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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月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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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日的炎热日渐被秋日的舒爽替代后,与季节变迁相映衬的是节日的到来。
桂花的清香跟着飒爽的秋风,没入到街头巷尾的每一个角落,返乡和去程的人流遍布在小镇上,相互簇拥,交替而行,借着川流不息的人海,描摹出热闹生动的氛围。
摊贩们最会捕捉商机,尤其是在中秋这般佳节,全都忙于供销特定于一时的商品。
月饼,桂花酿,花灯,应有尽有,赚尽眼球,套上个圆满的祝福语,就能赚个钵满瓢盆。
原本新鲜玩意目不暇接,是一桩和乐融融的喜事,但褚璇玑破天荒的将一切抛到脑后,甚至因为一贯的贪欢享乐,生了几分悔意。
这是她和禹司凤成婚后,即将携手度过的第一个中秋。
若不是她钟爱人间的生活气息,拉着他天南海北,游览一方,还有了定居之所,只怕还不至于碰上普天同庆的盛况,所有人的一举一动都透露着节日的欢愉。
痛失至亲的伤痛,像是一个人的出身,纵然有本领逆天改命,也会烙印在血脉之中,成为磨灭不去的印记。
离愁最是善于见缝插针,偶尔在看似完满无缺的一切中,翻弄出一点动静,留下一些怅惘。
节日在即的前晚,褚璇玑悄悄给家人们写了书信,报了平安,将两人近况一一道出,报着喜讯。
他们住在漂亮的宅院,他们定居在繁华的小镇上,他们陪伴彼此,亲密不减往常。
亲人们听到的部分,到此足矣,她仍放心不下的部分,余下那些不为人所知,也无从说起的心结,旁人顶破天也不过说上几句似模像样的宽慰。
“没事的。”“都过去了。”“会好起来的。”
到底是隔靴搔痒。
她一时想不透在明天的佳节,如何面对在亲情上受过重创的他,轻叹口气,蒙着被子在榻上打了几个滚。
她这幅懊丧模样,被晚些时候洗漱完毕,推门而入的禹司凤尽收眼底。
他只消一眼,就能读出她的喜怒哀乐来,踱步到她跟前,揉了揉她有些凌乱的发丝,关切的问道:“怎么了,有心事?”
褚璇玑唯恐露了愁苦之色,反倒会提醒他亲人故去的事实,拿被子当护身符,遮住下半截脸,闷声答道:“没有,我吃得饱穿得暖,天塌了先砸到你,我能有什么心事。”
她倔强回嘴的劲头,恢复本色,让禹司凤安心之际,面露笑颜,难得甚是大方的道:“明天中秋,我陪你去街上逛逛,破例允许你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他对她一向百依百顺,不过却没有眼下这般放开把关,容易松口。
有时候生了逗弄心思,也会附加些彼此都从中获益的趣味来。
比如非要她连连恳求,才肯慷慨一次,比如要被她冠上吝啬,一毛不拔,铁公鸡这些罪名后,边佯装怒而离去,边等着她前来挽留,说些俏皮话,逗得她乐不可支。
占便宜的大好时机,可遇而不可求,褚璇玑却是着急慌忙的出声,回绝了这个提议:“不了我还是想呆在家里。”
外头多得是一片团圆和美景象,她怕极他触景生情,勾起更多往昔回忆,这才有此一说。
但转念间,她又怕转性的太过明显,反现了端倪,于是挽着他的胳膊,树袋熊般挂在他的身上,粘人的道:“我就想和你单独过嘛。”
为了增加说服力,她竭力举出独处的好处来:“就我们两个人,在家里赏月,吃月饼,喝桂花酿,可不比外面吵吵闹闹的好多了。”
此举歪打正着,中了禹司凤的下怀。
比起和大千世界的万花筒争抢她的关注,倒不如让她眼里心里,都只有他一人。
只是她在这类事上,摇摆不定,已是常态,所以他捏着她鼻尖,以免她事后反咬一口,再确认道:“我给了你机会,到时候你可别反悔,嫌无聊啊。”
“我才不会觉得无聊呢。”她右手食指摆动,颇有几分天机不可泄露的高深莫测。
耍足花架子,过够戏瘾,她才肯靠到他的耳际,呢喃的道出所谓的天机:“和你在一起才是最有意思的事情。”
禹司凤蓦然听到悦耳情话,心神一漾,笑容如波浪一般,一圈一圈扩大,一时合不拢嘴:“这可是你说的。”
他心情大好,难得也做出幼稚行为,拇指滑过下唇,要她以此为据,说话算话:“喏,这样就不能反悔了。”
风水轮流转,褚璇玑过被盖章为幼稚的举措,如今被他亲身试验,是以抬起下巴,扬眉吐气的道:“好了,就同意你了。”
褚璇玑恪守诺言,在第二日同他一道采买好了桂花酿和月饼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等到夜幕降临,坐在庭院中小酌一番。
中秋的月亮像是工整的月饼放大数倍,圆到没有任何瑕疵,连平日里浓密的云层,都知趣的散了开来。
不知是何人为了调动节日氛围,在河岸边点燃烟火,五彩缤纷的给深沉的夜色点缀出浓重的色彩来。
围墙外面隐约还能听到鼎沸的人声,你一言我一语的对谈影影绰绰,主题却极为鲜明,全都围绕着家庭平安展开。
“爹,我在外面可想死你了。”
“娘亲,我给你买了蛋黄口吻的月饼,你尝尝看。”
“这么久不见,没想到我走的时候,阿妹豆丁一样的小人,一眨眼就出落的这么水灵了。”
禹司凤不胜酒力,喝下几杯桂花酿后,红霞就遍布他白皙的双颊,像是漫天烟火留下的余晖。
醉眼迷蒙中,他金翅展开,让容纳两个人绰绰有余的庭院,变得逼仄起来,他在月色中拉出长长的一道斜影,显得恢弘无比。
但他接下来的动作,却和直上云霄的气魄风马牛不相及,而是微微侧身,将嘴里还塞着月饼的她,腾空抱起,一跃而上,落在用琉璃做成的屋顶上。
初秋时夜里的凉风呼啸的掠过褚璇玑的耳侧,让她打了个寒战间,缩成一团,勾在他脖颈的双手,缠得更紧。
她微小的动作,即刻为身旁人所觉,禹司凤敛去翅膀上的金光,用毛茸茸的羽毛,替她抵挡寒意,将她裹得像粽子那般,严严实实,密不透风。
屋顶由定制的琉璃铺设而成,冬暖夏凉,没有瓦片的硌脚和干草垛的冷硬,这里此时算得上是个绝佳的落座之地。
视野置于无边无际的天地间,反倒更显开阔,入目只见,家家户户张灯结彩,言笑晏晏,仿佛所有的恩仇都在顷刻间覆灭。
唯独抹除不了禹司凤凄怆的过去。
无论再如何落到实处,过得安然美满,心底深处盼望着的阖家团圆,众亲环绕的画面,再也拼凑不全。
从小没有打过照面的娘亲,已经阴阳相隔的严师慈父,泼辣蛮横之余本性却极为纯善的小银花。
明明与之相关的点滴,都宛如昨日般鲜明,可在多舛的命途中,他们都不可避免的撞上了阶数,先他一步,去了他可遥望却不可及的地方。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他酒意上涌,略带感伤,忽得吟了诗词出来,成了掺杂在和美中,唯一的不和谐因素。
他这才发现,这一世不过短短二十多载的年岁,竟已让他活出多数人都体味不能的沧桑心境。
有时会觉得千般万般都平淡如水,不尽如人意,有时会像眼下这般,倏地被他人旁物影响,冒出些空泛又寂寥的感悟来。
好在他并未孤身一人,他紧紧揽住他在人世间最后的牵念,几乎与她合而为一:“我只有你了,璇玑。”
褚璇玑听出他语声中苦涩,心口一放一缩,像是被堵了快巨石那般痛着。
她不愿他消沉下去,尽全力安抚,信誓旦旦的道:“司凤,你放心,以后的每个人日日夜夜,都陪在你身边,直到……”
她说道此处,仿佛舌头打结,磕磕绊绊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她实在劣迹斑斑,称不上是个体贴的爱人。
她曾经在重重的谎言中,迷失方向,明明爱到深入骨髓,却活得像是颗仙人掌,将对方扎得鲜血淋漓。
好在风平浪静后,她能够拥有此时的平淡,能够在最不起眼却也最珍贵的幸福中,和他执手望月。
有她温言相伴,禹司凤深吸口气,让那些负面情绪全都随着胸口的起伏,而逐渐淡薄,让他不再执念着过去,而是专注眼下。
他好过许多,于是饶有兴致的,等着她将舌头捋顺后的回应:“直到什么?”
描述的字眼哽在喉头,并不容易启齿,使得她本来一番深情的誓言,变得苦涩不堪:“直到你……厌烦我为止。”
眼下虽是天天腻在一块,恨不得像是连体人,但一路跌跌撞撞走到现在,每每遇到分岔路口,她总是不辞而别,了无音讯的那一个。
留下他在原地苦苦等候,在时间的长河中,无望的守着。
他也应有对等的权利,可以对她说不,可以随时钻牛角尖,就把她扔在半途。
可她一想到失而复得后的痛楚,想到回归一个人后的苍凉无依,就背脊一凉,赶紧赖掉前面那一番说辞,蛮横的道:“不行,就算你烦我了,我也跟定你了,你赶不走我的。”
她把假想代入真实情境一般,双手叉腰极为理直气壮,要他必须顺着去做。
“还真认准我这颗树了。”禹司凤见她如浆糊般,只贴在自己身上,心满意足之际,还要取笑着她。
他捏住她滚圆的脸蛋,在手上比划两下,不借用秤砣,仿佛就掂出了斤两,复又开口道道:“你还真是脸皮比城墙还厚。”
“脸皮厚又什么不好?”褚璇玑挺直腰杆,心安理得的将这当作褒奖,“要不是我脸皮够厚,还追不到你呢。”
她一直认定,这一世尘缘拉开序幕,是起自于她六识恢复前的不屈不挠。
若非她没有男女大防,一下拖住了他,那么这切的一切,不会转折到柳暗花明。
“你还真是什么都不知道。”禹司凤见她沾沾自喜,为着她的心宽默默好笑之余,留下这样一句讳莫如深的话。
褚璇玑扑闪着眼睛,本来明了透彻的感情路反倒充满悬念,让她大惑不解:“司凤,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禹司凤思忖片刻后,目光柔情似水的投向她,为她指点迷津:“因为就算你不来缠着我,我也会找到你,也会用另一种方式和你相遇。”
他笃信天意,相信命中注定。
既然爱上她刻在他生生世世的命格里,那么即便没有那一天的桃林相遇,日后在簪花大会,下山历劫,寻上不周山前,他也会在别处找到这个契机。
他总会遇上她,总会先她一步,就情根深种。
褚璇玑则是仰望天空,让一向如不沾笔墨的白纸般容易解读的她,也难得变得心思深重起来。
禹司凤禁不住出言问道:“在想什么?”
她踟蹰一会儿,才施了个法,从身上变出一盏白色的孔明灯,递到他的跟前:“司凤,喏,这个给你。”
孔明灯多是用来祈福和与他人互诉平安,也可以撑在对逝者的怀念。
白色纸片的孔明灯上,上面一行娟秀的小字全然出自她的手笔,是她单纯的祈愿。
“致所有离开的人,希望你们看到我们过得安好,也祝你们未来的路,顺遂平安。”
褚璇玑执过禹司凤的手,随他一起,轻轻放飞那轻如鸿毛的孔明灯,只见那纸灯被风吹得鼓胀开来,如一只自由翱翔的风筝。
白色的一片,渐渐淡化成点,孔明灯和夜幕融为一体,像是永久定格在天上的一颗星,不管是否日升月明,都会温柔的凝望他们。
褚璇玑温和的道:“司凤,我想只要我们还记得他们,他们就并没有消失,他们会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看着我们,会祝福我们”
禹司凤虽是更笃信凡间尘缘的那个,而她更喜欢付诸实际行动。
她的至纯至善,毫不保留,正是他为他动心的起点
“璇玑。”他不由自主的唤着她的名,声音发热发烫,让褚璇玑原本还在眺望远方的视线,回归原处,将所有的深情凝结。
他气息如一张网般,层层密密的铺张开来,和她连城一线,最后在朗朗月明中,跌入温柔乡中。
这风光本是蚊虫叮得包一般,一点点发烫发痒,啃噬人心,吞没理智,让人情不自禁的逐步沦陷,但天旋地转间,变换多端,两人顷刻从屋檐上,落到别处。
传送铃伴着夜风,发出丁零当啷的清脆声响,在一霎之间,发挥作用,将他们带到熟悉的室内。
带到他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时,熟稔的那张榻上。
那传送铃全凭人的心意发动,也就将褚璇玑按下不表的情念,全然揭开。
和他对望中,她衣袖拂过脸颊遮面,却仍是抵不住禹司凤低低笑着,抓住了她的把柄,伺机调侃道:“原来你脑子里也想着这些事。“
褚璇玑被抓了个现行,否认也无济于事,反倒会越描越黑,索性一不做二不休的承认道:“是又怎么样?”
她搬了名分出来,压人一筹:“反正我们已经结亲,这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她在情感上开窍得晚,但一旦掌握窍门,也能做到游刃有余,如鱼得水。
云卷云舒,也是相爱的证明,即是证明,就没有必要遮遮掩掩。
这番话听来没有任何破绽,但细究其中的时间节点,就能迁出禹司凤有关过去的回忆。
初出茅庐的少年时,常热血上涌,被她一脱手,一个抱,就激起澎湃心潮,时而在梦境里看到大好风光,醒来后都是满身大汗,连回味都觉得面红耳赤。
谁说这世上只有女子最易情思萌动,他的心也犹如柳枝一般,跟着她这道飘忽不定的清风,随着方向摇摆。
为她上完课的第二天,也是酒意淡去恰好被抓了个正着,昨夜的花海和剑走偏锋的表白,氤氲着返到他的心坎里,拼凑出所有缱绻的画幅来。
而再见到褚璇玑时,他身上仿佛沾了熏然的花香,让他迷了眼,也飘飘然带着玫瑰初开时,泫然欲滴的红来。
他双颊泛出不正常红晕,惹得褚璇玑一抬手,柔软的掌心贴了贴他额头,不时和自己额温对比
“没发烧啊,她疑惑不已的嘟囔着,左右是放不下心,“司凤你的脸为什么这么红,是不是生病了啊,一会我们找个大夫看看吧。”
禹司凤像是做了亏心事,被抓了个正着那般,讷讷的吐出几个字来:“我没事。”
他又怎么能让她知道,他彼时揣着一颗砰砰乱跳的心,念着的有关风月。
又如何能让她知道,情到种在心脉中时,恨不得生根发芽,恨不得立刻结果,等待采摘。
不知是否因为心中所思,会全然反应到行为上,他后来借着为她上课的机会,将小心思列条条框框。
他将她守护的宛如少阳的秘境那样森严,只有他可以靠近她,只有他可以敲开她的心门,也只有他能和她走到最后。
只能由他,一层一层卸下防备,面对最坦诚的自我。
到了此时此刻,两人默契非比寻常,即将在心意相通的桥梁中,切合彼此的步伐。
他像是把她丢到鼎炉里,要将她融化,让她变得和月饼的馅料一般又甜又软。
外面的月色仍然像斩不断的藤蔓那样挤了进来,在寂静无边的黑夜中,留下丝丝光亮。
而褚璇玑的面容就在晦暗不明中,熠熠生光,亮过璀璨群星。
禹司凤紧紧拥住他生命中最耀眼的光芒。
她将他随意一个时间线上都暗藏着苦痛的过去治愈,告诉他何为圆满,让他还能再中秋之夜,体会到月圆人圆的滋味。
唯有她是他心头的月光,是他对团圆寓意的疏解,是他的全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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