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爱觅食》文呓大叔

9、杂烩涮涮锅

　　我们编辑部的小高姐为人疏爽，有老北京的古道热肠，她乐当红娘，惦记着我离异单身多年，老是想撮合我和Karen的好事。
　　这个礼拜天，她又约我一起去徒步行山。当然，Karen届时也会出现的。
　　这算是一个月内她为我创造的第三次机会。
　　Karen来自澳门，是小高姐八年级女儿Wendy课外兴趣班的美术老师，样子虽不是第一眼美女那种明艳照人，但是眉目清丽，娉婷袅袅，也算标致。谈吐温文尔雅的，相处起来比较舒服。
　　奇怪的是，这么好的女孩子，30岁还没交过一任男朋友，这是小高姐私下透露我知的。
　　我初见Karen，是小高姐有意安排的随她一家子周末出游。
　　南加州苹果之乡橡树谷，红叶秋色，山谷风景如画。我们在百年历史的果园Riley's Farm，采摘当季的苹果。
　　当天适逢庆祝丰收节，到处是插着稻草人、摆着咧口南瓜怪的干草垛子，车轮比人还高的拖拉机，一车车把游客从停车场拉进果园。那些果农，男女老少盛装打扮，载歌载舞，蓬蓬裙，窄脚裤，扎头巾戴圆帽，仿佛穿越到南北战争的年代。
　　鲜脆多汁的红苹果直接树上摘下来就咬食入口，小苹果最好用果园那种两人吃力才搅得动的古老榨汁机榨汁来喝，青苹果适合当场烘焙成脆皮软馅肉桂苹果派，香甜美味。
　　这就是村野乡土的美式农家乐，我们玩得很尽兴。
　　第二天，小高姐就迫不及待地打探我对Karen意思如何？
　　"人挺好的，不过，不是我喜欢的那一类型女孩子。"
　　"挺好就行，慢慢相处下来就会喜欢的了。你们都讲粤语，亲近。"她有些拉郎配的味道。
　　于是，隔了两星期，她想方设法，再一次非要邀请我和Karen过她家吃涮涮锅不可。
　　洛杉矶不缺火锅，海底捞、东来顺、小肥羊、吴铭火锅这些国内知名品牌的连琐店在华人城市遍地开花。红红火火，热热闹闹，辛香麻辣的，吃得酣畅淋漓，好不痛快。
　　小高姐家的，严格来说不算各种食材共冶一炉的火锅，只能是各有各味的涮涮锅，吃起来又是另一种新奇体验。
　　她家是什么风格？我有点说不清楚。可能为了兼顾天南地北的口味，随带说一句，除了我和Karen广东和澳门人，她家还有一位读高一的小留学生，昆明的婷婷，因为小高姐家是申请了监护人资质的寄宿家庭。所以，这风格，兼收并蓄，独树一帜。
　　看看她家的涮涮锅，由鸡和猪骨熬制，配上姜片、枸杞、红枣、桂圆肉、淮山的药膳清汤底，明显是广府边炉的做法。紫铜锅上台，各式涮料，羊肉，羊蝎子、雪花牛、爆肚，炒肝，一看就是北京火锅的架势没错。竹节虾、桂花蚌、青口、鲜鱼滑、墨鱼丸等海鲜类食材让人想到澳门豆捞。蔬菜以牛肝菌、茶树菇、杏鲍菇、金针菇等为主，又极有云南菇菌火锅的特色。
　　再有那五花八门的蘸料:北京的芝麻酱、香菜碎、辣椒油、广东的白腐乳汁、油盐姜蓉、蒜蓉酱油……摆满一桌。
　　总之，就是东西南北，一锅风味夹搀的杂烩涮涮锅。
　　食材虽杂，但在沸腾鲜烫的锅里，都是见火就熟，一淖即吃。那口感，归于肥美鲜爽甘甜，却又泾渭分明，辨得清牛羊的肥，鸡肉的美，海珍的鲜，肚肝的爽，菇菌的甘以及汤水的甜。味道层层递进，有条不紊。
　　那一顿涮涮锅，不算备料时间，正式开吃算起，从傍晚6点到晚上10点，吃足了四个小时。
　　"吃涮涮锅，吃什么不重要，和谁吃很重要。"小高姐老公坤哥刚落座，一杯小酒下肚，就拉住我胡侃海聊一直没停过。
　　从老移民看不惯新移民的高调作派，新移民又瞧不起老移民的傲慢狭隘，说到华人如何钻空子滥用政府福利;又从打算帮女儿转去另一个更好的学区，说到做小留学生寄宿家庭的生意有多好赚钱，似乎一点也不忌讳婷婷听到可能会介意。
　　后来，只剩我俩大爷还在那喝酒唠嗑，女的早已离台，该收拾的收拾，该打游戏的打游戏，Karen似乎被晾在一旁，很无聊地看电视。
　　小高姐也过来几回暗示明示坤哥知趣点，待到坤哥醒悟，Karen已示意夜深了要告辞回家。
　　有时，我想想不同城市谈恋爱约会接送的方式也挺有意思。象我移民前所在国内小城，把摩托直接开到那女孩子家门前，她在车后座环抱拥着的感觉甜蜜蜜。假设换在澳门，一般会步行到巴士站相送。这时适合的歌是"还记得街灯照出一脸黄，沿路一起走半里长街。”也很温馨。要是洛杉矶这样大而发散型的都市，恐怕只能各自开车，一声拜拜绝尘而去。真的什么兴味都没有了。
　　"怎么样，有单独再约人家吗？"过了几天，小高姐又紧张地问。
　　"呃……感觉还是差了点什么。"我推搪道。
　　"好女孩千万不要错过，她真的很温柔的，男生要主动些嘛。"小高姐拳拳关切之心溢于言表。
　　说真的，经历过失败的婚姻，虽然这些年来我并不急于开始一段新的恋情，但我并不会抗拒去结识女孩子。和Karen两次见面，尽管没有很正式的交谈，说不上深入了解，可是对她印象还是美好的。在小高姐推波助澜下，我好象有点心动了。
　　这次行山，我竟然重视起来。我特意做了发型，购置新的登山行头，又上网查找了目的地的历史和攻略，满心期待着。
　　路易斯瀑布山道，位于阿苏萨市北部，海拔4000英尺的圣盖博山脉之中，离城市不远，却自成一派山幽林茂，溪流潺潺的清凉世界。
　　坤哥常年登山，健步轻盈，他在前引路，小高姐紧跟其后，Karen和Wendy并肩而行，而我在最后远远追随。
　　秋日走过山间，尤其是在这种登山难度只有2级的山道，蜿蜒平缓，林木蔽日，行走起来，神朗气清，无比舒畅。
　　到了一处指示路牌，坤哥驻足细看一会儿，对大家说:"这里是岔路口，两条山道最终都会在营地合拢。不如大伙分道而走，在营地会合野餐。"
　　"好好，我和老妈，Karen姐姐一起走。"Wendy率先拍手叫好。
　　"我们一家走这里，Raymond你和Karen走那边。"坤哥也不搭理女儿的话，不由分说下了命令。
　　显然，坤哥这次开窍了，我觉得他是故意的。只见他话音刚落，早拉着Wendy径直往左侧那路口迈步如飞，转眼就不见了身影。
　　小高姐眼神里不怀好意，向我扬手笑道:"照看好Karen。"也一溜烟消失了影踪，只落下我和Karen怔怔地没反应过来。
　　我们这条山道比较偏僻，好久才见上一两个登山客。但走起来还挺惬意，不知名的野花黄白粉紫沿途怒放，阳光在林子里投下斑驳光影，间关鸟语，幽咽泉流，有几片废弃的小木屋画满涂鸦，叫人不禁发怀古之思情。
　　我和Karen走走歇歇，喝喝水，拍拍照，大家改讲粤语，有说有笑，谈得也很投契。
　　我和她讲行山的趣事。
　　都说熊出没注意，有回居然来真的。当时不期而遇，正面对视，那庞然大物作势要起身，我本能反应撒腿就跑，但醒悟这其实是极危险的做法，所以跑开几步随即停下，人静熊止，双方对峙片刻。幸亏那家伙也有所忌惮，低吼一声转身而去。
　　"想想后怕，真是上得山多终遇熊。"
　　"那要是它真扑上前来，你哪有路可逃？必成了它盘中佳肴无疑。"
　　"不怕，我每次野外行山，都带着这个护身。"我在背包里掏出电击手电筒给她看，其实这东西施之于皮糙肉厚的熊身上也不见得奏效。
　　她告诉我课外班的奇闻。
　　有一位她教过学生的妈妈，老是怀疑女儿有拉拉倾向。她女儿就是短发粗声，着装偏男生化打扮的假小子那种。这位奇葩妈妈为了验证，竟然想到动用美男计，给好处班上一名男同学，收买人家去引诱自己女儿。
　　"后来呢？"
　　"后来呀，你猜？"
　　"我猜戏假成真，那男孩真成了她的男朋友，是不是？"
　　聊着聊着，我们又谈到了爱好兴趣，各自的生活经历，我对Karen的认识也多了。
　　我才知道她原来曾经也是一名小留学生，象婷婷那样，在15岁的年龄，远离父母，只身飘洋过海，寄宿在一户韩国人家庭。
　　我还知道她这15年，从学生签证到工作签证，转成绿卡，又成功入籍公民，最近刚刚申请了父母过来美国，很快就会一家人团聚。
　　她爱发呆，也爱笑，柔柔弱弱却又坚毅独立，孤身闯荡，一路走来，令人对她心生怜惜和敬意。
　　接下来的林间小径沿溪而行，开始变得不好走了。时高时低，坎坷不平，一会儿要扶着断木钻身而过，一会儿又要踩着岩石跨过溪流，颇有一定挑战难度。不过却给了我机会，一路上牵拉扶携着Karen，仿佛亲密情侣一般。
　　随着哗哗水流声越来越响，胜利在望。"加把劲，快到了。"我们精神大振，互相鼓劲，加快了脚步。
　　终于，转过一处溪头，只见白茫茫的瀑布，从50英尺高的岩缝巨石间飞流直下，溅起细密水珠如银河星落。山下一泓清泉，浅可见底，树木扶疏，怪石嶙峋，饶有野趣。
　　我们扔了背包登山杖，脱下鞋袜，赤足爬上泉边一块大白石坐下，挽高裤脚，伸脚浸入透心凉的清冽水中，深深呼吸，一路的辛劳疲惫荡然涤尽。
　　"不如我们来张合照？"我建议。
　　"好啊。"
　　我过去拿背包里的手机，转身回望，正见Karen闭目仰头，飘逸起一头秀发，露出烂漫笑容。裸露的双腿半入水中，纤细光滑，调皮地拍打着水花。宛如幽居在空谷的绝代佳人，和林木泉石，瀑布溪流，极为和谐，静谧而灵动，构成一幅柔美的画图。
　　当我们挨在一起举起手机自拍合照时，镜头里她美目盼兮，巧笑倩兮，有股摄人心魄的魅力。一刹那间，我怦然心动，原本放她身后的左手，好自然地就想搭上她的肩头。
　　谁料到我的手指才刚轻轻触碰，Karen整个人象电颤到似的"啊"地一声惊叫，一把用力推开我，双手紧抱胸前，蜷缩起身子尤自抖动不已。
　　她这一剧烈反应，把我吓得高举双手，吭不出声，差点以为我手上拿的不是手机，而是触击了她的电击手电筒。
　　气氛瞬间凝固，这尴尬的场面足足有十秒之久。
　　"对不起，Raymond，我还没有心理准备。" Karen霍地站起，双唇紧闭下垂，羞涩地抚弄着头发。
　　"应该我说对不起，我……我没想到……请原谅我的失礼。"我也起身呆立。
　　"不不，是我的问题。"
　　"不如现在我们回去吧。"我悻悻然，也许我不适合她，想来我是自作多情了。
　　"你别误会，Raymond，我意思是……太快了，你给我一点点时间。"她欲说还休。
　　"爱情的事，不是自然而然，水到渠成吗？"
　　Karen见我依然耿耿于怀的样子，沉默了片刻，终于摇头叹息道:"好，我必须告诉你事实，不然对你不公平。"
　　我不明白她言下之意。
　　"小高姐可能有告诉过你，我30岁还没交过一任男朋友。也许你会奇怪，这显然非常不合理，但却又十分合情，因为……"Karen迟疑了一下，才狠心一咬牙痛快地说，"我好象不喜欢男人。"
　　"什么？"我以为我听错了。
　　"你会觉得我是拉拉吗？"Kaven下意识地向四周张望了一下，尽管并没有半个多余的人。
　　这回轮到我被电击手电筒触击了似的瞪目结舌。震惊，懊恼，失落、惋惜，甚至空虚、沮丧，一下子我什么负面情绪都有。
　　最终理智战胜了我。"好吧，你说吧，为什么呢？无论如何，我会理解你。"我很想知道Karen的心路历程，虽然于她而言可能是一段揭伤疤的记忆。但显然，此时此际，她相信我，愿意倾诉。
　　在走回营地的路上，我听到了她15年前那段刻骨铭心的伤感往事。
　　要知道，15年前那个通讯不发达，还要靠打昂贵国际长途电话的年代，作为一名只有15岁心智未成熟的小留学生，正值青春期孤独迷茫，最需要父母关心呵护的时候，离乡别井，无依无靠，在风俗文化语言迥异的异国他乡，在敷衍不甚负责任的寄宿家庭里，Karen那份辛酸苦楚以及无助的挫败感，绝非三言两语可以道尽。
　　Karen还在班上受尽同学冷眼，穿衣风格给人非议，英语说不好给人取笑，吃的食物也给人奚落。甚至，还有直呼"You chinese"的不友好对待。
　　每回受到委屈，只能躲到寝室被窝里大哭一场，这时，唯一关心她安慰她，为她递上纸巾的唯有Winnie，比她大两岁的屋主女儿。
　　高二时，情窦初开的Karen约会了，她爱上的是学校里一名Popular的白人男生Kobe。Popular一词在美国校园里是指花花公子或水性杨花的渣男渣女。
　　她向Winnie分享那初恋的点滴喜悦，却没察觉到Winnie眼中流露的一丝异样的嫉妒。
　　"原以为，爱上Kobe，会让我心灵照进阳光，但发梦也没想到，带来的是一片盖顶乌云。"Karen幽幽怨怨地说道。
　　原来，Kobe劈腿和她约会。Kobe所谓正牌女友，带上一班Popular白人女生，气势汹汹地找上门来，把Karen架去公园角落里，扯头发，吐唾沫，用烟头烫，拳打脚踢的，把她好一顿凌辱，直到Winnie报警赶来解救。
　　而那个Kobe竟然毫无担当，不闻不问，干脆又物色了新的女友，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就象怒海中冷风凄雨抛打的一叶孤舟，突然漂进了一片宁静的港湾。对Winnie，开始是依赖，后来是感动，这就是爱情的萌芽。"Karen波澜不惊地说。
　　她和Winnie的隐秘爱情没人知晓，延续了七年时光，直到Winnie大学毕业不久，尊从父母之命闪电结婚也就无疾而终了。
　　"不算是遭到背叛，但觉得是被辜负了。没有撕心裂肺的痛，只有此情可待的惘然。"Karen说得风轻云淡。
　　从此，她没有再爱上其他女子，但也提不起劲去喜欢一个男的，好象很排斥，很害怕。
　　"你会觉得我是拉拉吗？"Karen再次扪心自问。
　　她很清楚，过去其实是一种逃避，单纯地在虚无缥缈的感情里找寻乌托邦式的慰藉。
　　这次父母即将来美团聚，"该脱胎换骨了，Karen。"她内心暗暗地说。她想说服自己，迈出这道坎，去大胆接纳男性朋友开始新的未来，但她没有勇气。
　　"我觉得你不要再纠结是拉拉或不是拉拉，这是包容的社会。你痛苦的根源始自校园欺凌和歧视，这不是你的错，你只是受害者。及至后来爱上Winnie，別怕，爱本来无罪。"我鼓励她，给她信心。"谢谢你肯向我坦陈这段不堪回首的往事，说明你终于放过了以前的自己，说出来就过去了，你这不是已经走出了心里那片阴霾吗"
　　Karen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你可以扶我一把吗？"她站一溪石上，借我手力，轻轻跃上了溪岸。
　　"记得那晚我们在小高姐家吃的涮涮锅，什么食材都有，所有东西切好了直接就扔火锅里，煎炒烹炸焖炖焗，这些复杂的煮食工序一个也不需要，但它保持的本味最真最足。追随内心的感受，Karen，没人再会逼你的。洛杉矶就是这样一个多元化的七彩城市，新潮陈旧、主流非主流的，什么都可以存在接受，和而不同，就象小高姐家各有各味的杂烩涮涮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