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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十三记:三寸金莲·往事如烟 ...

  •   二姨太的梦园内种着成片的芭蕉,往里走临窗又种着几十竿青翠的湘妃竹。再往里是厅房,厅房又衔东西两房:东书房,西厢房。厅屋摆设干净简单,置一张紫檀木案几与檀木桌椅。几上置了一只雨过天晴的细瓷花瓶。
      推开二姨太的房门,一股幽香便隐隐飘来,当地搁着张花梨大理石方案,案上随散着各种名人书帖。角落墩着半人高的汝窑花瓶,簇簇拥拥插满一球白色小花,西墙上各自挂着画轴。
      二姨太着一身橘黄色绣白莲花旗袍,眉目紧皱,长睫微颤,呆坐在床榻旁。
      “二姨娘,你在么?”梦萸探头探脑地进了里屋,问道。
      “哦,是梦萸和瑾瑜啊,快进来吧。”二姨太回过神来,抹了抹眼睛,顺手将手里的东西藏进被褥子里。
      瑾瑜疑惑地问道:“二姨太,你怎么了,你在藏什么?”
      “哪有什么东西?瑾瑜乱想了。过来,二姨娘给你梳头,都快成新娘子的人了,怎么打扮的还是这么素净?”二姨太温柔得笑笑,将话题转移。
      瑾瑜淡淡笑应着,梦萸却嘟起嘴道:“二姨娘偏心,就只对瑾瑜好。”
      “哪里的话,等到梦萸出嫁之时,姨娘也给你梳头。只怕到时候梦萸还羞羞的不让姨娘梳呢。”
      梦萸脸一红,啐道:“二姨娘就会拿梦萸开心。不和你说了。”
      “呵呵。”
      瑾瑜坐到二姨太身边,任由二姨太用温柔灵巧的手轻轻梳散她的发辫。
      “一梳梳到尾,二梳白发齐眉,三梳子孙满堂。瑾瑜啊,只愿你嫁到霍家不会后悔才好啊……”二姨太叹了口气道。
      只看着她的眼睛,一点一点地黯淡下去。
      “二姨娘,嫁到霍家不好么?为什么这么说?”瑾瑜疑惑地歪首问起。正给她梳头的二姨太忽然松了手,长发散了她一肩,梳子擦着肩膀落下去,掉在地上,啪地断成两截。
      “二姨娘,你哭了?”梦萸看着铜镜,惊叫。
      二姨太摇摇头,道:“没,好端端的,哭什么?”她笑着,双目弯弯,笑得温柔又恬静,可瑾瑜分明看到,二姨太眼里有亮晶晶的东西闪一闪,簌地落下来。
      “二姨太,肯定有什么是不是?你和瑾瑜说吧。”
      梦萸也担心地看向二姨太,点点头严肃地附和。
      二姨太目光游弋不定,摸了摸瑾瑜的头叹声道:“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哎,孽债啊。瑾瑜,告诉你也无妨,只怕会把你吓着。”她颤颤地从床榻上的被褥子里掏出一件东西。
      那是一双三寸的尖顶老金莲,带点弓底,江南款式。
      瑾瑜倒吸一口气,捂住了嘴。不知怎么的,她的背后生起寸寸凉气。
      “怎么了,瑾瑜,不过是一双鞋子嘛。”梦萸理所当然地一笑,毫不知情。
      缠足,这可是一段流血的历史啊,不止是一双鞋子的问题。
      瑾瑜接过二姨太递给她的鞋子,细细打量。
      仿佛一对刚折下来的花般鲜艳,只是它前头绣的一对鸳鸯,两只鞋放在一起正好面向相望,好个情意绵绵的鞋,桃红缎底,油绿掐牙,鞋帮子上绣的食粉红荷花和碧叶,鸳鸯的眼睛和花蕊还钉了珠子,丝慎针密,栩栩如生。
      如果穿上,如果穿上——
      瑾瑜浑身打了一个寒噤——就好像脚的前半部被削去一般。
      可这鞋,活色声香地摆在面前,像一双眼睛,默默地,没有言语,但是很深很深,深的像井,井沿破了,露出残缺的真丝的缎子,一抽一缕丝,像一点点被剥去的皮肉,翻出里面血色的绣限,碎了旧事的残肢被无声地投入井中,沉卤恒久,那残留的腐朽的血腥居然有一种奇异的香味。
      瑾瑜深吸了一口气,把鞋放下。
      “太可怕了!二姨娘,可这和我嫁进霍家又有什么关系呢?难道,难道——”
      “我想你已经猜到了,哎,既然如此,我就给你们讲一段事吧,我曾经的过往。”
      故事从现在才是真正的开始,在此之前瑾瑜一直不相信的事,在此之后她全信了,她不知道这双鞋里居然蕴藏着那样凄厉的,与二姨太有关的故事,二姨太就如老妇一般将过去娓娓道来,一双如古井般的眼化作了一张嘴……
      世间并不是所有的婊子都无情,所有的戏子都无义。
      弱水三千,百媚千红,谁又能懂得除去那唯一一瓢饮的悲戚女子们呢?
      戏台下的静湘眉目清清,宛若秋水。一字刘海,绾着双髻,钿银八宝海棠。身着素花掐腰长袍,小蝴蝶袖,大偏襟一色碧绿马来玉扣子,领下坠着黄翡缅桂花。
      “梁静湘,你给我好好的演,别废了老子培植你的心血!要是让霍少爷不开心,就有你好看的!”春华戏班的班主猛抽了口大烟,放下狠话。
      披上凤冠霞衣,涂上艳丽的油彩,杨妃色曳地戏服轻轻拂过蒙尘的台阶,静湘踏着满地的霓华徐徐上台,却时不时显出一双天足来,比村妇们大了许多。

      兰泽芳草入君眸,凤台楼,几重丘,莲蕊半面,何处惹情愁。
      深锁长门消残梦。寻知己,谁空守,离宫更漏数春秋。
      繁华舟,一夕休,霜封锦容,鸳瓦下难留。眇目离肠,朝暮尽,水东流。

      吴侬软语,悲悲戚戚,晴朗歌喉宛若塘中碧莲,郁郁青青,又似起于青萍之末的微风,清新醉人。婉转回肠,只觉五内里随着每一音高音低跌宕不已,有击晶裂玉之美。好似春风里柳絮绵绵,春蚕吐丝一般曲折逶迤不尽,纠缠千里,道是曲中多情,又似是无情,只有那昆山玉碎、香兰泣露才勉强可以比拟。
      “好啊,梁静湘的音色真是越发出众了!”台下爆发出雷霆般的掌声。
      “要我说,这戏子的姿色也是不错的,只不过人家霍少爷早就看上了。”
      “只可惜,是个天足……”
      班主呵呵一笑,哈着腰来到持着银凤烟枪的霍少爷跟前,道:“霍少爷,您看怎么样?”
      “不错,晚上给我送到霍家去吧。”
      班主忙点点头,搓起手,贼笑着:“那是自然,只是霍老爷答应的那一箱□□——”
      “放心,少不了你的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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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娘,我要娶她。”年轻的霍少爷站在祠堂前对一位打扮华美的贵妇人说道。
      贵妇人怒道:“真不知你是怎么想的,前几日不是恋着那窑子里的婊子吗,今儿个怎么又宠起一个戏子来了?我们霍家的名声都要被你败光了。”
      霍少爷不羁地笑笑,道:“娘,你就应了吧,静湘的声音可是一绝呢,以后就让她给你唱戏驱烦,儿子这是孝敬你呢!”
      “哎,你就会拿这套来哄你娘,罢了,把她带进来给我看看。”
      静湘提着旧式的藤编箱子,怯怯地进屋,然后盈盈地请安。
      贵妇人淡淡看了一眼,沉声道:“长得倒是不错,只是可惜了,是个天足。”说着,她便缓缓走下堂,一双三寸的尖顶鸳鸯绣鞋被使女郑重的捧了出来,放在静湘的面前,那么美那么小,像两瓣璀灿的莲花,一对鸳鸯象征爱情不渝,白头偕老。
      贵妇人淡漠道:“你,把这鞋穿在你的脚上,我只喜欢小脚的女人。这是霍家的规矩,专门为新进的媳妇订做的。”
      静湘呆住了,那神圣如佛骨的小鞋就摆在她的眼前,那么小的鞋,用最好的真丝软缎做成,里头纳的是千层底,下面是装香粉的小屉,缕着千眼儿的图案,一着脚上可以步步莲花……
      “我,我……”
      “你不愿意吗?”
      静湘只感觉被一群像东洋绢偶一般纸白而又绫罗奢华的小脚女人所包围着的,她们无论美丑老幼都有一双小的可以放进手心的粽子一般的小脚,当那些小小的脚无力地搁在乌木脚凳上的时候,极像鱼类被斩去尾鳍的残肢。她们都用那样奇怪的眼神看着她,静湘感觉自己是入了蟒蛇的窠中,堆金浮绣般艳丽的鳞皮之间,闪动着一些红色的目光,像是饥饿嗜血又像是幸灾乐祸。
      静湘看着霍少爷脸上肌肉的抽搐,身子不由哆嗦起来,连连点头,哭着向她跪下叩首道:“霍太太,您饶了我吧,我不愿意,我不想嫁!”
      “我都向班主买了你了,这件事可由不得你!”
      静湘害怕了,埋首到霍少爷的足前,死死地抓紧他的长袍下摆,哭喊道:“霍少爷,您饶了我吧,求求您了!”
      贵妇人幽幽地叹了口气,声却音像铁铸的一样:“来人,把我们未来的二少奶奶绑起来,当堂削足!”
      制服了女人的脚,也就制服了她的心。霍少爷看着静湘,嘴角微微一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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