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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第二十四章 世界 ...

  •   兔女郎从固定的红色绒枕中取出那枚宝石的时候,陆惊雷摸着右手黑色的指环在走神。

      他是个不喜欢倾诉更偏爱聆听的人,有很多事连最亲近的任铭都从不知道。

      比如他从小坚信自己是不被父母爱着的,比如他从来不觉得自己被什么人需要。

      原生家庭幼时带给他的温暖与幸福因为相距遥远就像泡沫一样,是幻影。无论那些记忆多么难忘,曾经被人爱着的感动多么弥足珍贵,陆惊雷还是知道那是幻影。

      没有父母会为了事业或爱情就丢下一个八岁的孩子撒手人间,但凡他们心里有一点爱。

      但是陆惊雷并不觉得不公平,他时时把自己与这个世界隔离。就算从始至终人们需要的不是他,是他身上延续的血,他也在浑浑噩噩地活着。

      强大到底有什么意义?

      陆惊雷觉得自己的一生,好像都是在努力让自己配得上这份血脉。

      听到他是狮族、是巴巴里狮就会对他恭敬有加的人们,让陆惊雷明白“社会关系”有时只是凭你身上的物件吊着。

      这也是为什么,陆惊雷生平最厌恶以族群定性眼光来给人分三六九等。被人们摆得位置越高,他越明白他们需要的只是自己作为容器所盛的那点血。

      而另一种意义上的“真我”被人们忽略、从不被人需要的感受就更加强烈。

      孤独。

      陆惊雷没有什么害怕的东西,除了雷,成年后他听到雷声还是会不由自主地发抖。

      他知道自己其实是惧怕八岁一个人在祠堂里的时候,惊雷响起四下无人。落雷劈下链条状的闪电世间只剩这点光,他周围的一切都陷入黑暗。

      伴随着横贯耳膜的可怖巨响,他被黑暗吞没的时候周围没有一个活着的人。

      从那以后雷声总是提醒他,他活得太孤独,他从来都是一个人。

      他死后世人不会缅怀“陆惊雷”,只会在他的墓碑上写下“最后的巴巴里狮”。

      这听起来很滑稽,最喜欢独来独往的人最害怕的竟然正是孤独。

      不是通俗意义上的孤独,是无论如何都无法改变的孤独。

      出生时就跟着他的,不止那一副佩戴在头上的,被世人所熟谙、所艳羡的,金灿灿的冠冕。还有捆在在手脚上的无形枷锁,看不见,却是他一生都无法摆脱的噩梦。

      最坚强的狮子也会梦见父母半夜惊醒,手掌捂着眼睛无声的泪水顺着颧骨流进睡衣袖子里。

      他并不奢求别人的爱,只是想像普通人一样,体会真正被别人需要是什么感觉。

      所以闻无声的话就显得更加滑稽可笑,他根本不懂,不然怎么会说出“我们这样被别人需要的人”这种话?

      原本陆惊雷觉得他身上有一种熟悉的孤独感,与自己的很相像。结果他还是个活在世人仰慕眼光的欺骗中,被蒙蔽的人。

      我应该要问问他……

      想到这陆惊雷突然被闻无声冰冷的手碰了碰手背,他回神抬头看,看见了那颗曾经在公幕影像上见过的巨大宝石。

      世纪之星——亚历山大石“暴风眼”。

      亚历山大石属于金绿玉的变色品种。因为它具有在阳光下呈绿色,在烛光和白炽灯下呈红色的变色效应,许多诗人赞誉它为“白昼里的祖母绿,黑夜里的红宝石”。①

      这块变石五十年前在偏远地区偶然被开采出来,透明度前所未有的高,却找不出一点瑕疵。

      亮玻璃光泽的上面与下面都有完美的32个刻面,重约30克拉,中心还有一道接近银白色的竖线,是变石中最为珍贵的亚历山大猫眼石。

      因为矿藏彻底枯竭,亚历山大石已经是可遇而不可求,而这块宝石的价值更是无法用金钱来衡量。

      这颗本该被存放于首都联盟博物馆的稀世宝石三年前频繁地出现在大众视野中,是因为它的失窃。那时候陆惊雷常常在路边广告屏的影像中看到它的样子。

      这样的联盟之宝,竟然被盗窃者拿来在黑市里拍卖。

      这群人已经是真正意义上的无法无天了,他们完全不把联盟放在眼里。

      “你手上的戒指价值至少是它的五分之一,可以买下联盟的一个二流城市。”闻无声微微转头对他小声说。

      这一点陆惊雷早就清楚,让他感到奇怪的是这个人居然相信这枚戒指上的血钻是真的。毕竟这听起来实在荒谬,一个军校生随身携带这样价值连城的饰品。

      “所以呢?”从回忆里缓过来的陆惊雷沉声问。

      “无论这是谁送给你的,你在那个人眼中的价值一定比这高。”

      当然还有别的可能,比如这是遗物,除了我没有人能继承。

      陆惊雷兀自沉默着别开眼,他从这群腰缠万贯的来宾们激动的神情看出不少人正是为了它而来。

      半透明的宝石在光下折射出五彩的光辉,这是一种让人眩目的针刺般的光,舞台上所有其他的颜色都黯然失色。

      但在陆惊雷眼中它就是一颗毫无生气的石子,与他手上的戒指一般无二。

      站在阴影里的陆惊雷抬腕轻撇碎发到耳后,他看向闻无声寻觅着合适的机会问他那个问题。

      但这个问题很难开口,一旦倾诉他就第一次向别人展现了自己的弱点、自己的恐惧。

      他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开口。

      第五件拍品是一枚被称为“EB芯片”的指甲盖大小蓝色芯片,拍卖方没有解释它的作用,但它最终的成交价格竟然超过了“神谕”,仅次于“首领钢笔”。

      买下它的狼族富商带着金丝眼镜,一副谨慎、诡计多端的模样,白符说这人他也不认识。

      “这枚芯片……”贺一钦的声音忽然从耳麦里传来,像是喃喃自语。

      “这是干什么的?”温娅问。

      “它是兽族基因学的一名教授留下的遗物,历史上第一个对基因改造进行尝试的人。因为这项研究违背道德伦常,这个教授在联盟的剿灭下自杀了。传闻说这枚芯片可以让被植入者对植入者完全言听计从。”贺一钦解释道,“虽然听说是半成品,但它在科研界还是很有名,因为这是第一次有人成功地把指令嵌进基因里。”

      陆惊雷闻言皱了一下眉。他能感觉到周围的宾客们情绪都已经涨到高-潮,没有什么比稀世钻石与违法的黑科技更能吸引这些衣食无忧的上等人。

      “暴风眼”与“EB芯片”对应的菜肴是第四道主食龙虾通心粉与第五道沙拉亚马逊甜菜。

      这场拍卖会只剩下最后一件压轴的拍品。

      交响乐团的管乐不知何时降调,轻而舒缓的绵延低音流淌在空气里。

      陆惊雷转身微微弯腰从餐车上取最后一道甜点。

      他听说过这种最奢侈的樱桃乳酪塔,它被称为“宝石塔”不是因为其上的那颗樱桃晶莹剔透如同红宝石,而是因为它只能取整块塔中最中间柔软的流心部分。

      制作三枚硬币大小的一块蛋糕要浪费无数的鸡蛋与黄油。

      剩下成吨的新鲜点心渣变质很快、难以贮存,通常被倒进泔水桶任由它腐败发酸,成为高级餐厅厨余垃圾的一部分。

      陆惊雷将银盘放在闻无声面前,垂眸看着人用银叉分开那块塔,又想起那个如鲠在喉的问题。他轻唤了一声:“闻……”

      酥皮一碰即碎,乳酪塔瞬间从中心塌陷下去。

      闻无声偏头看他。

      恰好这时交响乐奏到休止符,整个会场突然寂静。

      旁边的鹿尧银勺脱手,“咣当”摔在餐盘上。

      什么事情发生了?

      陆惊雷的话忽然顿住,他顺着所有人沉默着注视的方向,看见舞台上最后一件高耸的、被红布笼罩的拍品被兔女郎掀开神秘的遮掩。

      他第一眼看见红布下金灿灿的栏杆,那是比他曾经待过的班戈雨林深处的某个据点,要宏伟壮观上千百倍的监牢。

      然后他看见挡在监牢的道道栏杆之后那张懵懂恐惧的脸、年轻而赤-裸的身体与那簇贴着地面的棕毛。

      陆惊雷怔住了。

      他的身体忍不住颤抖,如同听见雷声流过全身钻心剜骨地痛,是因为愤怒。

      包厢内的其他三人只看了舞台上一眼,就打着寒战不约而同地用余光看向说不出话的狮子。

      “闻无声,”陆惊雷忍住那种血脉共鸣的痛,第一次如此郑重地叫身旁人的全名,“帮帮我。”

      他开口的声音艰涩,生平最讨厌寻求别人帮助的狮子用不熟悉的语气请求道:

      “帮我拍下他。”

      最圣洁的白光打在金色笼上,那光太强,栏杆投下的阴影几乎像扭曲的铁链罩住笼中人——

      笼中的金发少年脸庞清秀稚嫩,看起来不会超过十六岁。他全身赤-裸,只戴着铁质手铐与脚铐,衬得少年人白皙的皮肤与所有隐秘之处都展现在众人面前。

      而最不可思议的是他半圆形的耳朵覆着茸毛,股间延伸出一只无力地搭在地面的狮尾。

      这种少年俊秀的面孔与野性的兽类特征结合,组合成某种原始的敬畏,却能让人生出冒犯之想。

      他是世纪遗物,也被称为自然进化的失败作——

      狮族半兽人。

      在数十个世纪以前,能追溯到的最早的史书记载中写到,兽人大陆所有种族的人们都在人类外貌的基础上具有这种明显的兽类特征。

      因为不便于生活,这些兽耳与兽尾渐渐在进化中被淘汰,兽人已经在这些年里完全进化成人类形态。

      传闻说如今的某些偏远地区也会有刚出生的孩子出现兽耳兽尾,这些基因突变的孩子有的被拉去做实验品,有的被癖好特殊的富人当作“珍奇异兽”收养。

      弱小的家庭无力保护的,或是因恐惧被遗弃的,寿命都不长。

      但是陆惊雷并不在乎他是什么异类,长什么样子,怎么会到这里来。

      他只知道,这个孩子是狮族人。

      “半兽狮族奴隶,绝对的稀世珍品,欢迎贵客们带回家调教!”

      他们流着同类的血,是骄傲高贵的狮子。就凭这一点,这些食肉族怎么敢?陆惊雷感觉血里有风声,那种痛几乎让他发不出声音。

      包厢内的温娅与鹿尧纷纷屏住呼吸,感觉到沉重的气氛,不敢说话。

      无名之火来自哪里陆惊雷已经无暇去顾,他注视着闻无声,补充了似乎一个普通的狮族成员无法做出的承诺:“我借的东西,都会还的。”

      闻无声在座位上侧身深深看了他一眼,视线攀着他微抿的嘴唇与刀削的鼻梁,延伸到那双琥珀眼。

      此时的狮子拧着眉头看起来如此愤怒、如此阴沉,但为什么他在这双眼里,只能看见无助?

      闻无声像预感到这种趋势发展下去自己一败涂地的结局,无声地叹了口气。

      严直在通讯频道里试图让陆惊雷冷静一点,不可思议地通过监控看着闻无声缓缓去够竞拍牌的手:

      “闻无声!你不会真想陪他疯吧?别打乱计划!温娅!控制陆惊雷,拍卖会快结束了,现在要低调!”

      “严直。”温娅望着陆惊雷,那种神圣洁白的打光也均匀分摊到包厢一隅。照得狮族青年眼中火光闪亮,而肩膀又如此单薄。

      红发的野犬想起远在故乡的家人,“哈”了一声:“严直,如果在拍卖的是鸟族,你也忍心看着他落到那些人手里吗?”

      那头的严直一时说不出话。

      闻无声只是又回眸看了一眼陆惊雷苍白的侧脸定定望着舞台的神情,便不顾左耳的另一只隐形耳机里伍元阻拦的声音,第二个举起了手中的拍卖牌。

      笼中狮……这只能巧合地算一种低劣的仿品。

      黑发的王蛇没有再看舞台之上,他的视线落在一楼大厅中央的“王座”。

      那双纯白的异曈正好看向他,白化病人冲他饶有兴味地挑了挑眉。

      “黑曼巴”的一双黑曜石眼瞳深沉得近乎空洞,只是重重地看了人一眼就移开了视线。

      这注定是一场极其激烈的竞拍,腰缠万贯的虎狼之辈们都不客气地露出了獠牙。

      在闻无声与台上的幼狮之间隔了27个竞争者,每一个都来势汹汹、势在必得。闻无声不得不翻腕举起号码牌,再放下,再举起,无数次。

      他的态度如此坚决,似乎并不把这种繁琐的程序化动作与不断跳动的价格放在眼里。

      一瞬间连包厢里的其他三人都产生了错觉,仿佛他得到这件拍品的愿望真的如此强烈。

      竞价一路向上飙升,一直到达离谱的天文数字,毫无悬念地超过了之前的“暴风眼”,排在了仅次于“首领钢笔”的第二名。

      这个价格已经极其不合理了。

      27个竞争者中已经咬牙切齿地放弃了25个,最后两个亿万富翁一个老态龙钟、一个肥头大耳,都被同道中人的坚决所震撼,摇摇头做出了让步。

      “恭喜蒋先生!”

      闻无声肩披着人们带着各种心思打量着的目光,回头用那双熟悉而陌生的黑色眼睛看向陆惊雷:

      “悉听尊便。”

      整个拍卖场忽然真空,乐团的音乐声听不见了,对视的两人一坐一立两手空空。

      他们视线交错的这一刻两个人站得并不远,但之间好像隔了很多看不见的东西。越过成见、越过深藏在两人脑海里那段秘而不宣的过往,狮与蛇第一次达成了共识。

      “谢谢。”陆惊雷用只有对方能听到的音量轻声说。

      这句感谢发自真心,是从不向他人求助的狮子所能给予的最高善意。

      “白符在一楼吗?我要重新实施第二方案。”陆惊雷果断地做出了决定,指尖轻触耳麦。

      “收到。”白符速答。

      “陆惊雷!?”通讯频道里严直的怒吼立刻被掐断,贺一钦冷静的声音取代了他。

      他刻意咬重了前两个字的发音,对陆惊雷笃定地道:“队长,还是没有搜查到隐藏的警卫,行动时一切小心。”

      陆惊雷不再说话。独自走下那段25米长不到的旋梯,踏下最后一级台阶时白符告诉他人已经在一楼大厅就位。

      交响乐团在奏狂想曲,男高音把一句赞美诗的长音拖得变形,他唱到:“他们的血脉纯正到只能独行……”

      陆惊雷从台下的阴影里仰望恢弘的金色巨笼。

      富丽堂皇的拍卖会场上,所有人的视线焦点都集中在笼中的少年身上。

      幼狮脚踝被脚铐磨出一圈红痕,紧紧抱膝缩在栏杆边。

      陆惊雷缓慢地走上台,踏出阴影那一步鞋跟硌在台阶边缘,仿佛连地毯都在挽留他。

      但陆惊雷毫无察觉。

      他走近连奇胜,与之前完全相同的一条路,袖中的枪都已上膛,但又有哪里不同。

      先前迫切地想从闻无声那里得到答案的问题,再度浮现在脑海里。陆惊雷本想问他:

      谁需要我们?

      陆惊雷的视线与笼中少年迷茫地打量四周的双眼忽然撞上。那一瞬间奇异的、无声的电流淌过血管,他们素未谋面,却冥冥之中感应到血管里有东西“嗡嗡”炸响。

      他们眼前都掠过十一月的狮吼乡过分充盈的日光,金秋时分峭壁上的藤蔓仍然一派葱绿。他们都跑过那片平原,沿着最漫长的崖线跑进狮吼乡的日光里。

      同一片日光。

      少年一瞬间明白了什么,他耳朵抖动,目光忽然哀伤。顷刻间溢出晶莹泪光的双眼里清清楚楚地写着求救信号:

      救救我。

      陆惊雷的脚步微微一滞。

      此时连奇胜指挥着工作人员打开金笼,来回望笼子内外两人颜色相近的暖金发色,警惕的灰狼在锁舌弹开的清脆“咔嗒”声里忽然皱起眉。

      陆惊雷揣着枪的右手已经稳稳地握住了他,重新抬起的目光锐利而平静,像睡狮刚刚睁开眼。

      是啊,谁需要我们?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3章 第二十四章 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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