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腾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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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府之中，姚钰的长兄姚铸披一件单衣，在院中一边看书，一边等着弟弟回家。
姚铸长他六岁，是家主姚重的嫡子。姚重收养姚钰后，将姚钰放在他的生母，也即发妻神农高氏的名下抚养长大。两人从小便玩在一处，虽无实际血缘，但彼此之间的关系却与同胞兄弟没有任何差别。
姚铸生得清俊儒雅，自小饱读诗书，六艺俱全，甚至对制香一道也颇有研究，再加上为人处事温和圆融，是信都城有名的风雅名士。可惜他身子不好，幼时尚得母亲呵护，将将无碍。可自从高氏去世后，姚铸的身体也不知是否受了影响，肉眼可见地每况愈下，几乎是快到了见风则病的程度。
是以姚钰远远看见哥哥在院中等他，吃了一惊，忙边跑边接下身上的披风，上前替姚铸披上道：
“哥你也太不当心了，有事让人传个话我自会去的，何必要站在这里受风，”姚铸摇头道，“回头我一定得和下人们说，再看见大公子这样，架也得架回房里去。”
“授玉有心了，”姚铸笑笑，“不过你之前，可不爱说这样强势的话的。”
姚钰叫姚铸逗得有些乐，哭笑不得道：“我再不强势一些，哥你可没人管了！”
说完，姚钰蓦地反应过来自己失言，替姚铸绑披风系带的手僵了僵，有些尴尬地撇了撇嘴。
“瞧你这孩子话说的，你大哥怎么没人管了？”
院中桂花树后走出一个中年男人，一身褐色深衣，腰束玉带，苍颜雪鬓，声音浑厚低沉，但眼中的神色温和慈祥。他踱步上前，伸手在姚钰的额头一弹。
“爹！”姚钰揉着脑袋抗议道。姚铸亦拱手见礼，姚重则笑着对他点了点头。
“让你出门替你哥应酬应酬，你倒替你哥攒出了一肚子委屈。”姚重对姚钰道，“你们小娘待你们不好么？你哥身上这件单衣，还是她亲手挑的呢。”
“好……”姚钰的目光溜向一边，“老爹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姚重哈哈大笑。
“你今日同诸位公子们聚宴，可有什么收获？”
“收获？”姚钰想了想，其实和哥哥相比，他从前算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种类型了。只是近些年哥哥身体抱恙，故而哥哥的朋友基本上都是他在代为交际，也算是被迫社交。而偏偏这些人对他的关注点又奇特不已，每每不是聚众围观他，就是旁敲侧击地想要八卦他的身世，搞得姚钰好不头疼。
“说到收获，老爹，我当真是您捡回来的吗？”姚钰一本正经地转向父亲道，毕竟成日被人怀疑来怀疑去，他自己都快要怀疑自己了。
“嗯？”姚重似是没料到儿子突然有此一问，求证似的看了他一眼，方才奇怪道，“别家家主怎么糊弄孩子的你爹我不知道，但爹自己真没跟你开玩笑，你真是我们家捡回来的。”
姚钰莫名觉得自己的心脏受到了一点点打击……
“怎么了么？”姚铸认真地摸着下巴回忆道，“抱回你的那日我还是有些印象的，似乎是个大雪的天气，天还没亮，母亲隐隐听见了婴儿的哭声，于是便在门口发现了你。”
“行行行，”姚钰连忙捂着心口叫停道，“我现在十分确定我是捡来的了好了吧……不过这信都城里的人不信啊，他们非说咱家高门大户，就是寻常小吏家捡个孩子还要斟酌斟酌，咱们家……哎呀总之他们就是不信，每每总拉着我求证，我可真是百口莫辩。”
“哦？那你还能是如何来的？”姚重眯着眼睛问道。
姚钰突然感觉现在这个气氛莫名地熟悉，简直和一炷香之前的蜀香楼一模一样。
“就……小娘，您和小娘，”他试探着问道，“你们是不是……很早以前就认识了？”
姚重愣了一会儿，旋即老脸一红，对着姚钰破口大骂道：“瓜娃子！你娘亲才走了三年你就开始抹黑你老子了！你爹我对你娘的真心那是可昭日月！再说你小娘今年这岁数，十八年前她才多大，什么有的没的，倒霉孩子……”
“孩儿……孩儿不知道小娘今年芳龄啊……”姚钰抱着脑袋，一副铁了心今天一定要把这事弄清楚的模样，“您看隔壁高阳姒家，姒崇光那护卫腾空，从我记事起他就长那样，到现在还跟个小白脸似的，年岁这东西，光靠看脸哪里看得准……”
姚铸一听倒是笑了，摸摸胡子道：
“说起来，自你与腾空君相识之后，为父可没少听你揶揄人家。授玉，你的性子应当是极好相与的才是，而且腾空君其人看起来也不似品性卑劣之徒，可为何你二人之间的相处就是古古怪怪，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回事？姚钰苦着脸，那可真是孩儿没娘，说来话长。
姚家与一墙之隔的姒家同属高阳氏氏族，算是亲戚。姒家有三子，小儿子姒集，字崇光，其人是个活宝。世人皆知他从小斗鸡摸鱼、打鸟爬树之事没有少干，但不知道的是，从小一直是“姚家玉儿”的姚钰，其实也是姒崇光的摸鱼打鸟之列的光荣一员。
不过可惜，碍于姒崇光名声太响，以至于姚钰即使不小心整出了些幺蛾子，最终也通通会被划入姒崇光的“光辉战绩”之下。好在姒崇光心大，不同他计较，两人的交情，甚至还可以说不错。
但这位腾空君的出现，意味着这一对狐朋狗友“光辉童年”的终结。
腾空其人来历不明，但武功身法厉害得可怕，用姒崇光的话说就是——妖怪见了他，都得绕着走。
而且其人还有一个不知道算不算优点的优点——天生冷面，没得感情。
腾空不仅身手不凡，对天文地理经学史论也像吃了书一般无所不知，故而姒家家主高薪聘他做入府幕宾，将他派在姒崇光身边，美其名曰护卫，实则乃是监学。姒崇光深感自己就算是学秃了也赶不上这位腾空君的一半水准，重压之下，时常深夜拉着姚钰痛哭流涕，哀泣人比人比死人，哭完抬头看见眼前姚钰这张名满信都的脸，又愈发哭得昏天黑地……
那时姚钰对于姒崇光这份绝望还只能意会，不能体会，直到他同姒崇光一同被两家家长送去嵩山太室宫学仙，并一同委任腾空作为这两个亲族子弟的共同“护卫”后，来自这位腾空君的噩梦便开始了。
大熙以道学立国，贵族阶层又以神裔血脉自居，是以送去各大门派学仙修道是各家贵族子弟人生必经的一步，就如同平民家的孩子也要送去私塾读书认字一样。本来呢，正值风华的少年人知道自己即将远离父母的耳提面命，出外好好自由浪荡几年，都是开心还来不及。可与姒崇光一同上路的姚钰就不同了，蜀中行去嵩山的一路上，两人看着车外骑马随行的腾空君，都不约而同地流下了人生苦难的泪水……
在嵩山太室宫度过的四年：
卯时，起身，在腾空的“指导”下练过一套剑法，回来时餐舍的朝食不出意外地只剩了白面大馒头……
辰时，早课，在与腾空同处一室的“感染”下如饥似渴地学习……
午时，吃饭，在腾空的“注视”下谨遵食不能言、粟不可遗的美德，不然小竹板打手心……
戌时，验收功课，度过“你永远不可能在腾空这家伙那里蒙混过关”的一个又一个夜晚……
待到学成返家那一日，别家子弟无不都是依依惜别，互道珍重，临走前还少不了还要为这灵山秀水赋诗一首，甚至洒出两滴作别青春的热泪来。唯独姒崇光和姚钰两人，跑得快得好似屁股上着了火，还是水都扑不灭的那种。
归家之后，饱经“沧桑”的姚钰感觉自己已经得到了升华。他将腾空君四年的言传身教之恩牢牢铭记在心，并且为了姒崇光能够独享这份“殊荣”，从那以后离他能有多远就有多远。
时至今日，只要一看见腾空君，姚钰都依然会感激得有些牙疼。
“腾空君他……是个妙人。”姚钰憋出半天，只能对姚铸憋出这一句。
“此人师出名门？”
“不知。”
“那是他血统高贵？”
“不知。”
“他在江湖上颇有声名？”
“不知。”
“……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他……性格好。”
场面由是陷入了一阵微妙而不失尴尬的沉默。
“哟，都在呢。”
姚钰刚想说总算来了个人可以将话题从腾空身上引开，转头一看，却是他那位小娘，俞氏。
俞氏的家族并没有贵族血统，只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不同的小士族。对于俞氏的家族来说，能够嫁入高阳姚氏这样的顶级贵族，可谓不知多少世才能修来的福缘。但对于高阳姚氏本身，纳这样的一个女子入门，却是需要勇气的。
所以一度也有传言说，俞氏之所以能得姚重冒着重重家族压力迎娶入门，皆是因为她那张叫天下男人都无法拒绝的脸。某种程度上说，这倒也是事实，俞氏的确生的面若桃李，笑靥如花，一双含着水汽的眼睛更是妖而不俗，十足勾人。如今即使有孕在身，也反倒只是令她更加慵懒妩媚，举手投足之间都是属于女性的万种风情。
可是，不知为何，姚钰每次听见他这位小娘的声音，都会不自觉地打一个寒噤。俞氏脸上那永不褪去的笑容，仿佛一张精致美妍的面具，叫他没来由地觉得她身上寒气森森的。美虽美，却是妖异的美。
“是美筠啊。”姚重一看见俞氏挺着肚子走来，立马上前扶住了她。
“小娘。”姚钰和姚铸同时见礼道，不比方才的肆意玩笑，姚钰对薛氏有种说不出来的忌惮，举止上自然而然也就规矩了些。
“小娘今天去庙里为弟弟祈福了呢。”她看着兄弟俩道，笑得温柔和蔼，仿佛十分了然肚子里是个男孩。
姚钰对俞氏虽是有些见外，但对这个即将出生的小兄弟却是满心期待，他温柔地看着小娘的肚子，喃喃道：“往后这家中少不了要热闹了，还真是期待呢。”
他抬头，正对着小娘对他柔柔地笑。她笑得大方明艳，倒叫他为自己先前那些没来由的戒备有些隐隐的内疚。
“小娘也为你们两兄弟带了好吃的哦。”俞氏说道，“杏花酥，过了这个季节可就吃不到了。”
俞氏说着，让下人将糕点端了上来。
姚钰看着小娘，她笑起来真好看，让人挑不出毛病的好看。但他忍不住去想那些有关于他和这位小娘之间的风言风语，想着若万一的万一，那些传言就是真的呢？他的的确确就是父亲和这位小娘多年以前的私生子，只是直到如今，她才有机会正当地嫁入他们家呢？
他无意识地咬了咬下唇，很快将这些毫无根据的想法挤出了脑海。
他只是……到底还是会忍不住好奇自己的亲生父母吧，姚钰这么想道。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腾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