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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间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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伦敦,摄政街。
巷道划着流畅的弧度,伸向苍茫的夜色。竖立的尖顶,灰色的塔楼,古怪的拱顶直冲云霄。推开门,一股躁热扑面而来,水中的皮鞭,火前的荨麻刺,少女般无邪的尖叫和笑语,刚从夜海中上岸的人,仿佛又坠入了灼热的地狱中。
男装的玄音和亚瑟走在华灯下,黑衣严谨,面容冷漠。身影在一面面狭长的明镜中依次掠过,拱门的阴影里,晃动着一双双猫一样的眼睛。脚步所至,紧身胸衣纷纷后退,皮肉擦出柔润的声响,越来越多的妓女聚集到两人周围,但始终没有任何人敢上前纠缠。
嘈杂渐渐隐没在身后,浓香开始薄弱,沉淀出宁静的视野。枝状吊灯撑开光的幕帐,镀金酒杯上闪着星辉。裙裾悉索,一个曼妙的身姿走出烛影,停在奢华的天鹅绒帐下。
卷发的波浪撩拨着光滑的肩,粉颈,华饰,浪漫的长裙,艺术性的剪裁惜肤如金。含蓄的褶边,暧昧的镂花,织成一场令人浮想联翩的视觉盛宴,与那些大尺度暴露的女人相比,这无处不在的暗示,更能牵引全身的燥热。
“欢迎,真是稀客。”
柔润的唇娴熟地扬起,风情万种。纵使隔着前面两人,孙文仍然感到空气一阵震荡恍惚。妩媚的笑靥轻缓掠过,夺去了灯的光,月的光,天地黯然失色,如沐春风中,玄音却看得很清楚,那双浅蓝的眼睛,是始终不笑的。
“……不过,我一次只接待一个人。”
浅淡的目光落在亚瑟身上,渐渐凝滞。垂下眼帘,她拎起裙摆,微微下倾,然后转过身,印花的薄纱拂过绒毯。
孙文揉着眉弓,努力抹清视野,松开手时,眼前的一幕再次让他惊愕:那个向来冷漠高傲的律师,竟然起步跟着对方离去。
“别介意,他们是老相识了。”拍拍孙文的肩,向来爱抓亚瑟把柄的奈杰尔一脸无事的样子。见孙文错愕地看着他,奈杰尔禁不住笑了起来,伸手指了指窗前的沙发。
三人走到窗前坐下。奈杰尔拿起银匙,在咖啡杯中搅出柔润的漩涡。“那是他曾经的未婚妻,说‘曾经’,是因为她不服政治婚姻而弃婚了。至今为止,她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把亚瑟甩掉的人,很了不起呀,哈哈。所以,不要觉得亚瑟今天有什么奇怪,男人总是无法忘记忤逆过他的女人。”
×××
风铃在月光下轻晃,清脆的叮咚流淌在夜风中。纤长的手抽出雪白的书卷,放在桌上,轻轻推到他面前。
他没有接。棂格优美的窗前,月光落雪般纷扬,在侧立的身影上熠熠生辉。
她垂下目光,不去看那璨若星辰的眼眸,纤长的手指从书卷上逐次滑落。
“——可能不够,有关的情报都是绝密的,所以……”
“我没有请你帮忙。”
清冷的话语,夹着夜的回音。窈窕的身影轻轻一震,云影般的睫毛动了动,但最终没有扬起来。
“抱歉,我向来自作主张。”她平静地笑了笑,抬起手,打算将书卷收回。
回拨受阻,书卷的另一端,被带着白色手套的手指按上。
她顺着惯性扬起眼。那蓝钻般的眼眸,正直接地看着她,湛蓝的光似乎一直渗进心底。莫名的颤栗涌遍全身,冻结她所有的动作,四目相对时,他却移开了目光。
“你不要再做谍报。”
浅蓝的目光停在俊美的侧脸上,柔润的唇扬起一丝笑意。
“……瞧不起我?你以为……”
“很危险。”
他再次移回了目光,蓝钻般的眼眸停在她眼底,但只是一瞬,便又移开了,金发落在优美的下颌。
片刻的沉默。
纤长的手伸出来,贴上他的下颌,轻轻扶正。
她仰着脸,怔怔看进那蓝钻般的眼眸,银色的月光下,梦一样的光芒。
“你知道吗,危险……常是一种无法抗拒的诱惑。”
喑哑的嗓音里,他的手被握住,轻轻抬起,贴上凝脂般的脸颊。停滞片刻后,缓缓下移,滑过唇角,下颌,前胸,撩开一层层长发的波浪,优美的颈侧显现出来。
她握着他的手,按在颈侧诱人的搏动上。裙边在摩擦中落下,露出肩和上臂,以及半个丰满的乳廓。触到无名指上冰凉的婚戒,她仍然凝视着他,就像一只扑火的飞蛾,绝望而执着。
他缓缓抽出手,点过光滑的肩,移至垂落的裙边,轻轻拉上去。理齐裙边后,他微起抬手,轻轻绕到她颈后,掬起卷曲的长发,一缕一缕,整齐地放回她胸前。
浅蓝的眼波轻轻颤动。她垂下眼帘,伸出手指握紧裙边。
“你真是个无趣的男人。”
她转过身,长发的波浪遮盖了眉眼。
“不过,嫁给你应该会很幸福吧。”
侧回脸,她起步离开,走进浓重的黑暗。月光倾斜着流淌,拉出细长的黑影,窗棂与侧影之间,叶影摇晃着不断飘落。
×××
“英国这样一个贵族国家,成功养活了它的人民;而法国,一个民主的国家,却只会为贵族进行生产!”桌前的男人将手伸进烟盅,愤然掐灭了烟头。
微风如丝般拂过。棂格优美的窗前,窈窕的身影坐在白纱下,静静看着窗外。
“现在形势紧迫,你最好不要管本职以外的事,否则容易暴露身份。”
男人转过身,树影在眼前沙沙摇晃,窗前的身影,仍然一动不动地坐着。
“丽雅?丽雅!”
柔润的肩轻轻一震。停顿片刻后,浅蓝的目光终于转了过来。
“怎么回事?你最近总是魂不守舍的。”
男人起步走了过来,坐到她对面。
“不要担心,他们打不垮我们的。”男人伸出双手握住她的肩,坚定而鼓舞地看着她,“为了自由,我们什么都不怕。你就是这样勇敢的人。你曾放弃了让人艳羡的一切,法国会记得你。”
浅蓝的目光有些涣散,在颤动的云睫下,闪烁着移开去。她垂下眼帘,疲惫地点了点头。
“梦特斯小姐!梦特斯小姐!——”矫作的声音从门外传来,男人赶忙站起身,戴上礼帽准备离去。临行时,他再次靠到她面前,压颌低声道:
“没有什么比得上你的决心,不要动摇。”
旋转的鞋底擦出清响。男人的身影刚消失,门即被推开,鼓胀的紧身衣夹着浓香铺面而来。
“好消息呀,梦特斯小姐!”花枝招展的女人挨着她坐下,一脸兴奋,“有个出手阔绰的贵族指名要见你,十万英镑拿出来连眼睛都没眨一下!还有还有,那人简直帅呆了!我这阅人无数的老手,也禁不住神魂颠倒啊!”
女人眉飞色舞地赞叹着,双眼渐渐添上艳羡:“唉,我什么时候也能钓到这样的金主呢?要是有你一半美艳就好了!”
浅蓝的双眼无动于衷。她偏过头,习惯性地问了句:
“知道对方身份吗?”
“这个……不清楚。只知道是巴黎来的法国人。”
“巴黎?”
侧转的脸停住,原本平淡的眼中微光一闪。
“知道了。我就去。”
女人叮嘱几句后,扭着腰肢起身离开。女人的身影消失后,她伸手到水晶瓶边,拈起一朵尾藏利刃的花,插到胸前。
琴弦般的立柱间,她拎着长裙,在绒毯上款款而行。路过的男女纷纷驻足,惊为天人。
有人曾同她谈起过一个中国的顶尖杀手,代号黑鹰。根据机密情报,这只扇动死亡羽翼的鹰,实际上是一个女人。
“为什么黑鹰不用女人的身份杀人呢?对付男人,美色不是很好的掩饰吗?”
“那只能掩饰你实力的不足。在真正强大的对手面前,任何掩饰都毫无作用。”
门在眼前打开时,她脑海中回荡着这句话。她习惯在容貌和城府上远胜对方,这样她可以在香艳夺目的笑靥后,用一副截然不同的冷酷表情思考。但现在,看着华座上褐发的身影,她无法思考。
毫无悬念地感到,末日已经来临。
手被优雅地握住,强势地一带,她便跌入一个冰冷的怀抱,如万丈深渊。
披风在耳边振响,划过一道铺天盖地的弧,覆住她的全身。
一片黑暗。
奈杰尔走过来,将一堆书卷放到桌上。光滑的卷轴间,露出信笺的一角。
“她给你的。奇怪啊,摄政街并没有戒严,为什么这几天觉得特别恐怖呢?”
白皙的手指夹起信笺。视线停在信上,蓝钻般的眼眸渐渐凝固。
他倏地站起来,推开椅子,疾步向门走去。
“亚瑟,怎么了?你去哪啊?——”
柱杆帘画在身侧迅速掠过。刚出大楼,一只戴着黑色手套的手伸过来,抓住了他的手腕。
他转过头,看到那双幽深的黑眸。
“别在意,杀手迟早会有这一天的。”
平静无波的声音,一如既往地清淡冷漠,在此刻听来,却特别让人生厌。
“住口。”
他甩开她的手,异常冷酷地剜了她一眼,然后转过身,继续疾步向前走去。
前行中,脑海中却不断晃着那双黑眸,挥之不去。深幽的黑暗中,不言自明的话飘忽摇荡:对手太强大,你做不了什么,也来不及。
白色手套松开,失去血色的手从中滑脱。
“这是无法掩饰的。人类的优劣,全都如实反映在他们的血中。”
乌云密布。十字相交的路口,冷风扑面而来,华贵的马车在身侧呼啸而过。眼角的余光捕捉到车上的徽章,如火焰般燃烧的文字,他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
竖立的尖顶,灰色的塔楼。绒毯引着路径,燥热的华室内人头攒动。人影和灯光来回摇晃,不断变换的人缝中,曼妙的身影躺在地上,修长的粉颈血肉模糊,几条饿狗围在旁边,贪婪地啃噬。
美丽的脸偏向一边,压着卷发的波浪。浅蓝的眼睛凝视着他,宛如还在那夜的月光下。
人影在眼前不断掠过,垂下的手臂侧边,内红外黑的披风轻轻摇晃。白皙的指间,印花的信笺张开着,现出秀美的字迹。往事一幕一幕在眼前掠过,雨雾中的小路上,他撑着伞,和她一起沉默地走过。
“请接受,这迟来的道歉。”
女人们捂着口鼻避开血腥。
“我终于战胜了自负,在它将我摧毁殆尽之后。”
警卫吆喝着驱赶饿狗,技术员蹲下身取证。
“原谅我当年不辞而别。并不是针对你,我只是单纯地讨厌任人摆布。”
人群渐渐后退,警员在四周拉上隔离带。
“其实我,很喜欢你。”
粗糙的尸布盖上浅蓝的眼。
“我喜欢你。”
×××
“最后一支反对势力被消灭,法国已经完全变成独裁政府了。”
桌前,八字胡男人恭敬地作着报告,然后弯下腰,指向文字环绕的图像。
“这个死掉的女间谍,我们怀疑她跟亚瑟·康希尔联系过,可能给了他对您极为不利的情报。”
帕默斯顿盯着文件,夹烟的手有节奏地敲着桌面。
“您看……要不要恢复以前的行动?亚瑟·康希尔仍然是个大麻烦。”
“重复失败有什么用?”帕默斯顿冷冷瞟了他一眼,八字胡男人立刻低下头去。
他回看向文件上的字,凝神思索。
“能把顽固势力铲除得这么干净,不简单。”
八字胡男人心领神会地扬起眼,接话道:“不过,这些人不太好打交道。……而且,我们也出不起那个价。”
帕默斯顿轻哼一声,扬起手中的烟卷。
“别把钱局限在那些花花绿绿的纸上。对这些高傲的家伙们来说,亚瑟·康希尔的个性,就是一张巨额支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