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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第三章 金阁寺 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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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剧本。。。执行的怎么样了?”汤川平淡的问我,夏日的一天,他和我在二号楼汤川的办公室里。
我答道:“远没有想象的那么顺利。”
“是么。”他显得并不是特别吃惊,“还有。。。别的人发现了什么没有?”
“应该还没有,就是Gin这两天好像有点反常。而且Vermouth也在京都呆了一段时间。”
“不必管他们,我想他们两个应该还没察觉。要防范的倒是研究所的其他人。如果局外人知道我们的计划可能为了自保把我们直接干掉。”他慢站起身走近窗口,隐蔽在窗帘后面看着窗外,耀眼的盛夏之日正在肆意显威。
“当然,如果上报组织,他们自己也会被怀疑。”
我转换了话题:“对交上去的4868号试验品的人体试验报告,上面是怎么看的?”
他耸耸肩:“还是一如既往的不满意。”
我低下头问:“剩下来的时间。。。没多少了是么?”
“操之过急可不是什么良策。”汤川的眼窝下呈现出讽刺又寂寞笑纹,在射入窗户的阳光的反射下,苍白的颤动着。
撑着黑色的旧阳伞阻挡夏日刺眼的阳光,我步行回到研究所主楼,瞥见门口停着那辆黑色的保时捷。
来到办公室门口,里面居然有人声,不用猜都知道是Gin,除了汤川和他这里没有其他人的门卡有开这扇门的权限。
隔着门,模模糊糊的听见他跟什么人说:“Korn ,Chianti 任务地点定在。。。时间。。。地点。。。对,就这样。。。当然,Vodka也会去。”
屋子里在静下来后,我谨慎地等了十分钟再打开门,佯装什么也没听到。Gin见了我微微一愣,他也没想到今天本来要在二号楼准备新一轮人体试验的我会提前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的确,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不过,这家伙呆在这儿干嘛?
若无其事的打开门进去,他忽然开口:“隐瞒真相不是你的专长,Sherry。”
他难道发现什么了?这么想的瞬间我全身泛起鸡皮疙瘩。
我顺了顺气,尽量以最平静的声调回答:“别说笑了。”
“你的胃似乎又不行了?”说着,他拎起一盒我放在办公桌里的止疼片。原来如此,我的长出了一口气。
“那位先生对药的研究很不满,怎么一直没进展,你清晰地直觉和严格的演绎到哪儿去了?”他接着说,“希望你的胃病不要扩散至你的大脑。”
我的心绪轻松了些,回敬他:“你倒是抛出一个新颖的医学命题。也许我将来会得知,你作为这一卓越思想的创始人而誉满全球。”
他用犀利的目光审视了我一会儿,起身离开,走到门边回头补充了一句:“后天盂兰盆会放你一天假,你好好休息。”(注:盂兰盆会——佛教节日,日本人一般放7-15天的假不等。)
姐姐第二天晚上来到了我的单人宿舍,略显凌乱的空间在她的贤淑优雅反衬下有些局促不安。
我和姐姐本是同根生的植物,只是在地面上长成完全不同的花和叶。好比胶片,我是底片,她是正片。我浑浊阴暗;她透明的几乎要放射光芒。有的时候我想,无论从学识、经历、个性而言,我们都是完全不同的人,跟外人说我们是姐妹可能都很难有人相信,可血缘就是这么一种逃不脱也看不见得羁绊,把两个同样生活在看不见黎明的人联系在了一起。
我们约定明天同游古都后,她边收拾东西,边一如既往地和我谈论着日常生活的琐事。她用温柔而圆润的声音指责我的烹饪手艺居然能把铝箔包速食品升华到猫粮的水准,为何还能心安理得地生活在狗窝一样乱的房间里,诸如此类。对于她的质询我知道再怎么解释也是得不偿失,只能又一次下保证书说下不为例。
接着她又谈起Rye的事情,说大君如何如何,此时我听得有些不耐烦了。世界上突然多了一个和姐姐最亲密的人,我心里的不悦活像亲生母亲给自己找了个继父,甚至觉得有些心酸。
我开口问:“他就那么好么?”
"怎么了?" 姐姐穿着绵软轻柔的薄纱睡衣,从盥洗室出来,她身上的气息犹如花粉般的芬芳。
“那个Rye,真有那么好么?”我不依不饶。
“大君,他是组织里唯一温柔待我的人。”姐姐的秀目清眉、明眸皓齿如同幻影般朦胧浮现在我的眼前。
“男人骗女人的时候哪个不温柔?更何况他还是组织里的,你跟他分手算了。”我在电话里屡次三番怂恿她跟Rye分手可能她也习以为常,但当着她的面坦言还是头一次。
“要是志保也谈过恋爱,那么就了解姐姐的心情了。”似乎是哄无理取闹的孩子,她走到我面前像抱一个骨灰匣子一样抱住了我的头,“等志保有了自己喜欢的人也会理解的。”她不恼,总是那么沉稳平和。几缕青丝垂下来,她低下的脖颈修长而洁白,如同飘忽不定的云彩掩映的山顶积雪。
“恋爱什么的只是女人自己的幻觉。不要对男人抱什么不切实际的幻想。”我躺在床上,转过脸去。我说这话时,心里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复杂感情。
闷热的酷暑使我难以成眠,姐姐却在我身边像孩子一样安然入睡。她的鼻子如象牙雕的那样端庄匀称,并没有高到给人冷峻的感觉,一双平日里缓慢流眄秋波的眼睛紧紧闭着,她的侧面的轮廓如孩子一般柔和恬静。即使在睡眠中,整个表情也处在微妙的高雅优美的变化里,给人喜悦的享受。幼年是离开日本的我在美国时一直对姐姐的映像停留在照片里,想起回到日本再次见到成年后的她本人时,我才第一次发现女性之美可以拥有令人目眩的优雅。
无论她的容貌、气质,还是秀雅的体态风度,都正如绚丽盛开的鲜花,这一切都使我不禁有些自惭形秽。她是个真正的女人。
我对Rye的反感,从在美国时没见他就开始了,除了那有些可笑的俄狄浦斯情节,我反感Rye还有一个原因,一个不可告人的原因,一个关乎我们姐妹性命的原因。但我确实不解她对那个男人为何如此不可理喻的执着。爱情,这种玩意儿。。。
第二天,太阳像白金一样被云彩包裹着炽烈燃烧,潮湿闷热。我陪姐姐在京都几处名胜游览。一路上,姐姐撑着一把淡蓝色轻巧的花伞,而我则手持那把老旧的黑雨伞。果然,我算不上是真正的女性阿。下午,她说好不容易来了趟京都要到松屋百货替男朋友买点东西,问我去不去,我说我对人类过敏就不去了在附近的金阁寺等她。
金阁寺正门旁边,植有一株老菩提树,庄严的繁枝茂叶,在阳光的照耀下呈现出青铜色。正在我撑着黑伞欣赏这远离尘嚣的苍翠时,一阵白色的劲风吹来过来,吹折了我的黑伞,我自己也因为这股冲击力摔倒在了地上。
原来是个少年,他身着白衬衫,因为刚才的奔跑气喘吁吁,他见我倒地赶忙上前扶我,我习惯性的推开了他的手,自己依着树站起来,拍拍身上的尘土。他趁此时,从兜里掏出手机,背过身声音有些激动:“目暮警部吗,你那边情况怎么样?什么,犯人抓住了?太好了。。。待会再来,我撞了人了。”
他的眼睛是湿润的,当我被这双湿润的眼睛凝视了一会儿后,听到他说:“抱歉,你等我一会儿!”说着,转身宛如一股清风似的跑开了。
我不知他要去干嘛,可还是出于礼貌还是留在了原地,躲在菩提树的阴影中。望着环绕金阁植满赤松的群山,笼在蝉声之中,宛如无数看不见的僧人在念着消灾咒。
不一会儿,年轻人有回来了,手里拿着把深红色的女式伞。“刚才在松屋买的,赔你的。”他眉宇间透着秀气,一双依然含带稚气的大眼睛,明亮的黑眸流光闪耀。见我有些犹豫,用清朗的声音说:“怎么不喜欢么,我再去换一把。。。实在不行我仔细挑挑,送到京都大学。”
“京都大学?”
少年机灵地转了转他的眼珠子,毫不隐讳地露出了他特有的热衷于推理的神色,说:“我看你戴着京都学生会才有的领带,说明你是京都本地学校的大学生。周围的大学也只有京都大学和京都华光女子大学,而京都华光女子大学的学生出门被要求佩戴校徽的。综上所述,可以判断你是京都大学的学生。”
“观察力不错。反应也很快。但是推理缺乏必然性。京都学生会才有的领带,有可能是别人送的。京都的大学也不止京大和华光女大两所。纵然假设我来自这两所大学,华光女大的学生也有不戴校徽的可能性。综上所述,你的推理有严重的逻辑漏洞。”我微微一笑。对某种人来说,这种无意识地流露出来的无可奈何的笑,好像成了引发亲切感的缘由。
他猜中了,可面对我对这种推理的无动于衷,他脸上有略过无法形容的失望表情。接着他又开口说:“那么告诉我你的名字和地址吧,还有你喜欢什么养的伞。过两天,我寄给你。”
“名字这种东西对我而言不重要。”我又怎能让他知道我的身份,要是和我扯上关系的话,他会遭殃的。
他有些诧异地望着我,那目光几乎是透明的。
“名字这种东西只是虚伪的假面罢了。虚伪的假面反映不了面具下的真实。”我面无表情地说,“再说男人用这种伞也太别扭了,我可以委屈一下帮你撑。”
“是吗。”他笑着说,“果然女孩子就要用这种东西。”他的衬衫洁白耀眼,摇曳在上面的透过叶缝投射下来的阳光,使我的人生激起了波澜,犹如这家伙的衬衫的皱纹。
“那就再见了。”我转身走人了金阁寺。
至今我仍然觉得我和工藤在京都初识不可思议,两个人早在那时就有了如此奇妙的交集,尽管我们的第二次见面由于种种原因都没认出彼此。后来他告诉我那天为了一个案子和目暮警部来到京都。就这样我们的命运如水银一般融合起来。所谓的宿世因缘大抵就是这样的吧。
面临开阔的镜湖池,我仔细端详着手中的伞,深红色底色的精巧的纤细的伞骨,这散发着玫瑰芳香的突如其来的礼物多多少少弥补了心灵深处缺失的那一部分。
金阁寺紧邻镜湖池畔,一层法水院,二层潮音洞,三层究竟顶,分别代表了三种不同的建筑风格。样式的折衷,其三层的零乱的设计,无疑是探索一种使不安的模式。金阁本来就是由不安结晶而成的建筑物,是经历长期的黑暗时代,众多黑暗心灵的所有者筹建的建筑物。在渐沉的夕阳下不安的金阁显得更加生动和辉煌。
金阁犹如夜空中的明月,也是作为黑暗时代的象征而建造的。它稳固而寂静地坐落在那里,是为京都一隅永恒的存在。不管时代变迁,历史沿革,美丽的金阁都是默默无言地裸露出它的纤细的结构,忍受着四周的黑暗。如同我必须忍受命运的黑暗一样。这样想来,我与眼前这深刻、坚固、实在的物体有了某种微妙的共鸣。
我凭倚在精致的栏杆上,望着眼前的苑池倒映里的金阁。在夕阳的映照下,金阁的影子垂直地投落在平静的水面上,水草和藻类漂浮的水面让人联想起古铜镜,乃至入世的、经世的、避世的、玩世的教导都谆谆写在上面,如同寂静的真理发出真智的光照。我想到美国岛海滩上看见的大海的浪潮,想到时间长河的流淌,想到说不定自己也很快就会死去,突然觉得轻松些了。我从来没有想过需要古老的智慧。怎么才能在年轻的时候结束自己的生命,而又不痛苦呢?就像脱下来随手扔到桌子上的华丽的丝绸衣服一样,不知不觉地滑落到地上的那种优雅的死。
思绪翩跹的时候,耳畔响起姐姐的声音:“对不起,志保,久等了吧。”
她笑着走过来,手里提着个写着“松屋百货”的纸袋。
“还好。”
“刚才出了件很奇怪的事呢。”她对我说,“在百货公司的时候,看见有个高中生摸样的男孩子匆匆买了把雨伞。后来我到金阁寺找你,看见他拿着什么东西,看了你的背影很久,就是没上来打招呼,然后就离开了。你认识他么?”
“不认识。”我说着以最快的速度收起手中的伞,藏在身后。
“这样啊。。。你猜我给大君买了什么?”说着她把一个针织帽从纸袋子里拿出来给我看。
“这都什么年头了,怎么买这么复古的东西。”
又聊了一会儿,我送她到列车站回东京。她临走时,回过头说:“加油啊,志保,按自己选择的道路走,不可以回头啊。”我看着她的笑容,姐姐的心里是似乎永远没有阴影存在。
默然凝眸目送着远去的列车,直到那狭长的车厢在视线中消失。
暮色苍茫时,我才回到校区,走近习惯性路过的京大侧门,发现Gin倚着保时捷站在那儿。在夕阳下,他燃了一支烟,吐出一口白色的烟圈,烟雾如夕云一般袅袅上升,亦如云彩一样瞬息变幻,不久又如蓬头散发般紊乱破碎。他苍绿色的瞳孔的失去了原有的锐利光芒,带着难以形容的柔和安静,先前给人的蛮横傲慢消失了,展现出高贵气质和难以言喻的寂寞、哀伤。这个印象打动了我。从他的身影可以了解到在逐渐阴郁下去的阳光里,他没有我所感受到的不安和惶惑。毫无疑问,阳光是无法渗进他那坚硬的肌肤的。
我不知如何向此时的他打招呼,但也不能装作视而不见。
正迟疑着,他叫住了我:“你的伞怎么回事?我记得一直是把黑的嘛。”他盯着我深红色的新伞。不知他怎么会问起这种细碎的事。他这阵子也的确反常。
“哦,新买的。”我自然不能更别人提起金阁寺的奇遇,“不是挺好的么,玫瑰一样的红色。”我敷衍着。其实,我对颜色没有特别的偏好,对玫瑰什么的也一样,无所谓喜欢也无所谓不喜欢。
“是么。”Gin怀疑时越发矜持,但从他的神情中我可以发现对方和自已一样都在掩饰着什么,这竟然使我心中升起一丝喜悦。
我还是赶忙匆匆告辞。回头看时,此时的他又恢复到往日的冷峻态度,似乎刚才看到的他只是朝露般的幻影。
慢翻卷在天空上的夏云,阻挡在他颀长的阴影的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