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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机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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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水县富商张家小三郎资质聪慧,中了举人。
张元收拾好家中值钱物件,怀中拢了大叠银票,忙不迭的从后门逃窜而出。他是下定决心事情不平息之前不回来了,反正宅子里缺了他也无碍事。功名利禄他也算是走了一遭,自知山外有山,人外有人,也就是钱家目光短浅,吊着他这个举人的名头不肯放。张元跑出去一段路,最后看了一眼自家的小门小户,心中毫无留恋。
陆路不可靠,目标太大,经不住张钱两家的搜罗。张元决定走水路。
他也不敢随便询问人,凭着直觉走到了一处岸边,可别说船,连个能叫唤的人都没有。岸草荒芜,眼见着天气渐暗,他也没力气再去奔波,出门尽带了些银两,手边连点干粮都没有。
张元望着一贫如洗的江面,吟起了诗,回过神来,月亮已越过树梢,耳边好似还能听见他刚刚读诗的声音。一阵风吹来,带着沁骨的寒意,张元打了个大大的哆嗦,靠着树干逼着自己不去想怪力乱神的东西,这恐怕是他一个惊不吓的书生此生遇见最害怕的事情了。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盏茶的功夫,也许过了一个时辰那么长,寒冷和饥饿令他神智不清,口中喃喃念叨着:“子不语怪力乱神...孔夫子说过,敬鬼神而远之...我清白一读书人,没过亏心事...”
一艘小船停靠在了岸边。月色不明,隐隐约约能看清有个样子的船顶。船停得很稳,一层一层的波纹散开又平稳下来。但这些张元都不知道了,他昏昏沉沉的,认不清救命的船只就在眼前。等到他迷迷糊糊感到被拖着到了一个温暖的地方,就不省人事了。
翌日,日照三竿,外头的日光透过船帘照在辗转起来的人身上。张元怔了不小会儿,醒来不知身置何处。他四肢乏力,好像走了很远的路,“哎哟”他一拍脑袋想起自己昨日离家出走了。等到张元看明白自己是在一条船上,身上钱财衣物俱在,认定自己被侠义之士出手相救了,心中动容不已。
他撩开船帘,船头无人,便只有躬腰回船尾寻人。
只见一个姑娘躺在船尾,她闭着目,面容恬静,衣着干净利落,日光照在她身上,脸上毛绒清晰可见。
张元不可避免的感到拘促,他从没见过姑娘如此大大方方地躺着,再来这和他想象中的救命恩人相距甚远。
他不忍心也不好意思打搅正在闭目养神的恩人,正想退回去等之后再说,“咕噜”不大不小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步子。有辱斯文!张元恨恨地瞧着自己不争气的肚子,但的确自己已经接近一天没进过食了。
“船里有个白布遮掩的篮子,自己拿吃的。”
张元感激地望着那个连眼睛都未睁开瞧他一眼的救命姑娘,“谢过恩..姑娘。”
张元走回船里,撩开白布看到篮里乘着的竟是几碟精致的小菜,一份八宝野鸭,一小盅酒,竟好似刚端出来一样,丰美新鲜。
这对饥饿已久的人来说,简直是一顿盛宴,张元脑子里什么都想不了,也就仅剩读书人的斯文让他吃相微微好看些。
吃饱喝足后,张元望着残羹冷炙,生出些惭愧来,想着之后要如何感激恩人。忽然脑中警铃大作,这船上有如此新鲜饭食已是怪事,那既然船上就自己和恩人二人,他在船身,恩人在休息,船是怎么前行的?张元使劲回想着,脸色一点点变得难看起来,他之前出去的时候,船身未有丝毫晃动,和恩人交谈时,周边风景也是疾驰而过。张元傻掉了,吃饱的力气像是一下子卸掉了。
正当他不知所以的时候,外面传来了嘈杂的声音,这声音他耳熟,满满的市井气。
张元走到船头想找到声源。两岸青山,风景秀丽,换做平时他定能吟吟诗赋,可现在他瞧着满目的瑰丽竟是鬼魅之色。
也就一会儿,不知不觉中,竟起了一层雾。雾气好像从船底渐渐升起来,很快他连岸边的风景都看不到了。
从外面看来,船身整个被雾气包裹着。不过至始至终,又有谁能瞧见这艘小船呢。
张元想要转身,忽然眼前的大雾开始动起来。这种移动是不寻常的,它既不侵身上船,围绕着船身开始转起来。张元站不住了,他坐到了船上,耳边的喧闹声愈来愈清楚。等到他再定睛看时,大雾遁形,自己仿佛置身于闹市之中。
这一出惊变张元已来不及细想,眼前的画面变了三番,终于停留在了他熟悉的地方。他看见自家父亲坐在大厅怒气正盛,二哥站在一旁读着他留下的信,嘴角牵着一抹冷笑。几个小厮行色匆匆,陆陆续续将他屋子的东西翻出来拿到了前厅。
“老爷,三哥儿只拿了几件常穿的衣裳和一些银票。”一个小厮清点完他剩下的东西回话道。
“这不肖子,竟一本书都没拿?”张父指着那成堆的书,怒不可遏道。
“父亲莫动怒,三弟在信里提及,此去离开已没有了继续考取功名的志向。”张竞之轻轻说起,“三弟还说世人皆被功名所累,他不愿因为薄薄一个功名就求取钱家贵女,换取一生荣华富贵。”声音虽轻飘飘,却字字掷地有声,满堂寂静。
“好好,”张父气得声音都颤了,“好他一个不为功名所累,不求一生荣华富贵,那又怎么知道带上银票,何不两袖清风出去!”
张竞之将他的信叠好,一抹讥笑从嘴角溢出,“父亲莫急,等到钱财散尽,吃些苦头,三弟定念家中的好来。”
“他倒是想得美,”张父也渐渐恢复平静,“去,把不肖子的书衣裳都搬到后院,”顿了顿,厉声道,“都给烧了。”
语毕,堂下的小厮们左顾右盼,怕老爷一时说的气话,不知该不该领命。三哥儿在外还不知是个什么情况,有没有危险,这不着急着寻人,把哥儿的东西全烧了,这不是断了哥的后路,一点都没盼着哥儿回来吗。几个婆子在旁边瞧着也是觉得骇人,这烧活人的贴身的东西,忒不吉利了。但给他们几个胆儿,也没一个敢站出来说话的。
张父看着堂下不知所措的下人,怒气又生,“怎么了,我的话不管用了,动作快点。”半点没有开玩笑的样子。这是动真格了,下面的小厮急忙开始搬东西。
张竞之在旁也不劝阻,看着屋里忙成一团的人,眼里不起波澜,置身事外的样子,甚是凉薄。良久,他一作揖,向张父说道:“父亲,钱家那边应做如何交代?”
“昨儿不知谁走漏的风声,钱家派出去搜罗的人比我们还多。眼下亲家做不成,也只能靠着往日里来往的情面,别在生意场上使绊子就好。”
张竞之默默应下,脸色不明。一老一少二人坐在前厅里,各怀心思。
后院里乱成一锅了,几个小丫头婆子站在一旁指指点点,几个手脚灵快的小厮们忙着搬东西。衣服凌乱的铺在地上,都是上好的面料,平时洗衣服都怕扯着线了,现今看着旁人一顿心疼。再将一摞摞书压在上面,有些书陈新,有些书翻得页子都鼓皱了起来,一看便知是主人的偏好。
一个小厮忙着从厨房里拎来一桶油浇上去,都是易燃的东西,一点点火星就燃起来火势,只看得见书页翻飞,起皱,在空中盘旋,再落地成灰,都是眨几下眼的功夫。
一片火光笼罩了一条疾驰的小船,只不过这火光看着灼人其实没有一点热度,捂不热船上人凉下的心。
这一场大雾来得快,去得更快。张元还坐在船上,但眼前已是一片明朗,青山绿水,极目远眺尽是一片好风光。先前吃饱的力气像是被抽光了一般,他直接躺在了甲板上,放任自己不去想任何事。
一觉醒来,睁开眼就是繁星满天,已是深夜。张元是被冻醒的,水上的湿气重,他仅身上单薄的两件衣根本抵御不住寒。
他开始头疼,像是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去往何处,坐起身靠着船发着呆。突然,船身一下急促抖动,又马上平稳了下来,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下。
“醒了就进来。”是那个姑娘的声音,虽然故意压低了些显得冷冽。张元的心思在船抖动的时候就收了回来,无论如何,眼下终究是更重要的。他迅速回到了船上。
船里像是劈开了一处新的天地,张元一进来就发现自己的身子开始变得暖和。他脸上的表情不自觉得显得奇怪,张元极力控制,想在眼前的人的面前看起来镇定。
张元面上不显,心里暗惊。眼前的救命恩人俨然一个十一二岁小姑娘的样子,怎么说出的话如此沉重,却仿若一具沉重的灵魂。
应许是耗尽太大,又或是船内安静得过分,张元就借着船板的力闭上了眼休息着。
夜里是不能睡觉的,小渔想叫张元别睡下去,看了眼船头的刚开始燃着的香,算了,还有时间。到了晚上,多说一句话她都觉得吝啬,不想被问东问西,就学会闭嘴,这还是爷爷在的时候教会她的。
船渐渐地快了,在寂静的河道上无声地快速疾驰,少女愈发感到清醒,白日里储存的力气开始在夜里一点点放大,小渔想,前面就是放荫村了。
张元没有睡着,之前在船头睡了许久,眼下并没有困意。但眼前的少女显然一副不愿和自己讲话的样子,他也搞不清楚这船上的诸多怪事,祸从口出,这点道理他还是懂的,索性家中事也是昨日梦,便闭上眼睛开始想着下了船接下来要去哪儿,又做什么。
他带了银票出来,自己的这点积蓄也不用到府上过账,出门逃难得有份诚意,没钱两哪都去不了。他自己虽是个读书人,但也很不屑迂腐的文人书生,被人戳着脊梁骨叫穷的日子,他没过过,也不想沦落到这个地步。这一点,他大哥比他还清楚,张元泛不住内心的苦涩,大哥,原本只是以为冷漠罢了,原来也会做落井下石的事情啊。
有银两,自己也算是饱读诗书,肚子里墨水也有的,再不济,张府上经商的头脑总能遗传点,张元心想,总归自己是饿不死的。
这边想的很顺利,可是就连感官不敏锐的他也发现船愈来愈快,仿佛坐在平稳的马背上,耳边是疾驰的风声。张元不敢相信地睁开了眼睛。
少女在望着他,脸上有一丝不可见的踌躇,在冷漠的表情上看得清楚。见到他醒来,她便收回了眼神,看向了船头即将燃尽的香。
张元了然“小渔姑娘,这香燃尽,我们便到了吗?”他不敢去问船为何开得如此快,便抓住了她前面话中的重点,今晚是可以到一个村子的。
“嗯。”少女几不可闻的声音,表情是一贯的严肃和冷漠。
于是,二人就在疾驰的船上,盯着快燃尽的香,听着互相的呼吸声,仿佛听到了生命被放大了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