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如一梦》巫言

1、初入炎京

　　混沌的背景，一个模糊中隐隐透着冷厉的声音在耳边轻语，试图集中精神，却怎样也无法听清，右手手腕上突然传来一阵剧痛……

　　猛然惊醒，时空莫辨的混乱感还未完全退去，卫子晞维持僵坐的姿势良久，才缓缓回神，轻叹了一口气，紧绷的身体放松下来，懒懒地斜靠在榻上那张垫着一层裘皮的黄花梨木几上。虽然偶尔还是会有马车行进间的颠簸传来，但车厢里厚厚铺着的毛皮让这种偶尔的颠簸也几不可觉。想到临行前，在商户间以精明狡猾著称的余家二少将这余家最好的马车一番挑剔，非要再塞着几张兽皮，才勉强作罢，哪还有一分平日里的利落劲儿，子晞好笑之余，倒也觉得窝心得很，竟平白被惹出了几分伤感来。余家待她，终是不薄的。挪着找了个舒服的姿势，左手还下意识地死死握在梦中突然剧痛的右手手腕处。松开左手，右手手腕处平滑光洁，只有刚才左手紧握留下的一圈红痕。

　　来到这个时空的三年，卫子晞已经渐渐开始习惯这种虚幻梦境与现实交织的状态，饶是她一个早已习惯现代社会高强度生活压力的女子，对这样一种精神折磨的承受力也已几乎到了尽头。

　　当初在一个几可乱真的梦境后发现自己成了梦中世界的真实存在，不知年月，不知所处，只有梦中留着的隐约影像。梦境中那个被她唤作哥哥的少年脱口而出：“晞儿，你醒了？”难掩欣喜。她无言以对，索性一径沉默。看他亲自煎药喂药，看他眼底一日日加深的焦虑，看他彻夜无法安睡而迅速消瘦下来的脸颊，那声“哥”近乎脱口而出。那一瞬的心疼，让卫子晞无法分清这个身体内寄居的灵魂究竟是那个现代社会独自生活看似能干的女子，还是那个在古代与这个少年相互依靠着长大的柔弱小女孩。

　　而后的生活简单而快乐，余家家主余卿对亲妹妹余小小留下的这双儿女视若己出。吃穿用度也与余家少主一般无二。身体好转些后，哥哥卫离也曾在子晞面前隐约提起过那日的情景，他在后山一个捕猎的陷阱中寻得气息奄奄的她，带回家中后守了她两日才见得她醒转。其间所延请的名医皆道凶险非常，还是余卿至交有“玉面妙手”之称的白公子恰经此地，才救回了她一命。有了这个由头，加之脑海里残存的小女孩的记忆，卫子晞倒也没露出什么破绽。

　　一年前，那个血缘上的父亲派人带来一句“卫家儿女岂能庸碌一生”，卫离在子晞房门口默立一夜，第二日天未亮便一人一骑只身上路。如今，同样的一句话，同样让卫子晞不得不离开那个她用了三年才渐渐熟悉了的余家，去往那一个对她而言完全陌生的“家”。

　　正愣着，便见一个女子在外面轻敲厢门，嘴里说着：“小姐，快到京城了。”卫子晞知道这是随父亲的那句话一起带到的卫家本家的丫鬟轻兰。她顿了顿，随手披上了身旁散乱着的皮裘，起身撩起珠帘，推开厢门，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青灰色的石砌城墙遮断向远处延伸的视线，凝重而肃穆。

　　马车渐渐行得近了，卫子晞才看见城门边上立着的一身青衣的卫离。北方的冬日寒意深重，日出得晚，卯时仍显暮蓝的天空下，隐约可见卫离与一年前相比略有清减的脸上有几分憔悴，看情形应是在此久候多时了，倒是身旁的一匹棕色骏马很有几分灵性，偶尔拿鼻子蹭蹭卫离抚着的手，似在安慰。

　　卫离远远地就已看见那辆还带着余家家徽的马车，脸上的线条不自觉地柔软下来。车厢外的轻兰远远见了他，便敲了敲车厢的门。轻兰是卫离刚到卫家时分到他身边的几个大丫鬟中的一个，此次父亲卫群提出要接回卫子晞一事早有先兆，虽说是派丫鬟前去以便一路照料，实则确也存了监视之意。这些明里暗里的计较卫离自是了然的，故而派轻兰前去也存了一分自己的考量。从车厢探出头来的，便是他一年未见的从小相依长大的亲妹妹，看她愣了一下之后笑得眉眼弯弯，长发散乱着未束起，忽略掉旁边轻兰眼中满满的不赞同，笑着冲子晞挥了挥手。

　　“哥……”子晞不禁轻呼出声，连身上随便披上的皮裘何时滑落了大半都不曾发觉。

　　卫离看得眉一皱，飞身掠近，伸手紧了紧卫子晞的毛皮。卫子晞悄悄吐了吐舌头，顺势把脸埋进哥哥怀里，成功止住了卫离已经到嘴边的埋怨。卫离翻了个白眼，还是抚了抚妹妹的发，嘴里说着：“还不快把那件书白特地帮你带上的那件你最喜欢的披风穿上，坐了那么久的马车还不嫌闷吗？”说着，一声唿哨，原本乖乖候在城门外的棕色骏马小步跑了过来，堪堪止步马车前，子晞不由倒抽了口气，引得身旁的卫离轻笑出声，得意地摸摸马儿凑上来的鼻子道：“晞儿，一年未见胆子倒是越来越回去了，居然这样就被星星吓到了，真是给我丢脸呐！哈哈……”话未完，旁边的马儿居然还很配合地打了个响鼻，一副鄙视的嘴脸。

　　猩猩？还狒狒嘞！取个别的物种的名字很光荣吗？笨马！虽然认出来正是卫离一年前离开时师父丛扬送的那匹名为追星的神骏，卫子晞还是忍不住在心里腹诽了一通，抬头瞪了那和主人一样嚣张的追星一眼，乖乖钻回车厢从一堆白色的毛皮中挖了那件披风出来。

　　卫离伸手揽过妹妹，翻身上马，给身后的轻兰留下一句“你先回府报个信，迟些我会自带小姐回去。”便扬长而去。轻兰神色莫测，半晌才吩咐还留在原地的未动的众人继续上路。

　　轻拥着子晞，卫离有些心不在焉。卫离知道此事传到父亲耳朵里，必然又是一顿训斥。也许这已经是他唯一能为晞儿做的了，留给她卷入漩涡前的最后平静。怀里的人儿软软蜷在身前，全身心信任着他，仿佛仍是十六年前小心翼翼从奶娘手中接过的那个柔软脆弱的小婴儿。年幼时母亲的离去，他也是一点一点学着如何照顾自己和妹妹，舅舅的关心疼爱无法抹去寄人篱下的事实。而他终于相信自己足以守护自己珍视的人而启程返家时，却只来得及找回奄奄一息的她。所幸，最后她还是醒了，虽然已不再记得他了……想起当时的情景，卫离仍是一阵心疼，那个他从小养大的孩子，一脸平静，眼底的怯意和陌生掩得那样彻底，连他也几乎被骗过，但也只是几乎。

　　清晨的炎京还未迎来一天的喧嚣，远离皇宫的青阳湖畔更是清静，所以卫离看到迎面而来的一群人时，暗暗有些疑惑。

　　行近了，却见那群人马簇拥中心的华服男子勒了勒马，对着卫离微微揶揄笑道：“清晨携美出游？卫少真真好兴致！”说着，还好奇地扫了卫离护在怀里被一条白狐裘裹得严严实实只隐约可见未束的长发散乱在身侧的女子一眼。

　　卫离也住了马，颔首道：“小王爷，舍妹初抵京师，不过带她四处走走罢了。”他倒也不曾料想会在此遇上这不按理出牌的礼亲王府小王爷，不免头痛不已。

　　“哦？那本王岂不是打扰了？”倒是这厢，听了卫离中规中矩的回话，夏承洌挑了挑眉，少见地不再逗他，干脆地道了声告辞便策马扬长而去。方才喧嚣的一干人等转眼走得干干净净。青阳湖畔重归寂静。

　　卫离驻马未行，卫子晞暗暗叹了口气，刚才那个男人临走前投来的探究目光里满满的不怀好意的兴趣，卫离虽好心带她来此，只可惜这偌大一个皇都，却找不到一处真正清净之地。

　　她扯了扯卫离的袖子，轻道：“哥，我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