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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信都空巷 ...

  •   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

      信都三月,冬雪方霁,春阳渐暖。姚钰套了一件银狐皮的披风,独自站在水边。竖起的雪白毛领包住了他半张脸,留出墨玉一般灵光闪闪的一对眼眸,正以一种无比郁闷的眼神,呆呆望着冰河里日渐稀薄的浮冰。

      自从上次俞氏跟自己说过那些叫人似懂非懂的话之后,姚钰心里就不是滋味儿。虽说以前类似的事情也不是没经历过,这俞氏那张娇滴滴的脸,前一天笑嘻嘻,后一天又凶巴巴,十足地阴晴不定。可是姚钰就是想不明白,为什么和兄长相比,俞氏待他便刻薄得尤其明显。

      不过转念一想,他自己确实也不过是个捡来的野种,俞氏眼红看他也不顺眼也在情理之中。姚钰不是一个斤斤计较的人,甚至可以说是非常大度,家财名分,他一样也没想争过。可世事就是如此,许多东西你不想争,别人也认定你就是会争。

      好在算算日子,老爹和大哥应该已在返程路上,姚钰心里舒了一口气,忽然冒出了一个想法,也许在大哥身体状况好一些之后出门游历一番,仗剑红尘,寻仙访道,也不失为他所向往的快意人生。

      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胡思乱想着,姚钰在风中怔忡着站了好一会儿,直站道腿脚发酸。幸亏他身体不错,吹了半天风也没什么不舒服的感觉。只是怕路人看了以为他是要跳桥,姚钰连忙转身,打算打道回府。

      可是……等等!

      果不其然,姚钰方一回头,看见满大街的路人都既狐疑又震惊地望着自己,仿佛他本人俨然一座会走会蹦的金山。不仅如此,这围观群众还越聚越多,许多人闻风赶来,眼看就要变成黑压压的一片。

      姚钰同这些人大眼瞪小眼了大约三个弹指,四下一阵静谧微妙的尴尬。但下一瞬,仿佛一锅热油终于到了沸点,在人群终于确认了正主的正脸,开始以一种躁动的狂热向姚钰飞扑而去的同时,姚钰几乎是逃命一般,撒开了腿便往姚府的方向狂奔。

      信都大街,万人空巷。

      “哦吼吼,现在的年轻人,腿脚真是好啊。”摊贩老伯习以为常地扶正被呼啸而过的人群吹翻的招牌,感慨道。

      这信都大街少说也有二里长,姚钰身后带着一片群魔乱舞的乌云,自己跑得连眼白都快翻出来了。正是眼冒金星,眼看着打不了就要和后面那帮人同归于尽的时候,姚钰一头撞上了一堵肉山。抬头一看,七八个虬髯大汉排成一列,低着头,罗刹一般俯视着他。

      原来恰巧不知赶上哪家贵人出街,正清道呢。

      姚钰心道真是老天开眼,忙踮着脚去看那肉山身后,挡着的是哪一位他的酒肉朋友。可无奈蹦跶了半天,也知看见一团雾罩云山。无奈之下,他只得向那一排肉山赔笑道:

      “不知几位大哥主家是哪位贵人,如此气派?”

      “你是何人,我家王爷的身份岂容你等庶民打听!”

      姚钰抹了一把喷到脸上的唾沫星子,神情复杂地琢磨着,这蜀州天高皇帝远的,信都城里何时竟来了位王爷,而且他竟还不知道?

      可要不是王爷,还有什么人能在信都的街道上摆这么大架势?

      眼见着身后那一大帮祖宗越来越近,脚下的地都开始震。姚钰头皮发麻,一咬牙果然还是保命要紧,不论如何强龙不压地头蛇,先自报家门了再说!

      “那你们知道我是谁么?”姚钰吊着眉毛,活脱脱一副纨绔子弟、地方一霸的嘴脸,“小爷我家可是高阳姚氏,蜀州第一望族,‘三姓九氏’里高阳氏的老大,你们就这样堂而皇之地将小爷拦在路上成何体统?还不赶紧让开?”

      约莫是他长得太和善,所以他这自以为十分硬气的一通叫嚣在那排肉山眼里怎么看怎么都像是狐假虎威的一通牛皮。那几个大汉彼此对视一眼,紧接着整整齐齐地对他大吼一声:

      “我们管你是谁!”

      这一吼险些没将姚钰那小身板吹进那团追着他的人云里,姚钰这下可真是前进无路后退无门,也顾不得什么矜贵脸面了,扯着嗓子便朝那排肉山之后的香烟迷雾喊道:

      “不知尊驾是信都城中哪位兄台!在下姚家老二,现下有些……身不由己,求求兄台江湖救急,日后姚某必定登门拜谢呀!”

      也不知是他这一喊起了作用,还是那香雾之中的正主停了太久有些不耐烦了,只听见一声银铃清响,那些肉山一般的虬髯大汉竟仿佛牵线木偶一般忽然整齐划一地动了起来,将姚钰挡在了身后。而那些尾随而至的信都城民估计也是被这些修罗恶鬼一般的莽汉们震慑住,全都刹下脚步,四周立时安静了下来。

      与此同时,那烟雾之中的仪仗也动了起来。只见香烟袅袅,宫铃声声之中,依稀见得一部浑金步辇,如一乘浮于云端的仙车缓缓飘来。如今金光灿烂的一副景象,就连姚钰看了亦不由咋舌,究竟是什么样的人,才能用得起这浑金所铸的步辇!

      更何况辇车之大,别说是一人,姚钰觉得就是一家人坐上去也没有问题……

      待到那仪仗队走近了,四下更是一片暗暗唏嘘之声,原来那浑金的巨辇下面,竟是三十二个壮汉,个个鼓足气力,缓步而行。而前前后后,持香的,持羽的,侍从侍婢,粗粗算来十来号人,个个莲鬓柳腰,美如仙童。

      再看辇上,四面天蚕软烟罗罩着,微风之中如同水波轻摇。透过这比金玉还贵的天蚕软烟罗,可看见帐中一个慵懒侧躺的人影。那用人一支纤细的手臂支着头,玉体横陈,媚态纵生。和着步辇四角宫铃的空灵铃声,显得颇有几分妖气。

      亲见如此阵仗,那些追着姚钰而来的围观群众一瞬间又将姚钰忘到了九霄云外,一个个皆被扑面而来的黄金气息熏染如痴如醉,唯独姚钰,待他终于看看清了来者何人之后,几乎是受了惊吓一般倒抽一口气。

      怎么是他!

      姚钰抬头望天,暗叹一声:“今日实乃天要亡我……”

      起初那些大汉提到“王爷”二字时他不信,除开蜀州偏远,少有皇室中人往来这层缘由之外,最重要的一个原因,其实是因为姚钰记得,再多年以前,信都城唯一一个有“王”爵位的人,早已慕道求仙去,杳无音讯了。

      而这个人,就是“金山王”,岁千生。

      岁千生此人际遇十分奇特,他这岁姓本不是什么贵姓,他本人也没有任何贵族血统。之所以能得当今圣上青睐,还被封了一个“金山王”虚爵的理由只有一个——他有钱。

      世人形容一个人富贵,都喜欢说“富可敌国”,但说到底这只是一个比喻,毕竟一个人的财富积累是有上限的。可放在这位“金山王”这儿,富可敌国就不是个比喻了:

      永寿七年,西域赭连部集结西域十数个大小部族兴兵犯境,但偏偏那年大熙南涝北旱,国库正是空虚,皇帝寄希望于和谈,可对方也是算准了时机志在必得,故而久谈不下。国家危亡之时,当时还只是一介贱商身份,只能活动于帝都朝安各大宵金窟的岁千生通过自己用钱养出的人脉,向皇帝毛遂自荐,出资生生买下了赭连部和大熙边境之间五座西域大城,由此大熙不费一兵一卒在与赭连部之间拥有了一座铜墙铁壁,赭连部也只能知难而退,据说在那之后不久,还派使者来向大熙请准了在那五座西域城池的商贸之权……

      岁千生就此一“买”成名,成了“护国侠商”,就连皇帝也对他礼遇有加,还封了他做“金山王”。虽说这封号听起来有些搞笑,但至少说明岁千生其人得宠,大好前程近在眼前。可令所有人大跌眼镜的是,第二年,这位“岁王爷”就拍拍屁股离开了帝都朝安,跑回他自称是老家的蜀州,开始……豢养男宠。

      ——没错,这位大名鼎鼎的金山王,是个断袖!

      更要命的是,这位金山王之所以不远万里跑来蜀州断袖的原因也非常明确:他要断的,就是那蜀郡第一美人——姚钰的袖!

      后来得知此事的姚钰掐指一算,永寿八年的时候自己多少岁来着?啊,没记错的话,该是十岁,或是十一岁,不能再多了。

      ……简直丧心病狂!

      由于这位金山王的热情,姚钰有很长一段时间都被父兄藏在家里。以至于信都百姓对姚家二公子映像就是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矜贵公子,将他传得神乎其神。算起来他今日出现在信都街头之所以能引起如此轰动,归根结底,这位金山王也算是始作俑者。

      姚钰捂住嘴,为方才自己对着岁千生自报家门那一出悔得肠子都快断了,现在就巴望着他将自己当个路人放的屁,千万别赏眼去看正主就好。

      他正准备开溜,然而人倒起霉来真是挡也挡不住,今日扫大街的役夫不知为何出奇地敬业,将这信都大街的青砖地扫洒的光可鉴人,姚钰刚准备足底抹油就脚下一滑,整个人重心一偏,便往前栽去。

      这一摔,就将自己端端正正地摔到了岁千生的浑金步辇前。

      姚钰两眼一闭,恨不得就此装死,让人抬走拉倒。

      “王爷车架,岂容尔等如此冲撞!”姚钰听见有人恶狠狠地质问他,知道装死无效,睁开一只眼,生无可恋地朝前瞥了一眼。一个从头到脚都黑乎乎的护卫正持剑对着他。

      被寒光潋滟的剑端抵着脖子,姚钰也没得办法,只能站好,朝那四方帘帐中拱手施礼道:

      “这位……大人恕罪,小人并非存心惊驾,实在是今日地滑,无心之失,小人这便有多远滚多远!”

      说罢,姚钰转身,拔腿就跑。心中已经默念了一万遍无量天尊,只希望那人可千万不要看到他,千万不要看到他……

      “等等。”

      姚钰眼前一白,脚被牢牢地粘在了地上。

      就是这熟悉的声音,绵柔如水,细腻如风,却略带一丝喑哑,透出雌雄莫辨的妩媚妖气。透过重重纱帐,咒语一般灌入姚钰的耳朵。霎时之间,姚钰只想抱头对命运高喊出那困扰了百代英豪的千古名句——

      这他妈的究竟是为什么!??

      “你惊了本王车驾,这便想走?”

      岁千生的声音本就偏细,且说起话来极柔极慢,轻飘飘的,带着一股就好像刚睡醒一般的慵懒惺忪,但基调却又是不容置否的强势。姚钰背上鸡皮疙瘩直冒,生怕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说出什么他完全不想听到的东西。

      “回大人,”他强作镇定,“小人粗鄙之身,何德何能胆敢久留大人车前。大人不降罪小人已是小人三生有幸,小人自然是要快些离开,免得污了大人的眼,那可不太好不是?”

      “污了本王的眼?”车里人重复姚钰的话道,语气之中隐有笑意。接下来,他一语不发,也不让仪仗队行进。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也看不清这厮在做什么。

      万籁俱寂,时间久到姚钰不由得奇怪他是不是躺在暖融融的帐里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直到帐中终于传出一阵窸窣的响动,紧接着,帐中人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

      姚钰傻眼,心道苍了个天,这货还真睡着了!

      “你,上来。”帐中人指指姚钰,睡意惺忪,慵懒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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