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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小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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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冬天刚落了第一场雪。
百春楼里,玉芙蓉跟小凤仙打了起来。
最开始是吵架,小凤仙一张利嘴,“没人要的老货”“脸上褶子能夹二两粉”,嗓门又高又尖,嚷得整个百春楼都听见,挤了一群人伸着脖子在门口看热闹。
玉芙蓉骂她不过,羞怒之下动之以武,两人互扯头发,钗环乱飞,扭打在一处。
尚未分出胜负,老鸨子闻讯而来,因最近百春楼生意萧条,老鸨子心情极差,也不问缘由是非,拎着细藤条一人赏了一顿鞭子。
一边抽一边骂:“两个贱皮子!半分银钱挣不来,倒有闲心扯嘴。如今粮价涨天上去,养这俩吃白饭的做甚么,不如卖去人菜铺子,这身皮肉没准还能换几斤米呢!”
叫了人来吩咐:“三天若无客上门,立刻找了人牙子来,捆了卖去人菜铺子!”
说罢,扔下鞭子气冲冲离去,围观众女纷纷避退让道。那老鸨子走出几步,忽而折返身来,从角落里拉出一个小女孩。
“这丫头叫什么?”老鸨子问道。
旁边立刻有人道:“您老怎么不记得了,这是芙蓉姐的丫鬟小棠呀。”
老鸨子点点头,心里诧异。
她印象里小棠是个瘦猴一般的黄毛丫头,容貌并不出众,故而未曾放在心上,将她打发了去伺候玉芙蓉。岂料几个月没留意,这丫头竟养得白嫩起来,细眉大眼,很有几分水灵模样。
“我倒忘了,你今年什么岁数?”
小棠垂着头,声如蚊呐地答:“十二岁。”
“唔。”老鸨子颇失望地叹口气,又不死心地问,“来天葵了吗?”
按行户里的规矩,姑娘需得十三四岁来了天葵之后,才算长成了,才能挂牌接客。
小棠头低得几乎要碰到胸口:“没有。”
旁边人笑了:“您老忒心急了,十二岁还生嫩着呢,哪里就来天葵了。”
老鸨子拉着脸骂道:“你们这群死货要是挣得来银子,用得着老娘心急?都滚蛋,杵这挺尸呢!”
等到众人散去,小棠依旧垂着头,两只眼睛望着鞋尖,手心里湿湿的,攥了一把冷汗。
屋里传来玉芙蓉的声音,连声叫:“小棠!死丫头!死哪去了?”
小棠只得掀帘子进去,问道:“姑娘要什么?”
玉芙蓉一手扯过小棠,一手下死劲朝她身上拧去,口中骂道“烂良心挨千刀的小蹄子,我挨打你不说劝一句,反倒躲得远远的。养你这蹄子有什么用,倒不如养条狗忠心!”
小棠缩着头,也不哭喊,一声不吭任其打骂。
她没哭,玉芙蓉反倒哇地大哭起来。
心想自己年轻时也曾风光无限,弹得一手好琵琶,堪称百春楼的头牌花魁,多少人上赶着追捧。如今年华渐去,门庭冷落,反要受那些小蹄子们的闲气,老鸨也动辄打骂,越想越悲,只觉这日子是一天也过不下去了。
小棠默默看着她哭,并不作声。
玉芙蓉哭了半晌,从枕头下摸出一只珠钗:“你即刻拿了这钗子,去景华街镇平侯府,找到桂二爷,把钗子交给他,就说他若不再来看我,就等着阴阳两隔,替我烧纸罢。”
这位桂二爷,乃是镇平侯府内院管家的儿子,虽然是奴仆之子,但宰相门前七品官,镇平侯府权柄赫赫,奴才在外面也堪比小衙内,人人尊称一声“爷”。之前玉芙蓉与这位桂二爷交往亲密,很是如胶似漆了一段时候,桂二爷赠她一根珠钗,拍着胸脯保证有朝一日定然帮她赎身,纳她做妾。
可惜日来日去,日到桂二爷渐渐不大来了,这一日仍旧是遥遥无期。
小棠握着珠钗,感觉这桩差事很是为难,但是玉芙蓉竖起眉毛,说“倘若请不来桂二爷,横竖我是活不成,我先割了你的皮。”
小棠没法子,只好捏着钗子往景华街去了。
景华街是隋州城最尊贵的一块地,权贵人家府邸多在此,其中又以镇平侯府最为显赫,足足占了半条街。小棠绕到侯府一处小角门,见几个家丁守在门口,便上前道个万福,捧出珠钗,求见桂二爷。
家丁瞧这情景,心里已猜着几分,定是那桂二外面又惹了风流债,懒得多管闲事,只敷衍说不在。
待要多问几句,几个家丁早已不耐烦。
“哪里来的野丫头,快些滚,仔细站脏了侯府的地!”
小棠只得揣着钗子,往镇平侯府对面的街上等着,时不时朝这边张望,只盼能等到桂二回来。
直到暮色将至,还是不见桂二人影。
不远处支着一个食摊子,挂着刘记粥铺四个大字,卖些粥面点心之类的吃食,香味一阵一阵往鼻子里钻,小棠咽了咽口水,按着肚子,听到里面清晰的咕噜一声。
她已经一整天没吃东西了。
慢慢起身走过去,蹭到摊子旁,小棠两只眼睛盯着蒸笼上白胖胖的馒头,恨不得当场抢一个塞嘴里。
摊主热情招呼:“客官要馒头吗,十文钱一个。”
旁边食客抱怨:“老板,你家馒头两天翻了五倍价,有这么做生意的吗,干脆去抢好啦。”
摊主赔笑:“不是小的敢乱加价,如今战事不太平,官道都封了,这城里粮食光出不进,粮价涨得吓人,再过些时日,有没有吃的都难讲哩。”
这些交谈听在小棠耳中,隐约晓得是打仗了,她也不甚在意,满脑子想的就是怎么解决饥肠辘辘的肚子。
摊子上贴着张纸,简单标了价目,小棠在百春楼也跟玉芙蓉学得认了几个字,看纸上写着最便宜的杂粮粥是两文钱,她摸出一个荷包,掀底一抖,抖出一个铜板。
把那枚铜板递过去,她低着头:“要半碗粥。”
摊主收了钱,却也没说什么,取了个大碗来,盛了粥递给她。
满满的一大碗,热气带着食物香味扑在脸上。
“谢谢。”小棠喃喃。
旁边摆了几张桌子条凳,小棠刚要坐,一个络腮胡子不乐意了:“这饭还有法吃吗,什么脏的臭的都往这挤啊?”
见她没反应,络腮胡猛地一推搡:“耳聋了是不是,说你呢臭娘们,滚边去,你也配跟爷一桌子吃饭?”
小棠连退两步,脚下一绊,向后便倒。
忽然有一只手托住了她的后背。
惊魂未定地转头,只见对方是个二十七八岁的青年,斗笠下露出一双漆黑的眉眼,脸色苍白,似有病容。
青年微微皱眉,看着她:“留神些,别压着我家雪哥儿。”
小棠慌忙站直,扭头一看,青年的桌子上蹲着一只肥壮的鸡,通体雪白,歪着脑袋,两只圆溜溜的眼睛盯着她瞧。
络腮胡还在骂:“滚远些,晦气!”
青年掰开一个包子,挑里面的肉馅去喂那肥鸡,一边慢悠悠道:“确实晦气,好好吃顿饭,却碰到疯狗乱吠。”
络腮壮汉拍案而起:“你骂谁是狗?”
“原来这狗被骂了,也会生气呀。”青年懒懒笑道,“怎么狗骂别人的时候,就不知道嘴上积德呢。”
络腮壮汉满面涨红:“哪来的病痨鬼小子,我骂她与你何干,莫不成你是她姘头?”
听了姘头两字,青年敛去笑意,冷声道:“阁下长着根舌头,就是为了对一个小姑娘口出恶言?”
络腮汉子一口唾沫呸在地上:“什么小姑娘,西竹巷子百春楼里做皮肉生意的窑姐,什么肮脏东西,别人不认得,爷却是认得的,小子,我劝你不要多管闲事,省得沾了晦气。”
一瞬间,小棠感觉周围所有人都看了过来,无数道眼光刀刺一般扎在身上。
那青年似乎也吃了一惊,侧目望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