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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第 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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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尉使完成使命,进宫叩谢梁王,不日就要返国。厉飏心绪不宁,几番犹豫,还是只得找到千鸿。
“出宫倒是没问题,可是进行馆见特使是要手令的……”千鸿为难道。
“离开这么久,很想见见家乡的人,就是听听乡音也好。”厉飏闷闷地说道。
“对了,求不了父王,我们去求太子哥哥。太子哥哥这两年代父王理政,东宫手令一定也可以的。”千鸿一转念,拉起厉飏就往东宫跑。
谢衍之性子仁和,知道千鸿与厉飏交好,不愿拂了弟弟的心意。加上苏樾在边上劝了几句,返倒有些怜悯厉飏的思乡之情。于是提笔随手写了手令,盖了随身小印,放了他们去。
“你自己去吧,我要去玉络姐姐那里,不陪你了。”出来东宫,千鸿直接向永宁殿拐去,边走还便向厉飏挥了挥手。
厉飏原本在考虑该找什么借口避开千鸿,听他这么说心里反而有些过意不去。
行馆之中,尉使见到厉飏,连忙下跪行礼,神色间却不见有多意外。
“李大人这次辛苦了。”
“托陛下的福,幸能不辱使命啊。”尉使名叫李尚朴,尉国贵族世家出生,年近五十,是深得尉王信任的肱骨之臣。
厉飏问了几句父王和随太傅的身体,听着李尚朴的回话却总有些心不在焉。他迟疑着,始终不知该如何将心里的疑问问出来。
李尚朴他神色有异,便笑着问道:“殿下看着有心事啊,可是在这里有什么不顺心?”
“不瞒李大人,我那日在慈云寺……”厉飏犹豫着开口。
但是李尚朴却好似没有听到一般:“殿下想来还未用午膳吧?微臣来大梁城之后,听说这里的得意楼很是有名,只是肩负使命一直不得空闲。现下梁王允婚了,微臣觉得心里也松了口气,不知能否请殿下带微臣去那得意楼看看?”
厉飏一愣,看着李尚朴颇有意味的笑容,这才醒悟过来:“厉飏当然愿意,李大人请……”
“殿下请……”
两人说笑着,相携出了行馆。
得意楼和齐月阁是大梁城两家最出名的饭馆,平日里都是车水马龙、宾客盈门。齐月阁是百年老店,祖传的手艺,以用料讲究、菜色精致著称。而得意楼却是近几年来才声名鹊起,楼里不设大堂,只有雅间。每间都是装潢别致,令人进门一看总有别有洞天之感。更特别的是,每间雅间都有一位美貌可人的女子主持。客人来时倒酒布菜,若是客人有意,也可与其诗词唱和,总之是伺候周到妥贴。可与风月场所不同的是,这些姑娘虽然笑语盈盈却自有一番矜持,决不与客人打情骂俏,陪酒调笑。就是这番矜持,引得一班喜好风流又自矜身份的士大夫们趋之若鹜。
厉飏虽也久闻其名,不过因为这里来往的官员太多,所以他和千鸿并没有进去过。此番和这李尚朴一起进来,得以看到内里,只觉得此处真是别样的精致,虽不比王宫的堂皇气势,却也是无处不见奇巧心思。
李尚朴似乎早已定好了房间,一进酒楼,就有一美貌女子欠身一福,继而将他们迎入一间雅间。那女子其实并不是很年轻,但是依然身形窈窕,容色艳丽,态度是恰当的殷勤,让人见了有一种春风拂面之感。
厉飏和李尚朴互相谦让一番,厉飏还是先一步步入内间。抬头却见内间里已有一人,那人面窗而立,厉飏只能见他挺拔的背影。以为自己被带错了房间,厉飏疑惑地回头,却见李尚朴和那位女子都没有进来,而内间的门也已经掩上了。
“五弟,你来了?”那人此刻已回过身来,看着厉飏,眼里带着几分笑意。
厉飏心里大震,随即上前一步,拜倒在地:“臣弟拜见太子殿下。”那人正是向梁国公主求亲的尉太子厉衡。他面貌英俊,和厉飏有几分相似,眉宇间却多了一份睥睨之气。这次尉国派特使出使梁国,他却隐瞒身份,以特使随员身份一起到了梁国。
“起来吧,身居客地,就不要这么拘礼了。”那人走上前,一把扶起厉飏,一番打量后,笑道:“果然长高长大了不少,那日在寺里看到你,差点认不出来了。”
“臣弟那日遇见殿下,实在太过惊讶,未曾见礼,请殿下见谅。”厉飏心情激动,言语间还是透着拘谨。厉衡比他年长十岁,在厉飏眼中,这位兄长睿智坚毅,始终让他仰望着。他对自己偶尔的亲近,都可以让厉飏暗自欣喜不已。
“见什么礼,难道要昭告梁国人尉太子在这里吗?”厉衡哈哈一笑,引他一起坐到了桌边:“今日我们不谈君臣之礼,只叙兄弟之情。不要叫殿下了,就叫大哥吧。”
他边说边持起牙筷,夹了一筷子菜放入厉飏面前的碗中:“梁人的菜色口味偏甜,我颇有些不惯。我让他们特意做了我们尉国的口味,让我们都解解馋。”
厉飏看着长兄亲自为自己布菜,心里一暖。他尝了一口,果然是故乡咸鲜的味道,不过不知为何竟然觉得有些过咸了,于是笑着随口道:“臣弟这些年习惯了尉人的口味,乍然入口,竟然有些不惯了。”
厉衡笑了笑,拿过酒壶替厉飏满上一杯:“可是觉得咸了,喝口酒吧。”
厉飏赶紧欠身,不敢推却,拿起酒杯:“臣弟敬大哥。”说罢,仰头一口饮下。谁知一线火辣直冲而下,从胃到喉咙都如同烧起来一般。他经不住剧烈的咳嗽起来,可是不想在太子面前失仪只得拼命克制,只把一张脸憋的通红。
厉衡的笑容渐渐隐去:“五弟这些年是不是梁国的甜酒喝多了,连我们尉人的烈酒都喝不下去了?”
厉飏听出他的口气不对,心中不由一紧,赶紧捂住嘴,硬生生忍下咳嗽,惶恐地抬头看着厉衡。
厉衡冷冷地看着他:“是不是觉得这梁城繁华,梁宫富贵,已经不记得自己是尉国人了?”
厉飏大惊,急忙推开椅子,一头跪倒在厉衡面前:“臣弟……臣弟不善饮酒,殿下这么说,臣弟惶恐。”
厉衡不理会他,却持壶替自己倒了一杯酒,拿在手中慢慢喝完。这才漫不经心地说道:“大哥随口的玩笑罢了,五弟何必当真?”
厉飏低着头,只觉得脊背上冷汗涔涔:“臣弟并不曾忘记自己是尉人,一时忘形,请殿下赎罪。”
“起来吧,说了今日不论君臣,陪大哥好好吃了这餐饭吧。”厉衡边说边搀着厉飏的胳膊,不容反抗地让他起身坐好。
“五弟,大哥并不是责怪你。”厉衡安抚地拍了拍厉飏的肩膀,将筷子塞入他手中:“相反,让你以十二岁的年纪就要远赴敌国为质,这都是大哥的错,这些年委屈你了。”
“臣弟不觉得委屈,臣弟能为父王和王兄分忧,是臣弟的荣耀。”厉飏听他这么说,心里更觉得忐忑不安。厉衡却替两人又满上了一杯。
“其实你走的时候,我追到宣仪门,一直站在城楼上看着你。你向父王辞行的时候很镇定,可是车马驶出宫门的时候还是让我看到你回头了。我心里想着,原来我弟弟还那么小,分明就只是个孩子。此后每每想到你那时的样子,我都觉得很内疚。”厉衡拿起酒杯:“这杯是大哥向你赔罪的。”
“大哥,我没觉得委屈,我……”厉飏跟着举杯,想说什么,喉头却忽然哽咽了。他记得自己回头的时候,以为那座冰冷的宫殿里没有什么人会惦记他。这么多年后,才知道原来大哥那时是怀着那样的心情目送自己离开。
“如果那时候我能说服父王,在萧聿大军压境的时候不报着侥幸求和的念头,我尉国的大好男儿不会葬身在边关,南境六城不会丢,我们不用对梁国伏低纳贡,我的弟弟也不用去做屈辱的质子。”厉衡看着他,目光苍凉却又灼热:“这声抱歉是大哥欠你的。”说罢,他执杯一揖,一口饮尽。
厉飏抿着嘴,只觉得眼里温热,却强忍着,只把杯中酒一起饮尽。依然是那样的辛辣,但那确实是家乡烈酒的醇香味道。
“不过回头想来,当年的失败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若当年准备充分,最多也只是挡住萧聿,保住疆土。但是现在,我要用那场耻辱,让我尉人警醒,让尉国上下励精图治。总有一天,我尉人的铁骑会踏进这大梁城。”厉衡放下酒杯,起身踱到窗前。得意楼的位置好,此刻窗外街市繁华,行人摩肩接踵。
厉飏只觉得一股颤栗爬上指尖,他跟着站了起来,走到厉衡身后:“大哥……其实这里的人……”他觉得自己应该劝些什么,可是看着厉衡并不魁梧的背影却忽然什么都说不出口。这些年,虽然也有欢乐,其实他心里一直是觉得委屈的,有时也会有抱怨。但是,这一刻他才明白,那场惨败是怎样压在兄长心头这么多年,兄长肩头的担子远不是他能想象的。
“我知道这里有人待你很好,是那位七王子吧。”厉衡回过头,看着有些畏惧的厉飏,终于还是怜爱地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其实,你在这里,有了更多新朋友相伴,有萧聿那样的名将教你骑射,反而比在故国的时候开心吧。”
“大哥,我……”厉飏怕又惹他不快,连忙解释道:“我知道梁人是我们的世敌,特别是萧将军更是领兵犯我疆土的仇人,可是臣弟却被他风采折服,而七殿下……”
“各为其主罢了,萧聿一代名将,能得到他的指点是你的福分。那位七殿下,赤子之心,难能可贵。”厉衡摆摆手,安慰道。
厉飏迟疑着,不知道该如何说下去,心里又渐渐惊讶于厉衡对他生活的了解。
“五弟,你毕竟还小。每个人少年的时候希望自己能有知心的朋友,能有山一般让你仰望的师长……”厉衡看着他,这个弟弟在他看不到的地方逐渐长大,眼睛却还是像孩子一般藏不住情绪。他觉得自己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些怜悯,有些话他竟然说不下去:“趁着你还没完全长大,好好享受眼前的一切吧。大哥只是要你记住,你是尉国人,总有一天你要回到尉国的土地。”或者……为了尉国被杀死在这里……
厉飏看着厉衡的眼睛,他其实不熟悉这位兄长的眼神。在尉国的时候,他是高高在上的太子,而自己只是个不起眼的王子。他崇敬厉衡,却也有些怕他。当他的兄长看向他的时候,他总会忍不住低下头去。可是现在,他终于直视着那双眼睛。厉衡的眼神还是让他莫名畏惧着,可是却也让他的心微微疼痛着。
“来吧,是大哥太多话了,菜都凉了。”厉衡揽着厉飏的肩膀,两个人重新回席添酒。
“大哥,这得意楼……”厉飏心里挣扎了一下,还是有些敌不过好奇。
“这得意楼是我尉国的苦心经营。”厉衡也不瞒他。他身在敌国,却可以无所顾忌地和厉飏说这一番话,地方当然是绝对安全的。他让李尚朴把厉飏带到这里来,本就是出于这样的考虑。
厉飏不再多问,好似什么都没有听到一般。两人杯盏交错,彼此照应着,专心品尝起故乡的风味来。厉衡问了些厉飏的日常琐事,厉飏把平日里跟着千鸿的玩闹捡有趣的说了,倒博得厉衡时时大笑。
临走,厉衡将厉飏送到内室门口。厉飏终于还是忍不住问道:“大哥那天……是不是见到公主了?”
厉衡一愣,旋即微笑道:“是啊。我不能在这里久留,总要快些把事情定下来。”
“大哥……”厉飏斟酌着该如何开口:“玉络姐姐她……她人很好……你……”
“是啊,是个美丽的女子。她就要是你的嫂子了,她的闺名你以后可不能再叫了。”厉衡笑了,有些戏谑地看着厉飏。厉飏忽然意外地发现,厉衡一直凌厉的眼神居然好像柔软了下来。他有些似懂非懂,心里又有些觉得安心了。
第二年的春天,柔嘉公主一行离开了大梁城,远赴尉国。梁王心疼爱女,又要显示国威,公主的嫁妆极为丰厚,运送嫁妆的队伍在大梁城的主道上拉的老长老长。
那天傍晚,厉飏找了很久,才在柔嘉公主的永宁殿里找到了千鸿。公主离开了,宫里的侍从要么作为公主陪嫁一起离开,要么就被召回后等待重新分配。此刻,永宁殿里一应摆设俱在,一卷翻开的诗集还摊放在书案上,好像主人随时都会回来继续读下去。可是厉飏觉得这里空荡荡的,再也没有玉络在时的那种温暖和煦。
“厉飏,尉京冬天是不是很冷?”
“是很冷,冬天会下很大的雪。不过宫里有暖笼,不会冷。”
千鸿好像还想问什么,可终究还是没有开口。
“别想了,我们回去吧。”厉飏拉起千鸿的手。
走到殿外,千鸿还是忍不住回头看了看。
“厉飏,是不是我们身边的人总有一天都会渐渐离开?”
“恩……也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