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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05年 ...

  •   1.
      我再一次见到朱朝阳的时候,已经是开学第一天了。
      “你看你看,那个假正经来了。”李欣怡拍拍我的肩膀。
      我转回头去看朱朝阳,他似乎又长高了一点,脸上依旧挂着那副永远不变的不知从哪里受了委屈的表情。不过这次他是真的受了大委屈,老爸告诉我的时候我差点没信。他可是朱朝阳啊,他的生活最无聊了,他怎么可能突然经受这样的巨变呢?
      老爸跟我说对朱朝阳态度好一点,他太可怜了。我才不,我讨厌死他了。可能人和人之间真的有努力弥补不上的差距吧,他永远能考第一,我就是永远的第二。真讨厌啊,隔壁班的班级前三名都会流动,只有朱朝阳永远坐在第一的宝座上,像个雷打不动炮轰不动的钉子户。我讨厌他,我甚至想再在他的水杯里放点无伤大雅的小礼物,反正他只会逆来顺受。
      我差点就那么做了。我的白眼就在路上,可是我突然想起来朱朝阳的爸爸去世了。他真是可恨又可怜,算了吧算了吧。
      “别理他。”我对李欣怡说。
      我在转回头的时候又偷偷瞥了朱朝阳一眼,他并没有看我。我莫名其妙地不高兴起来。也许我不应该总是想着他过得怎么样,我只需努力学习争取考第一名就好了。
      我既然这么讨厌朱朝阳,就不能总是想着他。

      2.
      朱朝阳长高了很多,排队的时候站到后面去了。这样正好,上学期他正好在我边上,我一看他就眼烦,就很想捶他的脸。
      校长的讲话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我只觉得脑袋里嗡嗡作响。可能是因为太热了吧,我这样想着,没忍住又回头看了朱朝阳一眼,没想到他也在看我。或许是我暑假里看多了电视把眼睛看坏了,我竟然没看懂他那个眼神是什么意思。真的好想揍他啊,可惜只能想想。
      为了弥补揍不了朱朝阳的遗憾,我瞪了他一眼。他还是看着我,眼里的东西一点都没有变。我脑子里的嗡嗡声忽然在此时停了,眼睛忽然也看得清楚了。
      我没看错吧?我真希望我看错了。我好像在朱朝阳的眼神里捕捉到了一点——羡慕?
      他能羡慕我什么呢?真搞笑。我想不出比第一名更宝贵的东西。也罢,朱朝阳是个怪人,鬼知道他那颗怪脑瓜里在想什么。

      3.
      其实朱朝阳并不奇怪,奇怪的是别人脑子里的想法。我真的是这么想的,但是我不敢说出来,万一跟朱朝阳一样挨人欺负就不好了。
      周六我在新华书店碰到朱朝阳了。他没来上少年宫新学期的补习班,这不符合常理。下了课我去新华书店买教辅资料的时候,心里仍抱着疑惑。
      老爸成天忙得脚不沾地,回家也没意思。我干脆找了本必读书目上的书,随便翻翻也算是消磨时间。朱朝阳就站在那里,盯着书架上的一堆儿童书看。他居然看儿童书?他不应该只看教辅资料吗?朱朝阳这种人应该是睡觉都拿教辅书当枕头的,至少在我的理解中是这样。
      “喂,朱朝阳!”
      好尴尬,我可能喊得有点响了。不止朱朝阳一个人看了过来,不过没关系,我已经在他面前尴尬了好几回了,不差这一回,反正他从来不在乎别人。
      我向朱朝阳走去的时候他一直看着我,眼里终于没有讨人厌的羡慕了,但是那股让人越看越想揍的畏缩还在。
      “嗯,叶驰敏。”
      我忽然就不想跟朱朝阳说话了。他叫我的语气就像过年时去了拜年时叫不熟的亲戚。他个子比我高了,却驼着背,一副任人鱼肉的样子。真讨厌。
      我瞥了一眼书架,上面是新进的《三只小鸡》,最土老冒不过的故事。“你怎么没报少年宫的数学补习班啊?”我一下子有了一种高高在上的快意。莫名其妙。
      “我报晚了,没排到今天。”
      我有点失望,但是我不想失望。哪天上不是上?反正现在没有张老师可以给他补课了,大家都一样。跟朱朝阳一起上课还更憋屈呢,我安慰自己,他报得早了晚了跟我一点关系都没有。
      “哦。”我翻开刚才随便拿的书,作出满不在乎的样子。
      “我也喜欢看《笛卡尔传》。”
      朱朝阳冷不丁的一句话把我吓了一跳。我翻回封面,果然看到“笛卡尔传”四个大字。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对这四个字产生了强烈的反感。
      “确实是你会看的书。”
      我一个字都看不进去。朱朝阳对这本书的见解肯定比我高,他从来没输过,在这种事上肯定也不会。
      “……你摸底考怎么只拿了第三名啊?”
      朱朝阳彻底把我激怒了。我“啪”地合上书,看他还是那副畏畏缩缩的样子,我更加生气了。我就不该跟他说话,就让他继续假正经好了,他喜欢当寂寞高手就当去啊!嘲笑我又是什么意思?
      “要你管!”我把《笛卡尔传》往书架上一拍,快步跑出了书店。
      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气死我了!我为什么要觉得朱朝阳可怜呢?我现在只想把他摁在地上打。老爸真是大错特错,我就该离这个假正经远一点。他现在都不正经了,都开始嘲笑我成绩不好了!
      我一脚踩在一块松动的砖块上,脏水滋了我一身。都怪朱朝阳!我一离他近一点就霉运不断!他哪里不奇怪了?他明明怪透了好吗?!
      我在心中朱朝阳的名字上打上一个大大的“假”字。

      4.
      期中考试,又是那个亘古不变的名次。我想我已经习惯了,因为我并没有开学摸底考时那么生气。老爸对我的反应十分欣赏,家长会全程都昂首挺胸,就好像我拿了第一名似的。可惜咯,只是好像。用文艺的话来说,第一名就是个海市蜃楼,我看得见摸不着。
      ……等等,我刚才为什么想的是摸朱朝阳?
      我摸他干嘛啊?神经病。我骂自己。
      我越过老爸日益增大的将军肚去看真正的第一名朱朝阳。他坐在他妈妈旁边,像只待宰的羔羊。他妈妈则保持着苦大仇深的样子,也不知在跟谁作斗争。他们以前过得挺苦的,这我知道,不过现在有了他爸的遗产怎么着也该好一点了。但是几个月来我没看出什么变化,朱朝阳还是穿着以前的旧衣服,连他那双很贵的耐克都不穿了。
      关我屁事。我撇了撇嘴,继续摆出骄傲的表情。老爸说要带我去吃烧烤,我应该兴奋一点。

      5.
      朱朝阳报上的奥数班就排在我那一班后面,我常常在少年宫碰到他。有时在走廊,有时在大厅,也有时在大门口的小店边。从前我们也常常碰见,他见了我恨不得就地土遁,可是现在不一样了。朱朝阳见了我,总要叫我一声。
      “叶驰敏。”
      他不点头也不笑,只是平平淡淡地叫我,就好像看到一本书就叫出它的名字一样。
      “叶驰敏。”
      声音的大小取决于人群的密度。前几次我们都是在人群熙攘的地方遇见,朱朝阳叫我的声音就跟蚊子一样。我装作没听见,毕竟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我无法用他叫我的方式叫他。
      我第一次对自己的名字产生了奇怪的感觉。叶驰敏。不算好听也不算难听,就是变奇怪了。
      “叶驰敏。”
      这一次我终于无法装作没听见了。少年宫门口的小摊烟雾缭绕,在逐渐变冷的天气里倒是挺暖和的。朱朝阳是个妈妈眼中的好孩子,他唯一的叛逆或许就是偶尔吃吃路边摊。
      “朱朝阳,”我叫他的声音里第一次没有了上扬的尾音,“你也喜欢吃云吞啊?”
      “嗯。”朱朝阳把背后的书包扯到身前来拿钱。
      我不知道应该说什么。如果是在走廊里,我或许可以找点题目来烦扰他。想到这里,我忽然想起我们其实是竞争对手的关系,竞争对手似乎不会问题目。
      正好,我的云吞做好了。我接过塑料袋,忽然不太想走了。反正回去了也是做作业,在这里跟朱朝阳打发打发时间也好。
      “奥数班上得怎么样啊?”我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
      “挺好的。”朱朝阳似乎一句话都不想多说。
      他盯着正在锅里的云吞,我盯着他,忽然觉得很搞笑——我们干站着不说话,就像长在路边的两棵树桩。
      朱朝阳的云吞好了,我还是没想出该说些什么好。这就很尴尬了。
      一群穿着粉红色练舞服的小姑娘唧唧喳喳地跑过,拉开了我和朱朝阳之间的距离。他一手拿着塑料袋,一手试图把零钱塞回书包里,动作笨拙得让我想笑。事实上,我已经笑了。
      我想,我应该还算是个善良的人吧。老爸说朱朝阳可怜,那我就可怜可怜他。
      “我帮你拿着吧。”我向他伸出手。
      “不用了不用了……”
      好神奇啊,朱朝阳居然可以一边塞零钱一边拿着云吞冲我摆手。他好像被我突如其来的好意吓到了,真有意思。
      我们又没话可说了。朱朝阳摸了摸鼻子,“我上课去了。”
      “再见。”
      “再见。”他穿过自行车道。装着云吞的沉甸甸的塑料袋摇晃着,发出呲啦啦的声响。汤一定会洒出来的,我莫名其妙地想。
      我不想把朱朝阳的行为理解为成长带来的圆滑世故。他是个怪人,干的都是怪事;哪天他不这么怪了,那才是他的成长呢。
      我突然意识到我取错了朱朝阳的外号。他哪里是假正经,他是间歇性正经。他拒绝我帮忙时,那样子就像个古时候天天念存天理灭人欲男女授受不亲的赶考大半辈子还是个秀才的酸腐文人。
      拽给谁看呢?
      我后悔跟朱朝阳说话了。

      6.
      “周末你在少年宫门口跟朱朝阳说什么呢?”
      直到周一上学时,我才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李欣怡一定是看到了我和朱朝阳站在一起,这下可不好了。
      “啊?”我佯装没睡醒,打了个哈欠。
      “我说我看见你在少年宫门口跟假正经聊天了!”李欣怡拍了我一下,我没什么感觉,因为我的外套很厚。
      “你去少年宫干嘛?有课?”我揉了揉眼睛。
      “我妈说外面的英语培训班没有少年宫的好。”李欣怡撇撇嘴,“哎呀,你到底有什么好跟假正经说的嘛!”
      李欣怡拍得不过瘾,还要来摇我。早饭的云吞在我胃里翻来覆去,我忽然想打个嗝。不知道为什么,那天的云吞格外好吃,我今天早上找的小摊没有那天的好吃。也罢,这周末我再去少年宫门口买一份就行了。
      “我没跟他说话,你看错了吧。我吃饱了撑的才会跟他说话。”
      我发现我还挺会撒谎的。暑假发生的事情好像已经过去很久很久了,我就是从那时开始在谎言上得心应手的。关于张老师的事、关于朱朝阳的朋友们的事,我都一不小心地知道一点。朱朝阳跟一个杀人犯一起补课了那么久,真的什么都看不出来吗?我不信,但是他想展现出的是他什么都不知道,那我就保持沉默。在这种事情上卖弄没有任何好处,我又不傻。
      我只是想问问他,不是出于看热闹,我只是很想知道他到底经历了什么。
      朱朝阳现在就坐在我后面,我们近在咫尺,我却不能转过去。虽然背对着他,但我知道他在做奥数题,我甚至知道他正看着我,可我绝对不可以转过去和他对视。
      朱朝阳是个怪人,我告诉自己,他只是个怪人。我有很多朋友,每天除了跟朱朝阳竞争之外我都过得很开心充实,我没必要跟这个怪人深交,也没必要太了解他。
      我又不是他妈!真是够了,我没想到我居然会为朱朝阳操心得像个老妈子,我都想笑我自己了。
      我才不要做朱朝阳妈妈那种女人呢,太恐怖了。初一第一次家长会的时候老爸就跟我吐苦水,说朱朝阳妈妈实在是太偏执了。这么偏执的女人居然能教出朱朝阳,我居然有点佩服她。
      好神奇啊,这个世界越来越神奇了。

      7.
      我从语文组办公室抱着一大摞作业本出来,正好碰上从对面数学组办公室拿新年小长假前最后一批卷子出来的朱朝阳。我想装作没看见他,但他在此之前就叫住了我。
      “叶驰敏。”
      又是在少年宫的叫法。自从那天一起买云吞后,朱朝阳就再也没跟我打过招呼。这下突然这么叫我一声,我突然有点怀念起来。
      “哎。”
      我的回应简直傻爆了。老爸有时候空了回家下厨,中气十足的吼声常常从厨房里传出来,那是老爸叫我去给他打下手。在那些时候,我就是这么应的。
      “敏敏!过来拍大蒜!”“哎!”
      我试着想象朱朝阳中气十足地大喝我名字的声音,发现什么都想不出来。朱朝阳说话总是细声细气的,像只没血吸的病蚊子。
      我们很自然地走在一起回教室去。我是语文课代表,朱朝阳是数学课代表,很平等。要是并列第一就更平等了。
      “你这次考得不错哎。”
      我的憧憬戛然而止。又来了,又来了,又来论成绩了——朱朝阳的情商是有多低啊?平时他跟老师那么有礼貌,就算见了我爸都问叶叔叔好,怎么见了我就跟个智障一样?等等,他什么时候也学会没事干讨论成绩了?
      活见鬼了。
      要不是走廊上有人,我可能会直接把朱朝阳的试卷找出来团成一团糊到他脸上去。就你优秀!就你成绩好!就你年级第一!跟你的奥数竞赛题过新年去吧!
      但是明面上,我很平静。“哦。”我说。
      我真的很想走快几步远离朱朝阳这个智障,但他破天荒地说了句人话,“叶驰敏,昨天好像是你生日,祝你生日快乐。”他干巴巴地说。
      如果耳朵不要可以考虑送给我,我腹诽。昨天李欣怡她们那么大声地给我唱生日歌,朱朝阳总不可能一个字都没听见。
      “谢谢。”
      我佩服我的定力。我甚至连从哪个角度抢试卷都想好了,可是我忍住了这个冲动。
      “你是91年的?”
      “十二月的生日,当然得是91年生的。”
      “哦,那你比我大半年多哎。”
      这不是废话吗?我都不知道从哪个点开始笑起,索性不笑了。
      教室怎么离得那么远啊?远得让我上火。
      “还有……预祝你新年快乐。”
      我的火气更旺了。朱朝阳可能是想气死我好做永远的第一名吧。他好像不是会祝人新年快乐的人,我理应为他的改变感到庆幸,可我就是生气。
      怪人就该永远是怪人,怎么可以改变呢?
      我想了想还是算了。朱朝阳那么可怜,被暑假时的一系列事情吓出心理阴影了也不一定。
      可怜人么,就该被可怜。
      算了算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章 200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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