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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驿中柳 ...

  •   刘邦韩信
      驿中柳

      汉六年正月将过的时候,天子刘邦一道诏令将被囚在洛阳诏狱里的楚王韩信释出。不想他诏书下得容易,却随手甩给了众人一道难题。洛阳城中并没有韩信的容身之地,自然没有为他建好现成的府邸,前秦留下的宅院也多为公卿列侯分配完毕,他们又不知天子会如何处理这位特殊的囚徒,廷尉与典客等人商量半天,只好将他暂时安置于故秦留下的一座馆驿之中,名为优待,实则幽禁。
      这座馆驿距离天子的南宫不远,坐落于一条贯穿洛阳城的驰道边,是当年的秦相吕不韦用来招待贵客的地方,庭院占地广大,其中多植草木,古朴又不失华丽。如今这座馆驿却不许任何“贵人”出入了,只有身陷囹圄的大汉楚王可以在此处下榻。
      天子刘邦在与九卿商议了众人的赐爵列等半日,便被自己的老兄弟们因争功而酒后逐打的丑相闹出了一肚子的气,他窝在殿中生了半日的闷七气,便不由想起韩信来。自从将楚王韩信使诈缚入洛阳,他便刻意回避着这个人的存在,韩信下狱一月,他也强忍着并未去探视。盖是他总自觉对韩信仍有一些情意在,若在狱中相见,韩信如搞一出铮铮铁骨不畏天子的做派出来,他倒是觉得还可应对,可若是对方流露出一丝一毫的凄楚哀怨来,他还真不知道该如何面对。
      耍一耍天子威风?他却觉得韩信必定不在意。小心可意温柔相待?他真是不知道对方还吃不吃他这一套了。
      于是今日晨起时,戚姬那平日里最得他欢心的柔婉凄切的姿态,立时便让他退避三舍。天子迅速叫侍人为自己清洗了头脸,穿上常服迈步而出。戚姬在榻下跪送刘邦,柔声道:“陛下,欲往何处去?”
      “楚王反逆,我去处理,美人自等着吧。”刘邦随口一应,却把自己藏了月余的心里话说出来。楚王反逆,自是假的,他的天下之功也挡不住自己被孤身械系入洛阳,想去处理,却是真的,他不觉得自己能忍着一辈子不见韩信。将将上车之时,刘邦突觉得自己从未如此胆怯过,方才风风火火地出了门,如今却是迈前一步也难。但他非是囿于过去与私情的人物,心下挣扎一番,便唤侍臣准备车驾,说是要去韩信那里了。
      刘邦问道:“楚王的府邸远不远?”
      随身跟着的一名侍臣极为机灵,便道:“陛下,并不远,从南宫正门出去行得三四里,就是了。”

      刘邦如今已是皇帝,这位天下共主虽然还用不起四匹同色的黑马,却能用得起华丽的车辇。侍臣准备的车子是按照秦制仿制的日常车马,车舆上到处是青铜与黄金包绣的花纹。但刘邦却觉得不够富贵堂皇,便叫人将大驾摆出。他既然要去见韩信,自然应该风风光光地去。
      “楚王喜欢排场,那就给他摆摆看嘛。”
      刘邦在车上晃荡的时候心中这样想。

      果然如侍臣所言,天子的车驾自南宫正门转出后,行不过一刻钟,便来到一处安静的庭院前,刘邦朝内看了看,发现这座造型宏伟富丽的庭院外有重兵把守,心中便了然。再看一眼,他突然大怒:“为什么让楚王住在驿馆里?”
      侍臣战战兢兢地回答:“陛下,您没有为楚王殿下准备宅邸。”
      刘邦想到自己去云梦时行得匆匆,将韩信带回来更是匆匆,想来想去还是自己犯了错,便将怒气收起。下车后,他将自己的衣裳拍了拍,上前几步,便小心翼翼地亲自推开门去。侍臣们和驿馆主使的驿丞赶忙跟了进去。
      驿丞紧赶慢赶着上前,在刘邦身前两步拜倒,讨好道:“陛下,罪臣韩信便住在水边的楼阁上,可要臣去将他带来见过陛下?”
      刘邦闻言笑道:“好……好……”
      驿丞闻言起身,先是后退两步,方才准备前去。刘邦却拔步上前,一脚将他踹倒,骂道:“你哪来的狗胆怠慢朕的楚王?”
      驿丞大惊,跪在地上道:“并无此事啊陛下,楚王殿下自入驿馆以来,臣等上下唯恐招待不周,一切都是依着楚王的吩咐,衣食住行,都以诸侯的形制来用。殿下要的书卷药石,我们也都尽心奉上,不敢有一点儿耽搁。”
      刘邦听他这样说,晾这绿豆小官儿也不敢欺君,便又松了一口气。他听到“药石”这样的字眼,又有点后悔,问道:“他身上不好?”
      驿丞老实道:“并无什么大碍,就是手脚上都有些皮外伤,馆中的医官看过说过几天就好。”

      刘邦又问了些韩信日常的行止,重又拔步,不多会儿到得韩信所居的小楼,便将左右屏退,独自上楼去。
      他小心翼翼地上了数十级台阶,到二层左转,有一宽敞的大屋,占了这楼面约有一半,他知道这是韩信平时起卧的地方,便略有些忐忑地向里看去。果然看见有一男子正端坐于厅中向外延伸的露台上,身侧飞檐勾住经冬的老柳,光秃秃的枝条和瘦骨一起晃荡在寒风里。
      刘邦一眼便认出那是韩信,只是这人在二月里穿着白色单衣,距离数丈,都能看到他的肩胛骨嶙峋在寒风里,愈发显得他瘦成了一把骨头。刘邦叹了口气,上前走到韩信身旁,将身上厚重披风摘下,裹在了韩信身上,嘴上道:“你看什么?”
      韩信不答,对他这以往屡试不爽的手段也毫无反应,仍是看向楼外。刘邦只得挨着他坐下来,也去看楼外,发现这小楼数丈外一条清澈小河涓涓而流,洛阳比关中暖和一点儿,正月底的冰凌被日光融化了不少,沿着水流被送到远处。靠向小楼背面的一块厚冰上,几只小雀儿正叽叽喳喳地啄着食,刘邦定睛一望,却见让这些小小禽鸟争得头破血流的是一块干巴巴的面饼。刘邦不由想到自己那些为了争功拔剑纵酒殿上撒野的兄弟们,顿觉好笑。
      “你在喂鸟儿,”刘邦笑了,随手将一臂搭在韩信肩上,却不看他的脸,“你以前在关中的时候,就喜欢拿豆饼子喂鸟,咱们军粮那么缺,你有时候还会抢我的干粮去喂那些小畜生……有一次咱俩练兵的时候,被大雨困在营地里,我本来带了好酒粱肉,却给你拿去喂一窝小鹰。你还说什么这是黄帝出征时的神鸟,喂饱了他们就能打胜仗,我怎么不知你如此敬天?倒是咱俩只能缩在车上分吃一块豆饼了。”
      刘邦搜肠刮肚了半天,以往昔之事开了个头,自觉柔情款款,心中便很得意。
      “陛下,”韩信终于肯说话,他的嗓音有着久未开口的喑哑,“陛下是终于准备听韩信的辩白了吗?”
      刘邦忙道:“廷尉都查清楚了,谋反那是没有的事,也就查你一个擅发兵的事,你不用……”
      韩信转头来看刘邦,嘴角扯出一个笑容道:“陛下对韩信真是恩重如山。”
      刘邦一看他,却顾不得听他的言外之意,惊道:“你怎么了?你别乱动。”
      韩信道:“什么怎么了?”
      说着他便轻咳一声,感到下颌上有湿润之意,随手一抹,满把的血红。
      刘邦见韩信鼻下嘴角都不停沁出血来,吓得慌了神,忙将人抱进怀里,颤抖着抚摸他脊背,才不过一会儿,血色便浸染到他玄色外袍上,将黑色染得更黑。韩信也有些无措,只不停捂着嘴唇,却挡不住有更多鲜血涌出,他自入狱后胸中便烦闷已久,一口郁气徘徊不去,始终不得其法,今日见了刘邦,却将淤血与胸中郁气全部呕出,反倒觉得畅快许多,只是实在说不了话,便任刘邦将自己抱住。
      刘邦到底没有彻底乱了阵脚,他将韩信扶抱到厅中的小榻上,让人坐好。便冲到楼梯上,指着楼下的亲随们喊道:“给我叫医官来!”他才喊了两声,又趴到栏上叫骂道:“敢把这馆里的庸医叫来,老子剁了你们!”

      南宫中的老医官前来的时候,韩信呕血已住,刘邦将他下颌颈项处血迹都已处理,除去面色苍白了些,看着不甚可怖,却开始浑身滚烫,医官只说是病症由内淤积而发于外,总比不声不响就吐一摊血好上许多。
      施了一通针后,医官又开始处理其他地方。
      刘邦便坐在榻边,看医官为韩信处理手脚上的伤口。
      他见到麻布解开后那些不忍卒视的累累伤痕,指着韩信的手腕道:“这是,怎么来的?”
      医官道:“殿下的伤是因为长时间的桎梏造成。”
      刘邦道:“我没让他们继续锁着他啊。”
      这老医官是张苍的旧人,针石用药都有高明之处,曾给刘邦治过几次箭伤,面对着这位在自己面前展露过狼狈的布衣天子一向不大客气,又道:“陛下也没让人解开啊。”
      刘邦摸着额头道:“是老子大意了……”

      天子与医官如此对话的时候,韩信尚且醒着,他烧得厉害,一双黑漆漆的眼睛却始终盯着刘邦,忍不住露出一些嘲讽来,直盯得这位天子烦躁不堪,在医官处理伤口的时候躲到外间去通一通气。刘邦几乎想立刻把躲在府中养病的张良叫过来,问一问他自己该为之奈何了。
      但他到底没叫人去打扰张良,估摸着医官处理完韩信外伤后,就又慢悠悠地踱了进来,此时他的楚王韩信已经紧闭着双眼,陷入昏睡中去了。
      医官慢吞吞地收拾藤箱,阴阳怪气道:“楚王殿下这是心病,因陛下而起,自然只有陛下能医,我看陛下以后别叫老夫了。”
      刘邦骂了几句这怪里怪气的老家伙,强让他留下照顾病人,又偷偷骂韩信道:“好娇贵的小兔崽子,怎么就气成这样,我总不能再把他送回下邳去。”

      因韩信病势沉重,不能轻易移动,刘邦便息了将人带回南宫养病的心思,使人将这小楼内外处理得暖和干爽一些,以便病人休养。他朝中事务繁忙,于是在韩信身边留了半日后,即便离去,只吩咐医官若有变化就赶紧使人进宫禀报。

      如此过了数日,刘邦又驾临驿馆,听医官禀报一番日常的针石用药和病情发展,便将他打发走了。
      随后刘邦将带着寒意的外袍脱掉,爬到韩信榻上去。
      韩信此时正裹着厚厚衾被半躺在榻上,只着里衣,因发烧而神情恹恹,见刘邦上榻,也不管他。刘邦却觉得得了默许,也靠坐在榻上锦绣丝絮堆里,伸臂将人揽入怀中。
      此时的韩信身体虚弱,刘邦来抱,他便将头颈顺势搁在刘邦胸口,他身遭大变,只觉自己内外都没力气与什么人再做甚么抗拒之举。他这般举止在刘邦看来,却觉得是顺从非常,这布衣天子不由欢喜,便低头在他脸颊额头细细啄了起来。
      吻到qing动处,他便将嘴唇慢慢移动到怀中人颈项处,牙齿在这段苍白的皮肤上流连不已。他上一次与韩信有此无间之亲,还是垓下之战后,他夜入定陶军营之时,就算是要夺取韩信兵权,他也自认有足够的理由与对方在榻上温存,反正卧榻上两人都舒服,是各取所需罢了。两个月前,韩信在陈地被缚于囚车中械系回洛阳,他虽时时肖想对方脆弱无依的模样,但又到底藏着一点儿愧意,没敢在押送途中趁人之危。
      韩信远在天边时,他是日日不能忘情,不时与人咬牙切齿一番,但自韩信洛阳入狱,他脑子里又是浆糊也似,刻意以繁忙事务回避此人的存在。如今韩信沉疴在身,他既拉下脸面前来,心头那点火便又熊熊燃烧起来,不由怀念起数年前温柔情好,眼前人便愈发生动。
      刘邦在韩信颈项间一番动作,便极想再进一步,趁他不设防,抚慰他年轻的身躯。只是不知为何犹豫一瞬,他抬眼看向韩信眼眸,只见那一双黑漆漆的眼定定盯着自己,眼中无喜无悲。这一眼看得刘邦唏嘘不已,仿佛又回到陈地械执楚王之时。刘邦忍不住叹一口气,替韩信掩上里衣,在他干裂的双唇上轻吻一记,即便罢手。他为自己收拾片刻,便揽着韩信重新躺下,抚着他肩背道:“瞧你那眼神,老子喜欢你,亲上一亲又怎么了?”
      韩信面无表情地阖上双眼,刘邦讨个没趣,又将人在怀中抱了一会儿,悻悻下榻。下楼时他仿佛又想起什么,回到韩信卧榻边,为他手腕脚踝上了些药,重以细麻布裹好。
      他在一旁坐了半晌,见韩信躺着也始终蹙着眉,显然极为不适,他看了半天,便轻声将韩信唤醒。刘邦左右看看,寻不到什么工具,便自己坐在榻上,将韩信紧束着的发髻解开——此时贵胄诸侯的发髻十分讲究,每日以鬓侧和脑后扎起的数条小小发辫收拢满头青丝一起束起,十分精巧美观,但躺下时,却会难受了。刘邦将韩信鬓侧与后脑的细小发辫一一解开,将他长发握在手中,闻了闻其上清新的皂角香味,低声道:“这驿馆的驿丞倒没胡说,只是他这么一板一眼的用心伺候,倒又叫你难受。”
      随后刘邦以指为梳,为韩信在头上松松绾了一髻,这样自然不比用木梳束发为妙,韩信头发便显得有些凌乱,几绺乱发垂在鬓边。刘邦见了喜欢,低头又在他发间微微触碰,韩信抬眼看了看这位天子,复又阖上双眼。
      “真乖,”刘邦开着玩笑,让韩信躺好,问道,“是不是舒服多了?”
      韩信不理他,翻身侧睡,刘邦见他终于有了反应,便乐呵呵地提了靴子下楼去了。

      自此日后,刘邦便时时来此,有时为病卧之人绾发,有时则陪着他坐在露台上,以大氅将两人裹起。窗外的老柳渐渐迸发了一点绿意,活泼的燕雀来得更多,韩信精神好时,两人也会一起掰饼子喂鸟。只是韩信病势始终沉重,每日里昏睡得多,清醒得少,高热也时时缠/绵不去,那负责的老医官总是借口制药,不与天子谈论这位被废黜的楚王的病情。
      刘邦对于这位的心病头疼许久,但他终于想到了一个法子,决定投其所好试试。一日,刘邦将诏狱中所有看管讯问过韩信的狱官唤来,详细问起韩信在其中情状,临了便叫狱官们将韩信在监室中所写的那些行军备要带过来。他思索许久,又管萧何要了些秦宫中搜集来的兵书,都送到韩信养病的小楼中去。
      过了两日,曾是韩信旧部的曹参得了允许,前来驿馆看望韩信。
      韩信虽病势沉重,见了曹参却觉得十分轻松,强撑着与他说了许多话。
      曹参道:“大将军,陛下有意命我去做齐国国相。”
      韩信道:“齐国果然要复立诸侯国了,齐人伪诈多变,你在齐地经营日久,确实是最好的人选。”
      曹参说起自己带来了当初韩信收集的一些藏书,由以一部散乱的吴子兵法最为珍贵,都放在楼下。
      韩信道:“是陛下让你带来的?”
      曹参忙道:“并不是,在大将军去楚国时,我就将您留在齐王宫中的藏书圈都封存好,只等有机会便送到您手上,只是并未找到机会。楼下那些才是多少东西……属下此次若回了齐国,还是会给您完完整整送过来。”
      韩信立刻有些喜悦,容色都有了几分光彩 ,对他道:“好,你尽快给我送来。”
      曹参又劝韩信好好保重,他说:“大将军身体若不好转,只怕没精力整那许多书。”
      韩信笑道:“曹参,你果然是给他做说客的,也不知你们整日担心什么,我若就此死去恐怕对陛下更好。不过我偏不要死,一来我为何要让他痛快,二则如今想来,我手上还有许多事要做。天下初定,我已经将时间浪费得太多了。”
      曹参也不否认“天子说客”这样的说法,又详细问询了韩信一些意见,譬如田横残余旧部如何扫除最为省事,梁地潜藏的齐王旧部要如何处理等等,韩信便与他一一作答。两人相处半日,曹参方才依依不舍地告辞。

      当夜,天子宿于此处,他兴致很高,在替韩信束好头发之后,十分得意地说:“咱们要迁往关中去了,新都已经定好了名字,就叫长安。”
      韩信对此倒无多少惊讶,他道:“这是好事,臣在汉中时便请您王关中了。”
      刘邦想起汉中对策时韩信那意气风发的模样,怜意大起,便揽着他肩膀道:“可不是嘛,老子就喜欢你这机灵劲儿。”
      韩信缠/绵病榻二十余日,如今却已经好转不少,他在刘邦睡下之后,便下榻行到露台处,斜靠在木墙上。月光挥洒无间,小楼一侧的虬虬老柳抽发出新芽,细小叶片也生出了许多,都给无边月光染上一层银辉。他抬头望向远处,那里灯火熊熊,与天上月光交相辉映,正是天子南宫的所在。
      过了一会儿,肩上一沉,一件松软絮袍搭在了上面,却是刘邦也过来了。
      刘邦道:“你又在看什么?”
      韩信随手指了指远方,对刘邦道:“驿馆中的从人告诉我,那座最高的楼,叫做春秋阁,是前朝的秦相吕不韦召集门客修撰《吕氏春秋》的地方。”
      刘邦心中一动,顿时生了个好主意,便以双手围拥住韩信,将脑袋靠在他肩上,在其耳边道:“看他的楼做什么,我此后给你在长安建个比这更高的书阁,这事叫老萧亲自去办,反正他要兴修新都。建好后咱们将天下的兵书都放在里面,你想看什么就看什么,岂不妙哉?”
      韩信道:“陛下不如给我一道旨意,我欲与人修整先秦以来的兵略,这是我想了许久的事。若能与子房先生一起做这事便最好了,他胸中有韬略,府中又富有藏书。”
      刘邦自然应允,又去亲韩信的脸颊与颈项。
      初春的清冷月光下,韩信微抬起下颌任其施为,刘邦看见这年轻的脸庞,方才想起这人今年还不到三十岁,心里不由喜忧参半。
      俄而他摒弃杂念,与月光同吻这孤独的男子。

      距离上巳节还有数天的时候,韩信的病情终于大好,他白日里可以下楼散步,夜里也不再被没完没了的高烧煎熬。他到底年轻,身体恢复起来便十分迅速,就像是楼下经冬的草木,在春日渐渐走近的时候,巨石也压不住新芽的催发。当柳条被妆点成万千绿丝随风飘荡,迎春花也与棠梨在庭院里热烈地绽放的时候,天子来接韩信走出这座他住了月余的驿馆。他亲自看着从人将列侯衣冠为韩信穿好,摸了一把他空荡荡的腰背,不由道:“还是瘦了这么多。”

      天子的车驾就在驿馆之外,众人摸不着刘邦的想法,便索性规规矩矩地低头迎送,收敛起耳目不看这对奇特的君臣。刘邦自不管这些琐事,他得意洋洋地将韩信拽上马车,对御者说了一声,四匹雄健俊马便抬起四蹄,向南宫奔去。
      车辇内,天子刘邦握着韩信的手,将要带他去南宫的前殿里。在那里,被废黜的楚王韩信将被赦封为淮阴侯,从此长居京城,终其一生不离天子左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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