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2、三十二、真田广之 ...
-
我在看他演出,是他倾尽心力的新狂言。
很好看,看不出改编的痕迹,他把故事的背景放在了日本四百年前的室町时代,一下拉近了与本国观众的距离,当然,狂言技法占了主导,可也不难看出他加入了许多其他的戏剧元素,甚至一些很现代的东西,给本来就很喜剧的内容增加了更多“笑”的因子。
可惜,我的注意力并不在此。
我看的只是他。
这很不应该,也很不专业,我知道。
但是,我情不自禁。
光是看着他那张千变万化的脸,我就不由自主地笑出声来。
是的,他私下也是这样表情丰富的人,爱挑眉,爱飞眼,爱撅嘴,当然,更爱笑,而到了狂言舞台上,所有的表情都夸张了一倍甚至几倍,伴着那同样夸张的动作幅度以及说话的语音语调,仿佛就算听不明白具体的意思,也会从心底里笑出来。
我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生怕遗漏一丝一毫。
然而,看着看着,笑意却在一点一点流逝。
他的表情依旧那么可爱,表演仍然如此逗趣,可他脸上的汗水,更是如泉喷涌。
台上三分钟,台下十年功。
他的今天,是用三十年的刻苦加杂着痛苦铸就的。
“咚——”我被一声非常响亮的异响惊回神,这才发现他正单膝跪在地上,心,没来由就是一紧。
自然而然想起他曾经跟我说起过的很久以前的一次演出,因为场地的关系,踩踏地板发出的声音并不能像正式能乐堂那样清脆响亮,所以为了完美地呈现表演,他就用了更大的力气,结果第二天腿就无法动弹了……
还有他脚背上那几个异于常人的大足茧……说起这个时他得意洋洋的样子我至今记忆犹新。
痛的时候,他倒忘了……当时我心底这么叹息着,可后来慢慢发现,其实他根本不是那样的人。
他不喜欢跟人袒露自己的内心,而那一面,总是跟沉重紧密相连。
别人看他,要么从容、要么自信、要么优雅、要么明丽,见过他笑得犹如天真的孩童或者佛若盛放的花朵,最多就是沉下脸来,很奇怪,偏偏就是这样一个笑起来像太阳一样的人,面无表情时,却会给人难以言喻的压迫感紧张感。
但那也不是沉重,更不是沉痛。
那一面,跟他所经历的喜悦一样,在他心底,早已落地生根。
他太清醒,所以,永难忘却!
他的那一面,我见过,却希望,从未见过!
也许我该庆幸,他终于还是个朝前看的人……
演出圆满结束。
在观众热烈如火持续不断的掌声中,众主创谢幕了一次又一次,最后,是他一个人的谢幕。
只见他飘然出现在舞台正中央,向各方观众鞠躬答谢,轻勾唇角,似笑非笑,眼神却不是高兴或骄傲可以简单形容得了的,反而透着一股自信式的霸气,即使他穿的还是仆役的服饰,可那种“我的舞台我为王”的气势已然显露无疑!
一切都如我所画!
我用力鼓掌,嘴角努力弯曲,眼角却不经意噙出水色。
他的眼睛轻扫全场,掠过我身上,似乎仅有千分之一秒,可我立刻察觉到,那里面有一丝异样。
难道说……
然后,是庆功酒会。
我并非邀请嘉宾,可一路上人人对我点头致意,却无人拦阻,我顺利来到酒会现场。
进去的时候,有人在致词,不过不认识,看上去类似赞助商的模样。
在众多人中,我一眼就看到了我要找的人。不着痕迹地走到绝不引人注目的角落,我默默注视着他。
他已经换上了和服,安闲地站在一众狂言师中间,可并不是静默地站着。
眼睛瞟来瞟去,上下左右各个角落都不放过,也不知道在看什么;背脊虽然一如既往挺直如松,身体却转来转去的,很不安分;偶尔手指滑过额头,轻轻撇开遮眼的发,那是他的习惯动作……
而他脸上此刻的神情若要形容,就三个字:不耐烦。
我忍不住笑起来。
亏他小时候还想过当外交官,这样的场合就这么不耐烦了……幸亏没有走那条路,他怎么可能有那个耐性搭理那些无聊至极的政客?
终于该讲话的都讲完话,到了自由交流的时间,气氛顿时活跃了许多,连室内的空气流通似乎都顺畅了。
我没有主动上前去找他,仍在原地默默关注他,看着他跟人神情自若地交谈,看着他温和有礼地微笑,看着他仔细认真地聆听……直到他循着目光来找源头。
没有在他眼里看到意外,仿佛早就知道我站在那里。
他缓缓走过来,“来了?”
“嗯。”
平淡自然得仿佛天经地义。
“演出很精彩。”我说。
“谢谢。”
然后,相顾失语。可是,我分明在他平静无波的眼底看到了一丝涟漪。
有什么话就直说吧……我心里默默道。
终于,他再次开口,“那么,电影宣传时再见吧。”
“好。”没有半分迟疑,我微笑着伸出手,“到时再见。”
两只手握在一起,都有些凉。
他微微颔首,转身离去。
这就是他要告诉我的么?好,我明白了。
可是他离去的背影为什么如此寂寞?寂寞得想让人上前一把搂住……
知道吗?我已经没有一丁点疑虑了!虽然我不在他身边,可我,在他心底。这六年来,一直是。
我多么欣喜自己是左右他情绪的那个人,可是,我又多么惊惧自己是插在他心上的那把刀……仿佛,我注定就是一把双刃剑!
他走了几步,突然停住。
我屏住呼吸,静静等待。
他终于回头,脸色出奇得白,不辨悲喜。
我欣然展颜,从容自在地冲他一挥手,就像对待多年老友。
我们之间的距离约莫三米,不远,但我知道,这三米,将会是我能接触到他最近的距离……真的好远。
可是,我也明白,这应该是他感觉相对安全的距离。
所以,我能做的,就只有牢牢守在这三米线外,对他真心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