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爱觅食》文呓大叔

17、东坡肘子

　　今朝风日好，或恐故人来。
　　我真的万万没想到，会在报社重逢上君平兄。
　　我们在过道不期而遇，四目交投，异口同声地说:"是你？"不禁相视而笑。
　　十年不见，别来无恙？
　　君平兄年长我一岁，是我读华南师范大学中文系四年同窗好友。
　　他学问极好，琴棋书画俱精，才华横溢，却又不从流俗，文质彬彬，颇有书生意气。
　　我记得有一次在大学宿舍里，他就清少纳言的《枕草子》，比对三个不同译本来读。
　　"夏天是夜里最好。有月亮的时候，这是不必说了，就是暗夜，有萤火到处飞着，也是很有趣味的。那时候，连下雨也有意思。"(周作人)
　　"夏季月色迷人。皓月当空时自不待言，即使黑夜，还有群萤乱飞，荧光闪烁；就连夜雨，也颇有情趣。"(于雷)
　　"夏则夜。有月的时候自不待言，无月的闇夜，也有群萤交飞。若是下场雨什么的，那就更有情味了。"(林文月)
　　"我以为，知堂译作尤得文字冲淡闲适之意趣。"他摇头晃脑地说。
　　说实话，我真读不出究竟有多大的区别。
　　毕业后，君平兄回原籍考上了公务员，在县委组织部研究室谋得一职位。旁人视为肥缺，他却不以为然。
　　刚进社会头两年，君平兄和我们几个同城的同学过从甚密。两地距离有130公里，节假日不是我们去他那里拜访，就是他跑过来我们城市作客。
　　每次见面，一说到工作，他就诉说案牍劳形的苦恼，无尽的会议筹备，课题调研，大量重写又重写的官样文章。
　　还有，官场那一套曲意奉迎之道，仕途营役之累，君平兄生性极不喜欢。
　　他说，东坡词"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道尽他的倦疲。"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又是他心生向往的。
　　我知道那时，他部门有个女孩子在追求他，其父身居高位，好象是政法委书记。
　　那女孩子我见过一面，人长得漂亮，做事风风火火的挺有魄力。
　　那次之所以能见到她，有点意外。
　　我们约好周末一起去找君平兄，一早出门，坐上城巴未到半途，车子就出了追尾的事故，停在高速路旁等待交警处理。
　　我打电话给君平兄，说现在进退维谷，可能会耽搁些时间。
　　他问清楚人平安无事后，略一踌躇才说:"我找朋友接你们吧。"
　　接我们的是一部特种车牌的红旗轿车，司机径直就把我们送去县政府迎宾馆的餐厅包厢。
　　君平兄和那女孩子早开好筵席等候，说是为各位压惊。那轿车和司机，自然是她让父亲出面委派的。
　　平时我们相聚，只会去大排挡小饭馆。这一顿迎宾馆的压惊宴，规格之隆重，让我们受宠若惊。
　　女孩子名叫丹丹，她说朋友的朋友就是朋友，席中谈笑风生，频频劝酒，有豪侠之气，感觉就如女主人般亲切。
　　君平兄却对丹丹无动于衷，不是他看不上人家，而是他早已心有所属。他爱的是青梅竹马的女朋友圆圆。
　　圆圆和他小学同学，初中同学，高中也是同学。她父母人在美国纽约，圆圆高中一毕业也移民和父母团聚去了。
　　他们靠书信电话维系异地恋情。每年春节，圆圆也会随父母回国探亲，那是他俩"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的日子。
　　圆圆绝非花容月貌女子，说真的，还没有丹丹漂亮，但却令君平兄为之着迷，爱情的奇妙之处正是如此。
　　赴美迎娶心上人，可以预见，这是君平兄的不二之选。
　　丹丹还想作最后挽留。
　　君平兄被火线提拔，从研究室调去人事科，再由科员升至科长，手握县委干部人事升迁任免大权，可谓年轻有为，前途无量。
　　我猜想，君平兄内心即使没挣扎过，也肯定没平静过。要不然，圆圆在那关键时期不会无缘无故，辞职回国暂居了半年陪他。
　　君平兄其时曾手书横幅赠我，"沧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字迹潦草，或是暗示他行藏难以取舍的矛盾心情。
　　最终，君平兄放弃仕途，投奔爱情和彼岸，携圆圆双宿双栖，辞官移美定居。
　　在我们为他饯行的宴席上，他慷慨陈词，说什么"去国离乡，心怀故土"，什么"把酒尽觞，后会有期"，又当场吟诵东坡词作结。"万里归来年愈少，微笑，笑时犹带岭梅香。试问岭南应不好？却道:此心安处是吾乡！"
　　那年，君平兄26岁。
　　自此，两地相隔暌远，我们慢慢地就失去了联络。
　　世事如棋，三年后我也移民来了美国。
　　我不知道，婚后君平兄全家也已从纽约搬过来洛杉矶居住。其实七年间，我们共同生活在同座城市里，洛杉矶好大，竟然从没有碰见过一次面。
　　直到他来我报社办理广告业务时，世界好小，有缘的话，该相遇上的始终会相遇上。
　　当天晚上，我们在阿凯迪亚市的眉州东坡酒楼叙旧。
　　眉州东坡酒楼是开到来了美国的国内知名餐饮连琐店，主打京派川菜。酒楼古朴典雅，缕空花格的木窗，挥洒自如的高悬毛笔，藏青色的线装古籍，装潢富有中式美学心思。
　　君平兄和圆圆嫂子育有两个孩子，大儿8岁，小女4岁，乖巧伶俐。看着他们一家四口，乐也融融，真有"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的感慨。
　　君平兄来美后，放下文人架子，从事经纪代理。他销售过汽车，做过旅游票务，卖过房子，也推销过人寿保险，现在是一家保健品公司的直销代表。他给我看他的产品，是白黎芦醇口服液，据说有抗衰老的神奇疗效。
　　他工作常常变换，收入时高时低，一直很不稳定。但是君平兄看似很心满意足。
　　"你问我美国到底有什么好？"他说，"我喜欢这里没有交际应酬，没有人事纷争，不用托人情拉关系，不需攀比显摆，大家安安份份，各过各的小日子。"
　　心境好，君平兄样貌改变不大，看上去比我还年轻，除了身材稍为发福。
　　眉州东坡酒楼的招牌菜，当然是东坡肘子。
　　只见那庞然大物的带骨肘子，在火辣热烫的红油酱汁包裹下豪情登临，气势已是先声夺人。
　　猪肘子厚厚表皮泛着油亮光泽，咬起来却肥而不腻，软软滑滑的无比香嫩，显示蒸煮火候恰到好处。猪肘子肉质细致，烂而不化，除了传统熬煮蹄髈那浓郁酱卤香味外，更带来一股温和的姜汁味，可见烹制技法用心良苦。
　　"北宋时，猪肉价贱如泥土，被贬至黄州，吃不起鸡牛羊肉的苏东坡就地取材。'慢著火，少著水，火候足时它自美'。于是有了这道东坡肘子的美食。"
　　君平兄又抛起书袋子。
　　"东坡不为功利羁绊，不为挫败劳顿所困，旷达超脱，葆有一颗热爱生活之心。吃起蓼茸、蒿笋等野菜，他举箸赞叹:人间有味是清欢。"
　　提及东坡先生，我才想起君平兄的毕业论文就是《人生缘何少快乐，只因未读苏东坡》，当年拜读，深感折服。
　　饭后，君平兄盛邀我去他家稍坐。
　　他住EL Monte市，是在Peck Road的一处两层联排屋子。
　　小小后院泥地遍植果树，枣，橙子，柚子，番石榴，牛油果，硕果累累。水泥地上又一盆盆栽满菊花，时近重阳，菊花开得灿黄醉红，夜风中暗香浮动，令人心醉神怡。
　　"我以一介书生半农夫自许。"他说，"闲来读书品茶，栽花种树，采菊东篱下，自得其乐。"
　　我们重新联系上后，常来常往，交游不断。
　　我常去他家串门，也相约一起外游远足。两年时间里，去过不少地方。
　　在樱桃果园采摘当季樱桃，他仿照东坡诗作也赋诗一首:"棕榈溪谷四时春，桑椹蓝莓次第新。日啖樱桃三百颗，不辞长作洛城人。"
　　哈勃成名于此的威尔逊山天文台，我们登高望远看星空，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就如东坡先生发出"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的慨叹。
　　在"阳光之乡"安纳伯格庄园，美国总统款待各国政要的地方，坐上习奥会晤坐过的红杉木长椅，做做美国梦，也想想中国梦。
　　确实，君平兄人淡如菊，优哉游哉，在美国过着自由舒心的日子。
　　但是最近一年，他心态明显变了。
　　又到重阳日，我去他家赏菊。他正在即席挥毫，看样子写了几遍都不满意，废纸篓里全是揉皱的宣纸。
　　他题的是一首绝句。
　　"花气熏人欲破禅，心情其实过中年。秋来诗思何所似？八节滩头上水船。"
　　险滩逆水行船，进亦难，退亦难。这无疑是他年近中年心境的写照。
　　他告诉我，前天晚上，他在筵席上见到了丹丹。
　　阔别十二年，丹丹已摇身一变贵为区委书记夫人，她的夫婿，君平兄自也认识，当年县委组织部一位资历背景和他差不多的年轻同事。
　　区委书记伉俪率区委代表团一行，赴美拜访乡亲暨招商引资活动，洛杉矶是最后一站。
　　南加各社团商会一众侨胞共三百余人，于麒麟山庄设盛宴隆重欢迎。君平兄得同乡会引荐，有幸出席叨陪末座。
　　君平兄怀着忐忑的心，西装革履赴宴。
　　洛杉矶中国领事馆侨务领事，美国国会华裔众议员，蒙市华裔市长市议员都有出席，济济一堂，盛况空前。
　　播宣传片，致词发言，互赠纪念品，举杯祝酒，合照留影。鼓掌没停过手，饭菜没吃上几口，气氛何其热烈。那宏大的场面，君平兄仿佛又回到当年国内那些熟悉的大小酒局宴会之中。
　　他也见着许多旧同僚旧下属，比如当年自己人事科手下两员得力干将，一位荣升区府秘书长，另一位头衔是招商办主任。
　　书记伉俪很念旧，祝酒时难得在君平兄那桌坐下来有十六分钟之久，特意拳拳关心了几句。
　　为什么十六分钟如此精准？君平兄说他对过手表。
　　"欢迎回家乡投资，区政府一定为你大开方便之门。此行我们就引进了三个过十亿元的项目。"书记红光满面，豪情万丈。
　　"象小朱，老林，搞个中央厨房，或旅游民宿，小一千万的也可以。"书记夫人意味深长地说，"只要别打着书记旗号虚张声势就行。"
　　小朱，老林皆是君平兄认识的美国同乡。
　　座中君平兄毕恭毕敬，深深触动，个中况味究竟如何？是失落，失意，还是希望，希冀，兼而有之，难以言喻。
　　君平兄对我坦言，保健品的业务实在难以为继，前路茫茫，房贷依然要还，也总不能靠老婆撑着吧。
　　"从我26岁来美国，到现在38岁，美国一成不变。"他扼腕叹息道，"却是国内最迅猛飞跃的黄金十二年，大好时光，可惜给我白白错过了。"
　　能够及早觉悟，似乎为时未晚。
　　"粤港澳大湾区是极大的机遇，我家乡处在价值洼地。现在朝中有人，拉拉关系，只需我从中牵针引线，还是可以有一番作为的。"君平兄摩掌擦掌，他好象想通了什么。
　　这一年，他频频回国，脱胎换骨，龙精虎猛似的。
　　原来，他真的打动到愿意回国投资的商人。
　　圆圆嫂子在一家台湾人开的汽车配件贸易公司做财务。老板早有意向，要在大陆开一家贴牌的生产工厂，也已经初选了几个地方。
　　君平兄拉他回家乡考察，本来这项投资金额一两千万的，还没有去到书记接洽的规格。但有君平兄牵头，书记自然敞开怀抱，给足面子。
　　看来各方面都很满意，进展顺利，万事俱备的样子。
　　君平兄把情况约略讲给我听。
　　"以前读东坡的词'长恨此身非我有，何时忘却营营？夜阑风静縠纹平。小舟从此逝，江海寄余生。'最得我心。"他不忘自我解嘲，"诶，可笑的是，前半生自命清高，下半生却仍在钻营。"
　　"这不算什么钻营，招商引资，也叫做为家乡做贡献嘛。"我自以为是。
　　"哪有这么简单？那老板并不想真金白银投钱进去，他想抵押土地，撬动更多银行的资金来运作。"君平兄语焉不详，没再透露更多细节。
　　我似懂非懂，猜想大概这涉及违规的操作吧。
　　事情到了最后，君平兄并没有如愿成功。
　　我一直以为他忙，有近两个月没找他。所以当下班时，他主动给电话我，说他在东谷的亚马逊配送中心谋到一份新的工作，我有点愕然。
　　"你国内搞的那个项目呢？"
　　"泡汤了。"他语气不是惋惜，而是宽慰。"我那个旧下属招商办主任贪腐落马了，扯了国土、银行一大批人都有问题。庆幸我们还没最终签约，不然凶多吉少。"
　　"这也太事出突然了。"
　　"可不是，官场高风险呀，给你高官厚禄，也不知道福兮祸兮。当君白首同归日，是我青山独往时。想通了，我还是在美国做个快乐老实人，平平淡淡才是真。"
　　"君平兄，这次轮到我赠你东坡词句啦。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哈哈哈，有意思。"他畅怀大笑，"走，今晚我请客，吃东坡肘子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