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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2、梦扶桑番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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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扶桑番外——此来风雨后(十五)
树下别有洞天这件事,东华曾预料过,毕竟饕餮不能凭空出现,而当时的情形,上下左右四方天地,唯有从地底来最为可能。
想及谷底塌陷引致的后果,他所能补救的就是抓住最后余暇再添一把力,将试图沿着裂缝探出趾爪的混沌之息牢牢锁在结界中。
身体极速坠落,神剑苍何插进饕餮肩项,狰狞巨角逼近东华胸腹,一人一兽互不相让,半空中仍在角力。
疼痛难忍的凶兽晃动脑袋,触手配合着尖角,将人顶至凹凸不平的四壁。尖锐的突起剐蹭着后背,起先还有痛感,后来只剩麻木。
东华猛一提气侧身翻转,抽剑回旋斩断触手,又顺势下压,再向其要害插去。饕餮也知危急,但脚下无着,四肢徒劳晃动,只有凭着皮糙肉厚将将扛过。
剑尖铮鸣气势如虹,剑身峥嵘披荆斩棘。凶兽狂乱嘶吼,一股暗流随着腥臭液体涌出,直扑面门。东华一手执角一手握剑,一时无处闪躲,倒被熏得一窒,又觉这股暗流并不陌生,与那削去的触手正是同根同源。
不知是否错觉,四周愈加沉闷闭塞,而原在咫尺的四壁已悄然无踪。东华觉着闪转腾挪间不大稳便,且这下落时间未免过于长了些。
正思索间,耳边忽起重鸣,声响骤然变大,像有什么正在接近。
东华欲凝出术法应对,哪知迎面排山倒海一股重压,宛似狂风巨浪兜头扑来,渺小扁舟在浩淼深海全不自主,被甩至浪顶又迅速吞没。
轰然巨响之后,仿佛撞入一堵厚墙,全身一痛便失去了意识。
汩汩地,细小的水流注入雅致的茶盏,在空中划出一道银线。
茶香袅袅,刚沏的碧浮春绿意初绽,清透怡人。
素白小手伸过来捻起一块茶点,朱唇微启咬下一块,惬意地叹道:“成玉倒爱整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这两生花的花露亏她有耐性收集,今日得闲,索性做成茶点,瞧着滋味尚可,你也尝尝?”
她甚是熟稔地将手中缺了半边的点心塞到他口中。茶点有着精巧的花瓣外形,桃红与胭脂揉成纹理,衬着她的葇荑显得十分蘼丽。
绵软细腻的甜在口中蔓延,他一瞬不瞬地望着眼前人,彩霞在秀丽的轮廓打上柔色,她像沐浴在天光里。
凤九眼中的期待转而染上忧色,另一只手伸过来摸摸他的脸:“东华,你怎么又在发呆?是有哪里不舒服?”
“……没有。”他接过半块茶点慢慢咀嚼,“嗯,不错,还是夫人手艺好!”
“自从滚滚成亲,你就有些魂不守舍的,倒比我这当娘的反应还大,难道不是喜事?”
“自是喜事!”见凤九误会,东华放松神情解释,“我只是想,连滚滚都到了成家立业的年纪,有些感慨。”
“这倒是!他刚出生的样子仿佛还在眼前,漫山遍野乱跑着叫爹爹娘亲的小狐狸崽,如今竟也娶了媳妇!不过说起来,滚滚可比你这父君要上劲,没有拖到三四十万岁才祸害小狐狸!”她调皮地伸手抵抵东华胸口,含笑的眸子里有得意也有调侃。
东华抓住葱白玉指柔声道:“怎么又笑话我?若非为了等你,我又如何蹉跎那些年?”
凤九傲娇地扭头:“少拿这种花言巧语哄骗我,如今我可不是三万岁的小狐狸了!”翦水秋瞳灵动一转,又笑颜如花道,“幸亏这点上他随娘亲!”
东华失笑:“是是是,谁让他娘亲是三万岁就拿下了东华帝君的青丘女君呢!”夫人心情好,他顺意凑个趣也没什么。
果不其然,没一会儿小狐狸的注意力又转到了别处:“……说起来,攸攸和滚滚也没差多少年纪,怎么她就一点没动静呢?真是愁煞人!要不改日咱们也替她组个相亲宴?”
她转头征询意见,却对上了东华戏谑的眼:“夫人莫不是忘了?”多年之前,也有一场引发诸多故事的相亲宴,兵荒马乱之后连着阴差阳错,有失有得,二位当事人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昔日少女如今早为人母,姝丽姿容中更添成熟韵致。凤九眼波流转,双手欢快一合道:“如此说来,更应有一场才是,说不准攸攸也能遇到她的缘分。嗯,我找姑姑商量商量去!”她风风火火地起身,像是一刻也等不得。
俏丽身影转过花墙,东华的笑容已淡了许多。
看不见的九天之外,蕴藏着一个秘密。
距离混沌之息出现已有五万年,时光流驶,他时常能听到急切的鼓点,嘭嗵嘭嗵,在四海八荒的歌舞升平里锤进不和谐的杂音,搅得人心神不宁。
凤九说他近来魂不守舍,事实上,两日前目送满脸喜色的滚滚离去时他的确有些恍惚:他本以为不用那么久一切便将分晓,哪知自己竟能等到滚滚成婚,属实该要庆幸!可再往后,还能等多久?
他望望手中格外艳丽的茶点,不知是否自己多想:两生花,为什么是两生花?
事到临头才尤为慨叹天命之无常、人力之渺小,虽知不该,但既不能平静无波,又如何阻那涟漪漾散?
日升月落,兔走乌飞,这一等又是许多年。
一方天地的崩塌少有一时之事,必是很久之前就有了端倪,无声无息默默滋长,潜移默化分崩离析,再苟延残喘着走向末路。
作为仅有的知情者,东华从忧心到焦灼,再从焦灼到决绝,自以为掩饰好了所有情绪,却也难免在某些时候显露无望。
后来有一日,伤重的攸攸抓着他的手昏昏沉沉说:“父君,孩儿原本出生时便该夭折,活到今日也算够本……”
再后来,差点折损在西荒的滚滚也虚弱地安慰他:“是孩儿本事不济,您与娘亲不要伤心……”
万物有道,万物有恒,有生有灭,彼长此消。
理是这么个理。
但饶是镇定如他,亦不免手足无措。原本以为结局只是自己的离去,原来不是。混沌之息的出现只是开始,噩梦还远未结束……
东华猛然醒转,周围依旧是深沉的黑暗。
多年养成的警醒叫他在一息之间便从梦境抽离,可低迷凄然的余韵仍丝丝缕缕绵延不绝。
身下是阴湿的石板,掉下时有皮糙肉厚的饕餮作垫,力道卸去了大半,此时除却头中有些昏昏,胸口乍起抽痛,倒不至于不起。
侧旁有粗重的喘息,他察觉所握剑柄传来震动,想是凶兽伺机逃脱,立时翻转身去剑刃用力一递,果然引来痛呼。
饕餮咒骂道:“如此不依不饶……到了此处,看你……还,还如何得意!”
东华听它说得不甘,顺势搅动苍何:“此处是何处?”
“你没觉得这里有什么不同?哼哼,凭你是大罗金仙……还是东华帝君,一样叫你有去无回!”饕餮似有了倚仗,即便伤重倒地,口气仍不加收敛,它哑声笑道,“就算今日逃不过这一劫,有帝君作陪也算值了!”
从醒来时东华就发现,此处所含的混沌之息比山谷里浓郁许多,怪不得凶兽自大得很。毕竟当初这可是令四海八荒都束手无策的东西,只除了他。
但东华的疑问有二:一者,混沌之息并非平常法器能容纳,凡世究竟有哪里可以锁住混沌之息?二者,从苍何留下的伤口来看,饕餮体内似也有混沌之息,相比五族人等在混沌之息面前俱被侵蚀消解的事实,它究竟如何做到与之共存?
这只凶兽虽言语行动毫无遮拦,却幼稚任性,且对四海八荒事并不熟悉,仿佛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这么一来,其来历便尤为可疑。
思来想去没有头绪,唯有套一套话。
饕餮见之不语,背上的苍何不再猛进,以为他一如常人亦无可奈何,遂摇晃身躯往前爬出几步,倚着岩壁喘气:“从未有人能逃过神息,你也一样!”
东华压低嗓音问:“你又为何无碍?”
饕餮傲然:“我从小生于此处,都说这东西厉害,但我是不怕的!”
东华奇道:“你竟生于此处?”
凶兽哼笑:“这有什么稀奇?此事可不拜你所赐!帝君贵人多忘事,想是不记得许多年前在此处手中所染之血了!”它语气中含着显而易见的恨意。
“我何曾……”东华下意识要反驳,忽而心念一动:他理所当然地以为此地是那处凡世少阳山的山谷之下,但若不是呢?
沉闷的空气里弥散着难以忽视的血腥味,心跳骤然快了几分。
时光穿透重重帷幕溯流而上,充斥着混沌之息的迷雾中出现了一个年代久远的洞穴,地底深处的古老禁制,坍塌破损的无名法阵,嶙峋乱石间的断臂残肢,星星点点洒于其上的赤金血,以及滚滚苍白失色的脸……
也许,的确是有的。
十万年前的西荒,他救出滚滚和阿离那次,一路发现了数头上古凶兽的活动痕迹,其中不止饕餮,还有本应相隔万里的诸怀、猰貐、梼杌等,却不知何故集聚一处。因其大多被混沌之息浸染而狂乱失智,结局或死或伤,可谓惨烈。
彼时,因着滚滚伤势沉重,他急于回返救治,未及细细查探,也未深究其中缘由;再后来,他决意将双目给滚滚,而混沌之劫日益逼近,精力所限更无暇顾及了;之后,便是天人两隔的混沌之劫……
此时想来,也唯有那次,他曾与这些凶兽有过交集。而无论是那时还是现下,都有混沌之息不离左右。
他放出神识探查四周,微弱的法力波动时隐时现,而仔细分辨,身下的石板上确有些法阵的痕迹。
“这里是西荒?”虽是问句,其实已信了七八分。东华喉间干涩,莫非真有这等巧合?
哪知饕餮答得随意:“我不知,反正是不是都无分别。当日爹娘被你所伤,躲到此处才苟延残喘了一些时日,我方得以降生。虽出不得此处,但这些神息从小便与我相伴,自是与我无碍!”
东华想起当年,发现滚滚和阿离的地方是一处上古遗迹,四处隐约有破损的阵法。原以为那处遗迹已然废弃,现在揣度约莫还有些作用,并且其下另有天地。
彼时他不及清理战场,面前饕餮的父母因缘巧合之下躲入了此处遗迹得以逃过一命,阵法本就有转换空间之效,但因缺损不甚稳定,一时封闭找不到出路,一时又意外地联通了一处凡世,甚或连那几头莫名出现的凶兽都与之有关。
至于混沌之息,很有可能被仍有效用的阵法锁入其中,以致连他都忽略了去。而饕餮自小伴生于混沌之息中,意外拥有了能与之共存的能力并非不可能,只是……
东华想到什么反问:“恐怕并非不怕吧,否则你要凌虚何用?”
饕餮未想他如此敏锐,愣了愣讪笑道:“呵,竟然瞒不过你!也没什么,不过是有些后遗症,而那凌虚正好可以克制罢了。”
随着生机流逝,它已预见了结局,咳了几声,并无力挣扎,倒是乐得多说几句拖延时光,静待眼前人入彀,也算了了一桩执念。
东华倒是迅速想通了其中关节,即便饕餮有那等奇遇,也非毫无影响。恐是无意之中来到凡世,遇上了凌虚,而凌虚因为东华的三滴血,修为能够暂时克制混沌之息,这就能解释为何饕餮要扣住凌虚的本体,逼其吸取凡人气运增长修为,并转而投入本体:实则,投入本体是假,通过本体滋养隐于其下的饕餮才是真。
疑云得解,一通百通。
可时至今日,为真为假又有什么分别?饕餮与凌虚固然有错,设若没有自己这个前因又怎会致此境地?
东华忽而觉得可笑,未曾想,事情兜兜转转总与自己有关,十万年前如此,十万年后依旧未变。到头来,他还是绕不过自己这道坎。
饕餮其实并不如他知道得透彻,撑着一口气只待看他的结局,口中还喃喃着:“原想拿你来替凌虚,没想到还有些本事……留你在此陪葬也好!哈哈,咳咳……”却见眼前人摇头苦笑,竟而抖抖剑站起身来,顿时惊道,“你你,你怎会没事!不可能,不可能!”
“虽则事出有因,但你为害凡世总是有错,我便,给你个痛快吧!”清冷的话语中含着莫名的情绪,决然中似有悲悯。
但饕餮已不及分辨其中深意,它只觉眼前寒光一闪,颈项间凉意大增,周遭世界骤然静默。
巨大的身躯沉重地倒下,锋利的剑刃触着石板发出清脆的一声“当啷”,凌乱的呼吸在黑暗中压抑地响起。
到了此时,东华方觉有些脱力,背上一片湿冷,胸中却空荡荡地发慌。
有什么在催他决断,跨过了十万载,又浑噩过了百来年,他想不明白的事并不能无限制地想下去,总要有个结果,不是今日,也会是明日、后日,或是不可知的某一日。
他不知道来不来得及,自己来不来得及,小白来不来得及,滚滚和攸攸来不来得及。
滴答,滴答……
仍有水声自黑暗中隐约传来,他不大听得清,似远弗近,却吵得头中嗡嗡直响。
他揉了揉眉心,想起凤九还在外间苦等,这才重新振作精神,预备离开此处。
便在此刻,黑暗中突兀地传来吱吱嘎嘎、咔啦咔啦的连声响动,像是什么东西不堪重负遽然崩裂,紧接着地面开始震颤,隆隆的闷响由轻而重,无数碎石从上方掉落,整个空间都在剧烈摇晃。
东华紧紧手中剑稳住脚步,倏地想到一种可能。
他将神识投向饕餮的遗骸,果见其体内的混沌之息正在向外散逸,遗迹之内的混沌之息较先前更浓稠了许多,一团团雾气活跃地来回游荡,仿佛在寻找什么契机。而片刻之前感应到的微弱法力波动已趋近于无,这一切正在昭示,本已破损的遗迹即将迎来全面崩塌。
他凝重地四顾,隐在黑暗中的法阵愈加残败,铭刻在石板和岩壁上的符文逐个破裂,藕断丝连的术法被彻底搅乱,进而灰飞烟灭。
游荡的雾气更加雀跃起来,争先恐后地涌向一处,终于,有一缕混沌之息穿破遗迹的旧笼,冲了出去。
东华静静站着,俊眉紧拧,又慢慢舒展,他缓缓呼了口气。
原还想,西荒的上古遗迹虽是个意外,若能锁住混沌之息倒也算意外之喜,总归眼下还能有所转圜,岂知连缓口气也是不能。
还谈什么明日后日?今日,原来只在今日!
眼前晃过凤九期待的眼眸,他无声地抿了抿唇。
……也好,今日便今日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