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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Chapter 0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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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隔多年,那天晚上的情形于我来说依然恍如昨日。
他说完之后,见我久久没有回答——现在想来,他可能并没期望得到我的回应——于是我就看着他从怀里摸出一根烟叼在嘴里,在找火柴时还抬起头问我:“要来一根吗?”
我还在发懵,头僵硬地摇了摇。
“什么?”
我终于对他的上一个问题做出了回复。
事实上在我心中有无数的方案,所有戏码在脑里过了一遍,然后都被我拙笨的身体和舌头否决了。最后说出的,只有这么句比罗拉和莉莉的玩笑还无聊的话。
他看我了眼,然后在外套内侧的口袋找到了火柴盒——我猜他不经常使用它——火柴头在红磷上擦出了火光,燃完烟则丢在地上被踩摁了几下。
我似乎听见他深深吸了一口,两指夹着烟头又拿离了嘴边,一道白色长烟缓缓吐了出来,然后他眯上了眼,视线落到了我身上。
我的手不由背到身后,站在原地像是等着老师提问的学生,战战兢兢却又不敢率先离开,我不知道他的沉默下在准备怎么样的提问。
良久,他低声笑了一下:“你要这样看着我抽烟吗?”
我脸顿时热了起来,显然是我又在自作多情了。
“抱歉。”我点了点头,正要抬脚离开时他换了个姿势,后背贴在墙上。空出的一片隐隐有邀请之意,他偏过头来看我:“如果你不介意这些有点儿熏人的烟雾的话。”
我的步伐顿了顿,然后挺直了僵硬的脖子:“不介意。”我朝他走了过去。
他体贴的邀请稍微缓解了我的几分尴尬,我故作淡定在他旁边站定。
“刚才抱歉了。”他低下头看着我。
“嗯?”他弯着腰还比我高了一个头,我不得不仰起头。
“我见你自己进来,又好像在找什么人的样子,所以没忍住开了个玩笑。如果吓到你的话,那么我道歉。”
“····没关系。”我有些地紧张说。
虽然他这样说,可并没有继续问我是否真的在找什么人。
我不确定他是否已经知晓了我的真实意图就是他。同样,我也不明白他的。
“那你、为什么来这里——”半天后,我鼓起了勇气问道。
“我吗?”他稍微停顿了一下,头微微朝我这边侧了些,并非刻意地压低了声音,“我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吸根烟,弗雷泽先生并不喜欢我的这样,能请你为我保密吗?”
“嗯······”
我感觉自己变成了一个哑巴,嗓子、鼻子才是发声的器官,至于嘴巴,它早已死去。
“谢谢。”他愉快地笑了起来,伸出右手,“萨默斯特·莱斯利,萨姆、莱斯利——随便你喜欢怎么叫都行。”
他的手指十分修长,指甲剪得很短,里面干干净净,也没有任何墨水的痕迹。
我低着头握住那只手,又飞快放开:“你好,莱斯利先生···”
之后,就如他所说,莱斯利只是望着夜色慢慢抽着烟,而我站在他身边,心里不停纠结是否要主动开口说些什么。
“对了。”他突然低下头。我才发现他两只眼睛颜色不一,左眼似乎更深一些,近乎是黑色。
这种仿佛情人之间说悄悄话般的暧昧气氛,似乎令我们之隔阂一瞬间消失了,我能感觉到他的声音近在咫尺,耳边略浮的微风将那带着烟草的气息扑送了过来。
“怎么?”我靠近他的那半身体僵得好像不是自己的了一样。
他的左手架在另条胳膊上,将烟朝另一边呼了出去,他看向我:“我们之前见过吗,之前就想问了,你看起来有些眼熟。”
我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一股难以欲说的失落顿时涌了上来。
“抱歉。我是不是问的太唐突了?”他突然正色问道。
“没有——不,我不记得有见过你。”我扯了扯嘴角,好似天真地看着他,“怎么,难道你有什么印象吗?”
“不记得了。”他淡淡笑了下说,“但既然你也不觉得见过我,那或许就是我记错了吧。”
我当时的样子一定像是鼓了气的河豚。
可此时反悔,说其实两个月零一周半前我们曾在火车站见过一面,那时候你也穿着现在身上的这套衣服,不过马甲和皮鞋似乎换了一件。
16岁的我决不允许自己的尊严受到任何损害,我只能拼命将这场戏续演下去。
“莱斯利先生也在研究人类学吗?”
“嗯。”
“很有趣吗?”
“你不妨自己找几本书来读,看看是否有趣。”他勾了下嘴角。
我一时分不清他是在认真建议,还是在讽刺什么。
“该不会所有人都这么问过你?”我迟疑道。
“加上你就正好了。”他说。香烟的生命也走向了终结,最后一抹橘红光点也被抽走了能量,在黑暗中彻底黯淡了下去。
他抬手不经意朝远处一掷,烟头从我眼前画出了一道抛物线,然后落进水池里。
一声清晰又微弱的“扑通”,以入水点为中心,登时泛起了圈圈涟漪。
我想我应该呵斥他的行为。
可见他坦然地放下了手,神色之中也毫无忏悔,我忍不住怀疑自己太小题大做了,像是在装样子。但紧接着又担心,沉默会不会显的我是个意志薄弱之人。
烟头很快就沉入了水底,池面再看去时,也已经恢复了最初的平静。
我渐渐意识到了,我并不是一个天生对模糊界限就能有着清晰而坚定的原则的人。
对他的行为究竟如何判定,其标准不在于事事本身,而单单只取决于我对他的看法。
我看向他,他也回以注目。然后显然,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我对这个人正拥有着前所未有的包容。
我走过去趴在池边,袖子草草撸了上去,将赤裸的小臂伸进冰冷水底轻轻拨弄。
“你经常这么做吗?”我问的很随意,既没有责备也没有过分好奇,只是简简单单的询问。
“抱歉,我不记得了。”
手指碰到了烟蒂,我拿出来。一侧肩膀压低,然后回过头,伸直夹着烟头的两指对他说道:“这样做不太好。”
“我知道。”他不知何时走道我背后低头俯视,从我手中拿走湿哒哒的烟头,然后抬眼看了我一眼,一派神色调侃道,“需要我现在进去向子爵道歉吗?”
我愣了一会儿:“你不应该问我,这是你自己的事情。”
“这样啊。”他将烟头捏紧,水从棉芯里挤了出去,完了被他随手扔进了口袋,“那么我认为没必要让事情弄得更加复杂,你赞同吗?”
我无法说不。
我在想,我是不是做了一件幼稚的事,我顿时感到了不安,仿佛此刻做了坏事的人其实是我。
“不过,”他敛住笑容,粼粼波光在那张深邃五官的面孔上波动,明暗之间显得几分冷漠,但眼神却温和的出奇,“感谢你的指责,我会记住且保证以后都不再如此。”
他说得过于郑重其事,但神情又无比认真严肃,让人不得不信,甚至不敢忽视他的誓言。
我匆匆躲开了他的视线,低头继续看着池里的水面,映出了我和他模糊不明的身影。
“嗯,那样就好···”我只能说出这样苍白无力的句子。
“我要回去了,你呢?”他拍了拍大衣,挥散烟味。
我没有立刻回复。
他脚步顿了顿:“怎么了?”
“不、没什么。”我匆匆说完,低下了头。
这场重逢实在称不上愉快,况且最后本着想给他留下点深刻印象,却反而像是在多管闲事被教育了一通。如果现在离开,我内心必将十分不甘。
“想我再多呆一会儿?”
我没说话,只是望着他的眼睛亮了几分。
“我很荣幸,可惜不行。”
我的话僵在了嘴边。
他只是笑了下:“抱歉,太晚了。费雷泽先生此刻应该差不多想要离开了。”
我犹豫了一会儿:“你先走吧,我家人一向都走的很晚。”
“一个人不害怕?”
我从鼻子哼了一声表示不屑:“又不是三岁的小姑娘。”
他笑了会儿问道:“你多大了?”
“16岁。”
“····这样啊。”看似随意的语气,但似乎又多了些意味不明,他点点头道,“那我先走了,你也不要回去太晚。”
他长辈一般的态度让我有些不舒服:“你的口吻听上去像极了老师。”
他倒是点点头:“差不多,与弗雷泽先生第一次见面时,我正好担任他侄女钢琴课的老师。”
“你会弹钢琴?”问完我才意识到这是个多么愚蠢的问题。
他没说什么:“对了,你的名字是?”
“杰拉尔德·弗恩。”我说。
“那么,弗恩先生——期待我们下次见面时能再与你聊聊我是否会弹钢琴的问题。”
像是意识到他真的要离开了,“再见,莱斯利先生!”我匆匆站直,对着他高大挺拔的背影说道。
他已要从拐角另一端消失,闻言像是知道我在看他,左手从伸出来随意挥了两下。
我站在原地,意犹未尽。
纵然这次我们聊了天,知道了彼此的姓名,以及一些无关紧、要蒙纱的过往和身份,但这远远不够,他仍旧只是一个陌生人。我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让他记住了我,以至于在下一次不期而遇时他不会忘记曾经见过我。
我回去时,弗雷泽教授和他已经离开了。我的视线仍不死心,在众人身上一一掠过,但他的确已经不在这里了。
罗拉和莉莉像是腻烦了这里,找到角落里的我后开始不停缠着我问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她们说我看上去,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
我红着脸吼着叫她们闭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