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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梦扶桑(廿五) ...

  •   东华十分欣喜于事情能够按照自己预想的轨迹进行。
      以他五成的修为要驱除六界的混沌之息,算是兵行险着。但他有碧海苍灵的经历在先,对各界混沌之息的分布也有所准备,加上情势紧急,自当全力一试。
      之所以选在晨间确有时机的考虑,也有几分是因为凤九和滚滚、攸攸他们。于理上说,无论道法佛理,都叫人淡然面对身处的苦难,只因偶然中有必然,万事中含因果,既已权衡利弊,便应坚守本心,不为所扰;可于情上说,他们虽不是他真正的家人,却是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身边人,是他想着念着的人于这个时空里的映照,此前明里暗里的道别便已足够,他这个异世来的过客不如悄无声息地退场,让他们回到不被搅扰的过去。
      可他仍有些不放心凤九,倘若那人果真不能归来,于她而言不啻重击,她定是要伤心的。他看得出来这些年她的不易,为自己筑起的厚厚城防,以及方见面时瞬间流露的软弱。昨日的话和今日的吻,虽是他一时冲动,却也存着安抚的意思。他想给她希望,希望小狐狸漂亮的眸子里能再恢复多年前的神采,而不是笼罩着挥之不去的乌云。

      修为用到极致,东华迎着朝阳,感受到了新生世界的气息,他终于达成了目标。
      逐渐升高的太阳,将光和热洒向大地,有暖流涌向四肢百骸,带着亲近与朝气。
      与此同时,跟这方天地的联系却在一点点削弱,他眼前的世界像水面散开涟漪,涟漪一圈圈延展,周围的景物逐渐模糊起来。待到熟悉的晕眩感降临时,身体化成轻盈的吉光片羽。他想,终于来了。

      东华的神识有些混沌,轻飘飘一路向上,并不受他控制。
      他仿佛还听到凤九他们的呼唤,渐渐的,人声转成了风声,到后来连风声也销声匿迹。四海八荒早已消失在脚下,四周陷入迷蒙。
      倒是上方出现了一片耀眼的光,像是阳光,却比那更灼热更滚烫,炙烤着身躯与神魂,一瞬的痛感如此熟悉,似乎来时路上也曾经历。
      他勉力调动一丝意识,想看清所处的环境。
      此时身体刚刚穿过一片红色,却未停歇,仍被拖曳着飘向远处。离得越远,那片红色的轮廓渐而清晰,竟是一个硕大无朋的火球,正在微微地胀缩鼓动,向外喷薄着骇人的热度。
      但这些仿佛都被局限在某个结界里。不过脱离片刻,周身已没了方才炙烤的刺痛感,转而投入到清新怡人的草木芳香里。
      他在一条闪着微光的路上向后退去,巨大的火球成为遥远尽头的一个亮点,正想转过身去,后背陡然撞上了什么,脑袋一晕,惟余的一丝意识也消散开去。

      隔了不知多久醒来,东华对上一片黑暗。
      周遭无有一点光线,寂静无声,却似有缭绕的云雾四起,面上感受到不知起于何处的微风。
      又到了这里。
      前两次到此都处在浑噩的生死关头,有个苍老而沉静的声音指点他解了心中疑虑,此后便杳无影踪,以致每次醒转都要怀疑是否梦境。
      今日莫非又到了事关生死的关窍?他一边困惑一边静静等待着那个声音。

      谁知今次却半晌没有动静。
      不远处显出一个淡淡的人影,高挑而瘦削,虽因着光线看不分明,却有无法言说的熟悉。
      “你是……”
      “……来了?”那人并未回答他的问题,倒像是遇到故知似的打起了招呼,声音清冷中带着淡然,听不出悲喜。
      又问:“混沌之息解决了?”
      再问:“小白还好吗?”
      一连三问东华不及回答,眸光却骤然变得凌厉,他奋力要往那人身前去,倒是要瞧瞧究竟是谁!可是,这处空间并不如他想的那般行动自如,也远不能达到心随意动的地步。
      正自懊恼,那人却自己转了过来。转身的动作过于流畅,衣角扬起的幅度都在提醒着东华,曾有这样一幕反复于梦中上演。那时他挣扎着从梦中惊醒,却总是忘记因何导致,此时遮蔽着记忆的重重帷幕方始揭开:那个梦中让自己大惊失色的人其实是另一个残破的自己,空洞的眼窝,鲜血淋漓的胸口,遍身的伤痕以及满溢的绝望。那人将失去双目的眼窝朝着自己,流下两行血泪。
      如今回头再看,可知那些梦并非空穴来风,而面前身着月白衣衫、披散三千银丝之人就是最好印证。
      东华遽然一惊,忽觉喉头发紧:“……是你!”
      他的目光落上对方熟悉的面容,虽未正式照面,可在异世的每一天都有此人的影子,说到底他不过是代入了这人的生活,成为了这人的替代者。
      原以为遭逢大难,九死一生,谁知这么快就见到了本人,倒在意料之外。一想到凤九和滚滚、攸攸他们郁郁的面容,他忍不住问:“你既在,为何不回去!”
      “不能回去……回不去了!”
      “为何?”
      那人微阖着双目沉默不语。

      一道声音毫无征兆地插了进来:“咳,兀那小子,怎的一来就拆我墙脚!”
      是记忆里那个苍老的声音,只是,这语调却活泼了许多。
      东华不太确定地问道:“……前辈?这是何意?”
      “嗯,态度还算恭敬!”那声音颇为满意,“这是给我做事的人,怎能说走就走!”
      东华奇道:“这里能有什么事做?何必故弄玄虚!”
      那声音倒也不恼:“黄口小儿切勿口出狂言!万千世界汝能尽知否?”
      “他有妻儿家人,岂能置之不顾!”
      “非吾强留,彼所愿尔。”

      东华转头望向一旁的人:“究竟为何回不去?”
      许是他的目光过于锋锐,话语中又带着几分火气,那人也感应了这氛围,轻叹了声终于道:“只因,混沌之劫因我而起……”
      那人语声平和,波澜不兴地说起了三十万年间的事。
      三十万年前,六界升平,诸事宁和,这方世界里的他与凤九很是过了一段无忧的日子。
      随着岁月流逝,孩子们逐渐长大,他慢慢发现一个隐忧:他与妻儿们的寿数并不相同,尽管他年长了三十多万岁,但作为上古尊神,除非应劫,他很可能会比他的孩子们活得都要长,这使得初尝家人温暖的尊神心生焦虑,不知何时眼前的美满便会成为梦幻泡影。
      积年累月中,焦虑成为了执念,而他的执念引来了混沌之息,诱发了混沌之劫。他想尽了无数办法,仍未能阻止这场劫难,甚至将六界都拉入了泥淖。穹顶的缺损尚可以补,源源不断孳生的混沌之息却无处可去,他无奈之下封印了碧海苍灵以容纳混沌之息。
      纠葛越深,执念越深;而执念越深,遗祸越深。十万年里,攸攸、滚滚和凤九相继受伤,或多或少都与混沌之劫有关,他用自己的血救了攸攸、用自己的眼救了滚滚、用半心救了凤九。一次次的挫折使他产生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他不仅不能给予所爱者守护,反而成了灾难的源头,因而在十万年前混沌之劫重临时,他选择了自我放逐——将自己和混沌之息一同封印在了六界之外。
      “……我以为会是应劫,谁知无意中到了这里。只是,这种境况是万不能回去的。”他虽面上不显,说到此处还是带了些怅然。

      东华原也猜到混沌之劫与他有些渊源,却未想到竟是这样的渊源。
      这段时日里,一步步探查到背后的真相,有时他亦会触景生情。在他与小白的过往里,大多数时候他们都在为“聚”努力,而很少想到“散”。唯一一次大概就是开星光结界大战缈落前,他不得不做好放手的准备,所幸后来挣得机缘又能重聚。
      然而眼前的人与他的凤九又不同,他们已然走过一段岁月,而不得不面对可能的分离。聚散苦匆匆,此恨无穷。十万年、二十万年,无论多久,对于相爱的人都只是匆匆流年,虽明知会迎来终局,却仍希望光阴的脚步慢一些、再慢一些。无可奈何花落去,便连他这样的尊神也拿时光无法。
      在这方天地里,几次见到凤九的挣扎与愁苦,东华都想,如若他们只是平常相敬如宾的夫妻,是不是妻离子散的十万年便不会那么难忍?尤其是当等待的期限可能拉长到遥遥无期时,将之加诸于所爱之人身上是否太过残忍?情深不寿,难道真是情深不寿吗?
      可是,又哪来那么多如果!要他与小白相敬如宾、平淡疏离,别说三十万年,只怕是起初的一万年都难过,哪里还能有以后!
      在水沼泽读书时,东华虽一贯在课上摸鱼,凭着聪明倒也不曾落于人后。有一回,夫子点他来答“何为太上忘情”,彼时他睡眼惺忪,又是一个连亲情友情都不大通透的仙,着实不知从何答起,可他靠着悟性十分镇定地给了“忘情而至公,超然于世”的答案。夫子虽不大看得惯他,那次却很赞许。
      等隔了几十万年遇到了小白,他方了悟,所谓太上忘情,并非不及情,亦非无情,而是得情忘情,不为情牵,不为情困。但他自认还做不到。世人只知先有清静高华的帝君,后有识情见性的尊神,却不知在他看来,以前那个不知情不懂情的东华委实白活,此时要他忘情,如何忘得!

      想到同样的事也可能会发生在自己身上,东华心情亦有些沉重。
      不过,与那人不同,他并没有那么安于现状。见那人低头默然,他问道:“既已明了相聚不易,又怎么舍得十万年的分离!当真别无他法么?”
      那人摇摇头:“孳生混沌之息却无法消除,哪来的他法?”
      东华皱眉沉思:“不然,其中应另有机窍!”
      那人一怔:“你的意思是……”
      东华理了理思绪:“你有无想过,你与小白的相识并非在三十万年间,混沌之息的出现也非相识之初即有,可见,应有共存之法!且此中确有几处费解……”

      “呵呵,小子倒是敏锐!”久未出声的声音复又响起,似乎始终在关注。
      东华心念疾转,忽觉几分违和,他拱拱手将话锋一转道:“前辈,小子有几处不解要请教!”
      “哦?说来听听!”
      “其一,混沌之息从何处来?为何他会引来混沌之息?是否我等皆有可能引发混沌之劫?其二,为何我会出现在此处?为什么是我?”
      那声音未急着回答,先爆出一阵大笑:“你这小子,原来早就疑心到老夫身上!好好好,就来说说你的疑问。”
      “你们可知自己从何处来?”话题扯得颇远,见东华二人不答,那声音仍旧不紧不慢,“约莫是以为孕育于三清之气?你们可曾想过自己为何能一念成神、一念成魔?那什么劳什子的九住心虽是一解,却并非关键,否则世间怎不多一些同你们一样的存在?便是远古众神,甚至你们口中的‘父神’可曾有过?”
      东华二人听得专注,身世上头他们的确未曾多想过,无父无母、化生天地这点世所公认,莫非还有曲折?
      “与其说你们诞于三清之气,倒不如说孕于混沌、诞于三清。万事元在鸿蒙间,先有鸿蒙后有天地,天地初开,阴阳始判,方有了六界。正因造物之变迁,孕育天地的鸿蒙元气消减,阴阳二气取而代之,渐而分化为适合六界生灵孕育的灵气。你们本应生于混沌,却机缘巧合之下诞于开天辟地之后,因有鸿蒙元气做底,身具创世之力,不仅亦神亦魔,但若有心可成万物。而由你们执念而生的混沌之息实则就是鸿蒙元气,然一方天地只可有同一法则,混沌之息的法则适用于鸿蒙,放到今时今日便会消减生气、遗祸六界,非为别他,乃与天地法则不合尔。”
      东华尚在将信将疑,不防身边那人发问:“为何他能驱除混沌之息,而我无法?”
      “因你已踏出了那一步,引发了那方天地的法则混乱,需要做出选择,你是要顺从混沌法则肇始万物呢,还是回归原来法则维系万物呢?”
      “自然是要回归原有!请教前辈可有良方?”
      “来时我便告诉过你,万物由心,答案就在你自己。”一番云里雾里的话却叫那人愣了神,他明明看不见,却呆呆望着某处出神。

      东华第一次听人说自己的来历,虽无法印证却莫名有些可信,听那声音能以如此超然的姿态诉说远古洪荒前的事,料定身份应不一般,不由想多探听一二:“前辈,您还只说了其一。”
      “这其二么……或是因果消长,一方天地出现危机,如非任其消亡,总要找些出路,而你恰恰是那个解……”
      与前一个问题相比,这一问答得十分敷衍,但虑及对方确是曾指点迷津的长者,东华倒也不好造次,他忽地灵光一现:“前次得您指点修心、正邪与生死,小子幸甚!本已事了,前辈最后又说‘大成若缺,大盈若冲,福祸相依,孰知其极’,吾百思不得其解,如今想来,莫非前辈当日已知今时之事?”
      那声音难得一滞:“……不过多说了一句,不想你还记得,确是老夫大意了!”
      东华谦和一笑:“不敢稍忘!多谢前辈拳拳维护之心!如此说来,今时之事也是前辈有心安排?”他眸光微闪,猝不及防抛出了心底的疑问,“敢问前辈到底是何方神圣?”
      那声音沉寂了半晌方道:“吾名,混沌。”
      这始料不及的答案让东华皱起了眉,他分明还记得那声音方才说他们二人“孕于混沌、诞于三清”,此时又说自己就是混沌,他这是,无意中认了个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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