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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血亲(2) ...


  •   火光隐没。

      浓烟散去。

      只剩下残垣断壁,沉默地擎着天,撑着地。

      一抹晨光逆行在裂隙,冷风凄凉地灌进衣领。白骨化成路标,在结着厚厚血痂的死城上,麦穗和房屋再次生长出来,苟延残喘着,悲壮地锈蚀,麻木地腐烂。

      巷道曲折,由微弱的光明拐向无边的黑暗。布满裂痕的石墙间,野狗们扯着脖子狂叫,然后在急促的脚步声中四散逃窜。

      枪声杂乱地响起来,拖着长辫的人影在开裂的石板路上鱼贯而过,刚到巷口,便如同刈麦似的一个接一个倒下。

      “……玄音,不要再开枪了!那不是洋人,而是中国人,是我们的同胞呀!”身着白衣的孙文冒着枪弹跑过来,抓住了握枪的手。

      没有回答,戴着黑色手套的手一把将他推开,在踉跄倒地的那一瞬,几发子弹擦着他的头发而过,“砰”“砰”“砰”射入石墙,破开一圈圈龟片状的裂纹。

      孙文抱着头,惊魂未定地抬起眼,那个方向再也没有射来子弹,因为开枪的清兵早已插在了骨牌状倒下的死尸队列中。

      最后倒下的是一名中年男人,在子弹穿过心脏的那一瞬,他终于看清了那黑色的眼睛,脑海中忽然爆出一场漫天大火,在柱断梁落的圆明园中,他抱着幼小的太子头也不回地跑着,而那稚嫩的小手,一直哭喊着伸向身后的方向。

      “你是……”

      声音气若游丝地隐没在黑暗中。长辫随着人头缓缓落下,露出握枪下垂的手,和被黑色长发遮挡了一半的,面无表情的脸。

      曲折的巷道再由黑暗转向黎明。街道灰黄,嘈杂的谈笑盖不住苍老和疲惫,光线苍白,颓废的建筑上映不出鲜明的颜色,死去过的,躯壳虽然复生,灵魂却无法回归,一个人如此,一座城也是如此。

      孙文走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视野却不是一片灰暗,这颓废的城市中,仍然存在真实的颜色,就在他身边,在他眼中,那第一次脱下黑色风衣,换上女装的黑鹰。

      革命党的服装大多已经西化,以示跟旧时代的断绝。这烙上奴隶标志的旗装,却在他眼前穿出冰清玉洁的气质来,构成一种浑然天成的和谐,一种与生俱来的高贵,暗淡的丝线似乎吸取了肌肤的灵气,变得光鲜亮泽,丝丝缕缕间,那些烟消云散的繁华仿佛又重新聚拢来,历历在目。

      孙文有点怅然地回过头。这惊世骇俗的改变,这独一无二的装扮,是为了谁?是想见谁?

      僵硬的石缝伸向一片光怪陆离。抬起头,秦楼楚馆幕入眼帘,灯红酒绿,纸醉金迷,烟尘中看不清人脸,男男女女面目模糊地调笑着,令人窒息的浓香麻痹着感官,熏得睁不开眼。

      孙文已经发现了她神色的变化,也许是她的变装恍若隔世,尚未让他完全适应,当那惯常的神情渐渐转回时,便显得与光鲜的女装更不协调,其冷冽,其压抑,超过任何一次惊悚的击杀。

      他在门前止住了脚步,因为感觉身后的人早已停了下来。红漆的木门虚掩着,娇声浪语不断溢出,摇晃的门缝中,衣着华贵的男子左拥右抱,清澈的眼睛蒙着轻浮的笑,任凭那些庸俗的手在身上肆意抚摸,不断变换的衣褶间,隐隐透出庄严的龙纹。

      孙文意识到一个猝不及防的误会,正懊悔自己的迟钝时,身后的人已经疾步离去,他赶忙转身,一边追,一边心急地解释:“玄音,这是迫不得已的呀!只有在妓院,才能躲过太后的耳目啊!——玄音!玄音!——”

      没有回答,抛飞的丝带随着烟尘飘过来,覆盖住他的脸。他拉下来,满手的细腻柔软,那充斥指间的白色,是一条绣工精致的旗装领巾。

      从此以后,他再也没见她穿过女装。

      第二次相遇,是在肃穆的书房。檀木书桌后,年轻的皇帝怔怔地站起来,清澈的眼睛微微闪动,清俊的身影绕过桌角激动地走过来,每一步,似乎都踏开了时间的灰烬,阳光的金线透过岁月的枝叶,一根一根落下来,深埋的记忆破土而出,生机勃勃地铺展在脚下。

      这盎然的春意,延伸到一半却停住了,仿佛碰上一堵无形的墙。视线迎面而来,没有回避,却比回避更生硬,黑色的眼眸中没有喜怒哀乐,也没有轻蔑鄙夷,甚至连冰冷也没有,她看着他,就像看一棵寒冬里僵死的枯树,看一块石墙上坠落的断砖,看一个在黑洞的枪口下,行将就木的人。

      清澈的视线怔住了,呆呆地看着她,记忆的嫩芽在黑暗中渐渐枯萎,但他的视线仍然停在那里,挣扎着残存的期望,直至被那深不见底的黑暗吸尽所有的热度,才惆怅地退了回去。迎退之间,孙文再次体会到那走在熙攘中的寂寥,死去过的,无法再完整地复生,一座城如此,一个人也是如此。

      战争的最后,所有人都在期盼即将到来的胜利,孙文长久的沉郁也终于云开见日,他走在迈向皇城的队列中,四周都是昂扬的步伐,似乎一个崭新的时代就在前方,只等着他们踏入,等着他们触碰。

      那幽深的黑眸仍然毫无温度。但此时的孙文,已经没有耐心去解读。

      午门外的卫兵欲上前搜枪,却被那黑色的目光镇了回去。见此情形,棱角分明的中年男人从队列中出来,略带恼怒地低声强调:“黑鹰,不要又来搅局!快把枪交出去,别让人怀疑我们的诚意!”

      孙文赶忙也站出来,插到中年男人和她之间,想要缓和一下紧张的气氛:“玄音,即使要防备……”

      “防什么防?我看她就是喜欢一意孤行!”指责的声音渐渐大起来,“有什么好防的?请我们来的可是皇上!”

      “你以为这宫里只有皇上吗?”

      清冷的声音溅起一片沉寂。中年男人瞪着凌厉的双眼,却哑口无言。等他终于想出辩驳的话来时,黑色的衣摆已经消失在红漆金卯的城门内。

      奇怪的是,守门的士兵没有再上来阻拦。

      金锁窗,朱漆门,重檐斗拱,白栏玉杆,点金的梁柱,彩绘的额枋,……未谋面前,他们可以在意想中将这专制的心脏批判千次万次,身临其境时,却一句贬斥的话也说不出。没有人命他们下跪,那壮阔的布局却令人不敢正视;没有人要他们低头,那恢宏的气势却像一只无形的手按压着后脑。只是建筑,沉默的建筑,却不怒而威地,迫使人承认自身的渺小、藏起高傲的自尊,在博大纵深的历史面前,卑微地臣服下来。

      这势不可挡的吸引力,在一定程度上消减了他们的警惕。直至雕金蟠龙狰狞的爪牙闯入眼帘,他们才从殿宇的魔力中清醒过来。

      这是……太和殿?!

      不对,他们不应该来这的!

      孙文只觉得脑中“嗡”地一声响,耳边的“咯擦”声接踵而至,熟悉而恐怖。

      他转过头,红柱间的黑暗里,整齐的枪口已经对准了他们。

      真的是圈套?!

      来不及证实了,他太熟悉这个过程,上镗到枪响的时间,犹如电光火石。

      枪弹破开空气,划出一道锐利的疾风,并非来自四周,而是从他们中间,穿过丛立的蟠龙金柱,直指龙座后的珠帘。

      “砰”地一声,线断珠落,无数光点飞溅开来,掠过扇折般的光线,晃出一片星辰,流星雨纷纷扬扬地抛下,拖着缤纷的光痕,消殒在阴暗的朱漆方台。

      “叮咚”,“叮咚”,玉落银坠,圆润的光点辗着绸毯弯弯曲曲向前滚动,然后一颗一颗落下台阶。

      “叮,叮,咚,咚”,深幽的黑暗抹上一道一道寂静,红柱间的枪仍然举着,自始至终未发一弹,汗水自黑色的帽檐内滑落,沾湿睫毛,坚硬的手骨筋脉凸显,扇形枪阵紧绷着,如光线会聚,焦点上,戴着黑色手套的手平直稳举,指上黑亮的枪管,正对着帘幕后模糊的人影。

      冷风透过曲折的镂纹,渗进黑暗,在红梁金柱间穿梭。珠帘轻轻摇晃,剔透的圆珠不断坠落,丝线一条接一条光秃,轻飘飘飞向两侧,珠影晃动着映在人影脸上。

      “没瞄准啊。”

      幽冷的声音透过黑暗传来。枪阵中心,丛集的枪口无法再引起恐惧,所有目光都从举枪的黑发下,划过粘滞的空气,移向帘幕后那张极其相似的脸。

      “……有什么遗言?”

      清冷的声音平静无波。孙文移回呆滞的目光,发现那只向来平稳的手,竟然在微微颤抖。

      “你想听什么?被革命党洗脑的你,还能听得懂我的话吗?”

      人影从帘幕后走出,拂过一片珠切玉碰的叮咚声,更多圆珠滑脱下来,从珠帘的断线上,从凤冠的坠链上,落英缤纷。

      “还是让我来猜你想说什么吧。”刻金镶玉的长指甲套从容扬起,接住凤冠上坠落的珍珠,然后松开,看着它们一颗颗落下。

      “从地狱越狱的人,早该回地狱去。”

      修长的甲套轻轻合上,幽暗的目光转向台阶下举枪的人影。那一贯平稳的黑色手臂,不易察觉地抖动了一下。

      “猜对了?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你。”凤冠霞帔的身影走到龙屏前,坐上金漆宝座,名贵的甲套置于膝上。“如果你也了解我,就该知道,我不会再回去。欧洲的革命党把他们的君主送上了断头台,我可不会重蹈覆辙。‘你死了,留着国家有什么用’,这是奕䜣威胁我的话,除掉他后,我才真正明白这话的含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这个国家的地和人都是属于我的,”

      幽暗的目光居高临下地垂落。

      “即使要灭亡,也要天下人陪葬。”

      垂落的目光倒映在枪管后的黑眸里。戴着黑色手套的左手移上前来,覆上右手,重叠的食指压在扳机上。

      “用不着那么多人。下地狱,我陪你就够了!”

      “砰!”扳机闪电般弹动,台阶上瞬间有两个人影重叠,尖锐的风声穿透血肉,一声沉闷的撕裂后,血注喷薄而出。

      枪管后的瞳孔骤然紧缩。

      “……你会开枪,他也会挡这一枪的,只有我最了解你们……”

      重叠的人影分开,露出凤冠下木然的脸。

      “只有我……”

      红柱间的枪口一片剧动。明黄的身影滚下台阶,倒在黑色的风衣下,龙行珠绕的朝冠掀落一旁。枪从垂下的右手中脱出,“啪嗒”一声,坠落在朝冠边。

      弑君的罪名,嫁祸的陷阱,堂皇的屠杀……可怕的预感接连掠过孙文的脑海,但很快过去了,没有留下深刻的印象,他只是呆若木鸡地,怔怔盯着一倒一立的两人。

      “扑通” 一声,黑色膝盖跪倒在地,那冰冷的坚强、疏远的冷漠,在这一瞬间坍塌,分崩离析。殷红的血不断流出,爬行在如镜的地面上,向零落的衣褶蔓延。

      “……玄音姐姐……吗?……你真的……还活着……”

      清瘦的手伸出来,在失去眼神的黑眸前晃着,触不到目标,又摇晃地落了下去。

      “那天……我还以为不是你……你是不会……那样看着我的……”

      手臂撑着粘稠的地面,吃力地支起身体,红染的龙袍碾着血滩,一点一点移动,移向黑色的风衣,清澈的眼睛看着她,那曾被扼杀的期望,又一点一点地活过来,真实而纯洁。

      “不要……难过……如果……没人愿意救你……我会来……”

      血染的手指颤抖着,取下龙纹的翡翠扳指,他艰难地握住戴着黑色手套的手,交错几次,才将扳指戴到那拇指上。

      “枪……还是让男人来拿吧。”

      红柱间的枪陆续放了下去。

      她踉跄地握住那只手,整个将他抱进怀里。她听到自己凄厉的呼吸,拉锯一样刺耳的抽泣,气道里翻涌着滚烫的火焰,心脏被血淋淋地凌迟,四分五裂。她想起那场灭世的大火,隔着浓烟烈焰,她高举长枪,许下会永远保护他的誓言,在那一刻她相信她可以撑起昏暗的天空,劈开燃烧的大地,辟出那条让他活下去的生路。她向高出她两倍的敌人挥刀,用她纤细生疏的手臂,她伤痕累累浴血坚持,感觉不到疼痛,感觉不到流血的恐惧,毫无希望的搏斗中,她的心里只有那个信念,即使化成了灰,她的灵魂也会因为他的平安而永存。她从未想过她的信念会变质,从未想过这样的结局,否则她早就死在那刀刃枪口下,一千次,一万次,她早就葬身在浓烟大火中,肝脑涂地、魂飞魄散……

      清澈的眼睛安心的闭上,在她怀里,清秀的脸紧紧贴着胸口,那些草长莺飞的日子仿佛又随着微笑氤氲着复生过来,手摸索着伸出,穿过十五年的孤苦,穿过五千个风雨飘摇的日夜,到达了思念的彼岸,触上了熟悉的脸庞。

      虚弱的眼睛最后一次睁开,清澈见底的目光,细细触摸着她的脸庞,仿佛想将她的每一个细节,都永远铭刻在心里。

      “……不要……怪母亲,……没能说服她……是我的错……我……很害怕……这个时代走得太快……我跟不上……”

      染血的手指缓缓滑下,沿着脸颊,画出一道道血痕,泪痕。

      “……也许……在历史的洪流里……我们……都终将……被遗弃……”

      被遗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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