封号？”得到侍女的点头答复，清粼长吁一口气，悲伤莫名：“再也不是赫王，是赫国侯了……”
　　“公主能够活过来，多亏了黎王给的解药。”公主的心情虽不佳，但气色已好多了，素娥暗松一口气，将曙的话低低转述：“虹尾箭含毒，而且，并非淬于箭身的外毒，而是箭本身是用取自于黎国西陲五色山的五色石炼铸成铁制造。五色石独产五色山，所炼之铁，所铸之箭，天然含毒，无色无味，中之而无觉，非独门解药不能解。所以，公主中箭之后，虽有良医名药护理，伤势却依然越来越重。黎王给的解药，也出自五色山，系用五色石石缝中生长的一种草炼晒而成，此草与五色石天生相克，敷在创处，只需换药三次，虹尾箭之毒必解。”
　　清粼感觉一下，前些日子，伤处一直如火灼一般疼痛，此刻确实清凉爽适多了，相信素娥所言不假，知道自己性命已无忧，却忍不住幽幽一叹：“我投降黎国，愧对先祖和哥哥，还活着做什么，倒不如死了干净。”
　　素娥和另一名侍女都流下泪来。一个劝慰着：“公主千万保重自己。”另一个说道：“黎王给了解药后，我们刚回到宫里，赫国侯就把解药扔了，说不受黎王的恩惠。可是很快又亲自去把药瓶捡了回来，哭着说，‘一定要救活姑姑。’”
　　清粼的眼泪刷刷地掉落。
　　殿外北风凛冽，雪花不悯人间疾苦，尤自簌簌飘落。这个滴水成冰的寒冬，该怎么过？
　　*
　　赫国专为接待外国宾客而设的大驿馆，此时成了曙的下榻之所。他很讲信用，只带了月牙、丽夕及部分亲随入城。
　　他在城内，军队驻扎城外，这种做法无疑危险。多人劝阻，他却执意而为。
　　明烛高烧，炭火熊熊，暖意如春。志得意满的曙正与月牙对酌美酒，丽夕在一旁为他们斟酒。
　　“将士们出生入死，除了忠君，谁没有个私心，想掠些财物入囊。以往袭城，将士们有掠抢的，只要不太过分，我们都只作不知，任其而为。这一回，到了这么富庶的王都云荆城，你却要他们城外待命，眼巴巴地看着……”月牙说到这里，轻轻摇头，“只怕会让将士们心中生怨啊。”
　　“将在外，唯王命受授。日后我自有封赏，不必担心。”曙的心情格外舒畅：“我应允清粼公主，不得侵扰云荆城的百姓，怎能食言。”
　　“你也坐下来，陪王上喝一杯吧。斟酒的事，交给使唤的人去做。”月牙招呼丽夕。
　　“是。”丽夕恭顺地应声，在曙的身侧坐下来，执壶为自己斟酒。
　　曙目光炯炯，一口饮尽杯中酒，笑问道：“王后，你觉得，清粼公主如何？”
　　月牙脸上未见异色，玉手执杯，将醇香甘酿缓缓暖入喉中：“很好。她是个美人。还拥有回光术，若能为我……我王所有，岂不是两全其美，既得美人，又得长生。”
　　丽夕斟酒的手抖了一下，酒洒了些出来。
　　“而且，她颇得民望。若能将她纳入后宫，加以恩宠，不止对安定赫国有好处，而且还有利于拉拢其它国的人心。”曙怡然补充。当初，禁能拉拢那么多国家，和清粼不无关系。回光术的神奇，谁不敬仰。
　　“既然你有此意，招降之时，为何不提出纳妃的要求。以目前的局势，清粼公主不得不答应。”要纳新妃，月牙却安之若素。
　　“我想过。如果她不愿意呢，她领着城内的余勇，争个鱼死网破如何。”气吞山河的男人，成竹在胸：“如今云荆城已降，再来促成此事，掣肘就少多了。”
　　“王上英明。”月牙举杯相贺，香唇染笑。
　　曙笑望月牙，目中意味深长：“王后，你不吃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