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宫秋》花开半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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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多年以后，奔六儿的展老太太捧着一杯红茶，坐在沙发前看黄梅戏。戏里的女角和女人扮的男角咿咿呀呀唱得热闹，孙女看得入迷，眼眶里含着感动得泪水转来转去。她眯着老花眼看窗外纷纷扬扬的雪片，再看看孙女漆黑的小脑袋瓜儿，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当年。
　　想当年，展老太太还是个年轻轻的小姑娘，十六七岁花骨朵的年纪，人也花骨朵一样。一头乌油油的长发编了大辫子，笑起来那叫一个俊。展老爹四十多岁，祖上三代贫农。新中国成立，党的春风吹遍了旧山河连带这老皇城，老爹就在工厂里当起了学徒。几十年过去，俨然是模范工人，高级技工的干活。展家一家人的根都红得发亮，连展家孩子的名字都是虎虎生风的，老大展红星，老二展红军，老三展红旗。两儿一女，上面的儿子都成了家，红军从了军，抗美援朝打朝鲜是立了功的，红星在工厂跟着展老爹干活，也渐渐有了成绩。红旗念书，成绩好，人也长得好，谁都喜欢。新街口一片儿的胡同里，说起姑娘来，谁不知道展家的展红旗。逢人就夸展老爹会生孩子，三个子女能文能武，再美满不过了。
　　六七十年代的□□，对于展老爹这样的模范家庭影响不大。红军还是照样当兵，红星还是照样做工，红旗还是照样上学，只不过课少了许多。因着家里有人当兵，红旗穿着二哥的军装，整日里别提多神气。不过红旗不爱批斗别人，尤其是学校老师。她的成绩算是很好了，老师们平日待她也不错，看着老师们一个个的戴上高帽游街，心里也不是滋味。
　　红旗不傻。枪打出头鸟，她暗地里接济着老师，明面儿上该游行该活动该造反一样没少。她家里成份好，家人当兵的当兵做工的做工，清清白白。
　　真要是这么着过去了，□□对于展红旗来说，也就是过去了，然而她偏偏地不能如愿。腊八的晚上，红旗和同学们参加了造反大会回来。也不知怎么想的，就没直接回家，绕到华天小吃喝了碗腊八粥。到底还是一群孩子，喝了粥出来肚子里暖洋洋地落了锭，也就没有那么些个闹革命的慷慨激昂。一路说说笑笑地往回走，忽然看见护国寺门口灯火通明，吵吵嚷嚷地不知道干嘛。
　　红旗晓得这八成又是批斗大会没散场，她顶瞧不上那些个小□□赶着大冷天的批斗人。雪下得忒大，冰天雪地的一片也不嫌冷，就爱折腾人。她希望不是哪个认识的老师同学才好，往人群里一瞥，却是愣住了。
　　大冬天的，别人都是厚厚的棉袄军大衣裹着，他却只穿着件白衬衫，风一吹背上的肩胛骨显出来，瘦得发飘。他跪在地上微微佝着背，露出一段白净细长的脖子。雪很大，他肩上，头上都落了雪，电灯惨白的光照下来，越发显得皮肤盈白如瓷器，莹润精致。周围嘈杂纷攘，可他安安静静地跪在那里，仿佛与周遭的一切都没有关系，雪一般冰凉，雪一般明透。
　　“你看什么呢？”张卫华探个头过来看看，也是咦的一声，“怎么是他？”
　　“你认识他？”红旗问。他们依旧不停地走着，护国寺渐渐在身后缩小成一个光点。红旗早已回过头来，她努力让自己的口气自然些，心里却是莫名地跳个不停。
　　“你忘了？”小姑娘咯咯地笑了两声，“上初中的时候咱们去人民文化宫看表演，就有这个小子。唱的是……汉宫秋，他扮昭君。好家伙，比真姑娘都漂亮上几分。”
　　“哦。”她平淡地答了一声，也没再多说什么，便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