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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58方人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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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地美国的那天,万里无云,程易山透过门面小截面的玻璃看见她睡在床上,左手扎着针头输液,赵崎真在守着。程易山没进去,只是站在原地,右手久久攥着一束小雏菊,直到护士进去,在赵崎真望过来前,他走了。
林毓忙完工作,见到他坐在院外的长椅上,面目平静,双手交握置于腿间,他旁边躺着一束小雏菊,看来人没直接进去。她坐下来:“你不该来这里。”
“我好多了。”程易山淡笑着回答,轻握了握指关节犯疼的手,“海生她怎么样?”
“还是那个状态,不见好,但没差到哪里。”
他的眼神凝滞,固执地盯着前方大树,飞机自头顶高空飞翔离开,刺耳的引擎声致他微微蹙眉,随后将雏菊带到她手里:“麻烦帮我带给她。我明天也会来。”
林毓接住小雏菊:“明天来了,会进去么?”
程易山没正面回答,他只是笑着:“很久不见,一起吃顿饭吧。”
后来他参加了周一的心理交流会,林毓推荐的,原先没在意,直到被梦魇惊醒,意识到自己得再做些什么。他参加交流会,那是十多号人围圈坐的心理会,除去心理医生一人,其余都是退役军。
某位退役战士絮叨起来:“回国的那天,妻子和孩子都很高兴,喊了很多亲朋好友家庭聚餐,我自然而然开始庆幸当初那一炮没把我炸死,也没把我炸成残废,是的,我很庆幸,直到被一阵爆声惊到,我摔盘子揪住了那位朋友的脖子,孩子的哭声制止了我,我回过神,看到每个人的表情都很透露着震惊、失望、难受。我经常做噩梦,死去的战友找到我,他们没有腿,他们抓住我的脚控诉我为什么抛弃他们,我凭什么活的这么幸福,所有参战的军人都不会那么完好无损,就算你活着,你的精神还是会出现磨损甚至崩溃,如你们所见,我不能正常睡觉,不能正常出行,不能正常和朋友见面,上帝,我真希望能治好这个病。”
第四天,他依旧站在病房门口。
出去后碰到赵崎真,他站在露天抽烟区,嘴里叼着烟,眉头微蹙:“我见过你。”
程易山说:“赵先生贵人多忘事,我们在人民医院见过。”
赵崎真没问他在这里的原因,程易山也没问其他情况,双方闭口不谈,草草问候两句结束聊天。
第二轮的心理交流会,记者在取得诸位退役兵的同意后摆放了三台摄像机,记者不询问,只是单方面负责拍摄记录,属于国际性质的纪录片,不禁让第一位发言的女兵有些紧张。程易山看清她眼角红肿,尽管强撑,身体状态却略显疲倦,邻座男人告诉他,那位女士前段时间收到银行的缴款通知单,她丈夫是个赌鬼,惹了大批债,所以现在不仅仅是精神问题,生活方面更是一团糟。
一阵叙述结束,大概是轮到第三人了,心理医生看向程易山,询问是否有准备表达自己的经历和想法,也可以是生活中其他的遭遇。
别人的目光转向他这里,程易山想想,平静道:“我来纽约已经有段时间了,因为我女朋友正在医院接受长期治疗,我之前不知道她生了病。我并没有正式地和她见面,想着该怎样给她惊喜,她恢复得很好,我的意思是,等哪天,我肯定会出现在她面前。请你们不要疑惑,对我来说,她也是战友,她曾经牺牲自我拯救了很多生命,这很光荣,她是个豁达乐观的人,她说人历苦难而后生,这话说的没错,我虽然因伤退役,但后半生并非荒废,也许现在迷茫,但时间很充裕,我们不会停留,因为故去的战友们,我们也不能停留。”
那天林毓意外造成了他和赵崎真的二次见面,氛围沉默,她选择置之不理,边抱起文件,边说我回办公室。程易山问她:“你还有第二间办公室?”
林毓诚然回答:“这里的氛围让我待不下去。”用身体慢慢推开门,望向程易山,“我当时刚好在疗养院,你的那段演讲不错,有望播出。”朝他打了眨眼。
“林医生饿不饿,我们一起吃顿饭吧?”这话是赵崎真问的,从他的神情来看,似乎不怎么想待在这里,可惜林毓没给他机会。
“还是你们吃吧,毕竟未来是妹夫大舅子的关系。”
一阵沉默。
林毓忍住笑:“二位再会。”
赵海生怀疑过每晚陪在自己身旁的人是谁,在她的印象里,他一直那么义无反顾,可她不敢想,她将自己圈进了毫不知情的领域里,视若无睹地开玩笑是不是撞鬼了。
林毓决定成为背后推他们一把的手,她道出实情,就在赵海生驱车离开纽约的前一晚。林毓出谋划策,还把宝贝车钥匙借给赵海生,结果如她所料,程易山追去了,就是没想到海生她哥赵崎真也会追过去,她想想三人一行的旅途,背脊发麻,嘴里默念:“阿弥陀佛。”
不过好在结果如意。
一行人回到纽约,赵海生站在行李旁边,双手插着大衣兜,她身后是人流拥挤的街道,程易山正给她戴上遮阳帽抵挡紫外线,林毓离开公寓,走下五阶楼梯,朝他们挥手说嗨,程易山将钥匙抛还给她:“林主任,你借车钥匙让病人出去乱跑,是不是不合规矩。”
林毓转了转钥匙,眼神瞥到他们后方的沾满污泥的车身,耸了耸肩膀:“你们不懂,这是我们的治疗方针。”余光瞥见赵崎真轻轻抿嘴笑着,看来这个计划已经引起病人家属的不满了,她低头看了眼手表,一时又忘记要说的话。
赵海生举了下手:“其实治疗方针挺有用。”
程易山默默将她的手摁下去。
赵崎真平静地看着妹妹:“现在没你说话的份。程先生,今天麻烦你照顾她,我有东西落在医院,得先走,林医生,要不一起回吧。”
林毓倒是对赵海生说:“看来治疗方针对他们的相处也有很大益处。”
程易山笑道:“林主任,别让赵先生久等。”
林毓看他那脸表情觉得要糟,说了句讨好的话:“我期待你们的婚纱照。”
千禧年,10月17日,明朗风和,程易山和赵海生正式领证。
考虑到她回国后两个月被家人关在家里休养的原因,程易山打算带海生到处转转,所以不办传统婚宴,是旅行结婚,两家人都很赞成,临行的那晚在山地酒庄简单办了一轮喜宴。
林毓原以为,以程妈妈着急抱孙子的固执性格,不会轻易同意这门婚事。不知道程易山说了什么,程妈妈同意了,喜宴当晚,程妈妈坐在旁边,眼神望着前方那对新人时嘴里呢喃道:“他比任何时候都要认真。”随后露出微笑,说,“这段时间我儿子儿媳妇出国度蜜月,你们有时间就过来,老头做的菜不好吃,我也不想做给他。”
林毓笑着回答:“阿姨又忘了,郑云已经不在啦。”
程妈妈这才想起来,她的目光定定望着前方,转移话题:“需不需要我给你介绍对象,有一人家的儿子也是博士出身,你们肯定聊得来。”
“阿姨,我喜欢笨的。”
喜宴结束后,他们在亲朋好友的目送里离开酒庄,目的地是郊区机场,登机后赵海生靠住他肩膀沉沉睡去,而程易山却久不能平静,他很清醒,今天度过的每分每秒,都在告诉自己,他娶到了心爱的姑娘。他的右手握着两张机票和钱包,钱包内框里嵌着的是结婚照,两人各穿着白色衬衫,背景红底,朝着镜头咧嘴笑。
机身穿越白云最终在高空翱翔,月光将云层照得阴影分离,他仔细观察着外景,这一切足够真实了,他凑过去亲吻住她的脑袋,淡淡的香水味漫进鼻腔,那一眨眼,圆滚的月扎在窗口,亮色罩住两人的身躯,赵海生的脸慢慢贴住他胸膛抵挡刺眼的光,程易山将机票和钱包放在桌上,用衣服盖住她身子。
月色落在摊开着钱包的照片上。
除去他们自己,没人知道,两人的第一张合照是结婚照,这件事真是令人心动且惋惜。
赵海生进了酒店房间后先是端详起来,卡其色海浪形的壁纸,欧式大床,被褥柔软厚重,床边有一块深咖色的地毯,有梳妆台,一套复古桌椅,窗帘是深蓝点着碎花,隔壁是洗浴室,她脱掉外套后躺到床上闭了闭眼,程易山办完手续后进来,见她要睡了,打算关灯,却听她迷迷糊糊地说我要洗。
程易山笑着说:“明天洗。”
他换了拖鞋,将行李箱里的衣服分别拿出,整理好后架进衣柜,随后看了眼闹钟,已经一点了,把三罐药放在柜台上,拿着衣服进去洗澡,半会儿功夫出来,钻进被窝后浑身热气腾腾地抱住她不撒手,赵海生被热得浑身挣扎,嘴里嘟囔着:“太热了你个孙子,别闹我。”
脸正埋在她背脊的程易山慢慢地笑起来。
她说:“我认真的。”
缠着腰间的手臂仍旧没有撒开。
赵海生睡醒后发现自己正全身压着他的姿势,不禁窘迫,想下床,脚腕被他抓住后给拖回了原位,她有些无奈:“起来吃早饭,我饿。”程易山闭着眼,他说我也饿,脑袋就凑过去,紧密地吻住她嘴唇,呼吸间透露不出丝毫空气,赵海生差点被他吸走,反手把他摁在身下,人坐在他肚子上,她碰了碰自个嘴巴说:“你嘴是吸盘吗。”
清晨泡澡,花了二十分钟,程易山在她要昏倒前走进浴室把人抱了出来,还好人醒着,不然得上人工呼吸,赵海生有些后悔,当时应该装昏。她说:“那件针织上衣,半身裙,米色的,穿这身吧。”
程易山从衣柜里摸索出那两件来摆在她面前,牛油果绿的V领针织衣,半身裙穿着就很显身材,他平静两秒:“有点不想出门。”
“幸好只是有点。”赵海生笑眯眯地拿着两件衣服走进浴室,穿戴整齐后抹了淡妆涂口红,程易山已经在门口穿鞋了,他手里拿着遮阳草帽,望向她这里时,眼神深邃。赵海生还在他面前显摆:“清新吗,是不是很少见我穿这种衣服。”
他笑着回答:“嗯,之前土里土气。”
赵海生拧了把他腰板:“也没见你好到哪去。”
蜜月旅行期间,两人看尽少女峰下的城镇湖光山色,用石头堆砌而成的屋子,栅栏里的绵羊欢腾跳跃,少年少女坐着帆船畅游蓝湖,平静的葱绿山谷,他们尝试了滑翔伞、滑雪、爬山,坐着列车来往苏黎世、琉森、因特拉肯、蒙特勒、日内瓦湖,赵海生看见绿野里的那抹孤独小屋,她说,在这里生活肯定异常安宁。
“那就留在这里吧。”
赵海生摇头:“还有事情没做完。”
“嗯,对。”
一个孩子撞向她,孩子哎呀声,朝后跌倒,程易山迅速伸手抱住男孩。可惜她的上衣被冰淇淋沾了大块,男孩看着地上的冰激凌,眼睛泪花花起来。
赵海生说:“让这位叔叔再帮你买一个。”
程易山这边拿手帕过来帮她擦擦衣服。
男孩诚恳道歉:“对不起,我跑得太快。”
“没关系,但你以后可不能跑这么快了。”她推了推程易山,程易山先将手帕塞给她,再牵着男孩的手去了前方冰淇淋店铺,她望着前方一高一矮的背影,出了神,脑海里闪过一些虚幻的片段,她不禁有些沉重。
两人进了某家酒馆,程易山注意到她的异样,起身离开,回来后手里握着一杯草莓冰淇淋,赵海生看见了,忍俊不禁:“我也不是嘴馋才这样。”
“享受当下,这句话还是你说的。”程易山意有所指。她平静地咬了一口冰淇淋,垂眼,又抬起来看他,很认真:“那能来两罐葡萄酒吗?”
“只能一罐。”程易山拿回她手里的冰淇淋,“冰淇淋也超量了。”
“你心眼比针还小。”
“多谢夸奖。”
2003年春季,大概在四月中旬,在甘纳的各个禁令相继解除后,他们总算落地塞尔勒。据说在城郊有块空地,政府特意用其搭建墓园,那里埋葬着所有烈士,两人所认识的战友也埋在烈士陵园,雨过天晴,黑石雕刻而成的烈士碑上名字尽显,虽然已经过去三年,他们心里的这块地却怎么也不敢忘记。
第五天下午,程易山去了军区探望,威尔那几个老战友正巧在驻地,半天还没回来,看来正聊得高兴。海生和妈妈通完电话,打起瞌睡,醒来后刺眼的光芒从斜边窗口照进来,他双臂相环,正靠着椅背微微阖眼,光线投在他宽阔的身躯上,随之将眼睫边缘细化了层柔软的金线,他睡的很熟。
她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这里是医院。
“感觉怎么样?”进门的护士轻声询问她,随后给了她一杯水,赵海生向她道谢,双方交谈两句,护士先走了,轻细动静已经慢慢弄醒了程易山,他抬起头,眯着眼看她,哑声道:“你可以再睡会儿。”
“来睡我边上吧。”
程易山笑着摇头,他站起来动动肩膀:“刚刚阿沙来看过你,店里忙,就先走了。”坐在床边上,伸手捋顺贴近她额前的黑发。
“昂。”赵海生的右手捂住自己的肚子,神情平静,“我到现在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来的医院……说实话吧,我是不是又哪里生病了?”她似乎已经接受了自己哪哪会得病的这种奇怪设定。
程易山翻了下白眼:“别说这种话。”
“你居然朝我翻白眼?”
程易山不服软,抬手朝她额头弹了一记:“我不翻你翻谁。你想喝汤我来做,没关火就睡,还好回来的快,煤气这种事能开玩笑么?你这么迷糊,以后上厕所都得带上你。”他这么一长段的教训倒把她弄傻了眼,海生额声,左手挠挠下巴:“上厕所带我这种事,还是别考虑了。”
程易山知道她肯定又要说什么好话,立马伸手,两指夹住了她嘴巴,导致赵海生觉得自己的嘴巴像鸡嘴巴的那种,于是她对他做出了那种很生气的表情,手打哑语说:我是因为怀了宝宝才这么困。
程易山平静片刻,许是头脑迷糊了,他打出哑语问:你说的哪个宝宝?
赵海生朝他翻白眼:“我们两人的。原本打算等稳定再给你惊喜,想想我连煤气都能忘关……嗯,就是上上周我在人民医院做检查,医生说我怀了已经有一个月了。宝宝现在很稳定,你放心吧。”她想想下午熬汤,所幸是开着窗透气的,煤气泄漏这种事确实很危险。
“我被你惊喜到了。”程易山慎重地摸住她肚子,平静道,“也确实被你惊吓到了。”
赵海生觉得自己应该能笑了,于是笑起来,随即遭到对方严厉的审视,她收起笑容,舔舔嘴巴说这人真没意思。
林毓那边的意思是,孩子确实是个奇迹,沉默三秒,她更夸大其词道:“简直神的礼物。”见电话那头没回她话的意思,尴尬地清咳两声道歉,“程太太你的底子本来就稳,加上这三年积极治疗,百分之十的怀孕率都能被你们撞上,我这边建议现在去买张彩票。孩子名想好了吗?赶紧回国,我给你看看……我没约会,根本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