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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猫小白·最后的诀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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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原,伏羲镇,金氏工程公司。
三伏天的头伏,乃是中原地区最为炎热的时刻,俗话说得好:七月日流炎,八月夜流火。
盛夏酷暑和凌冽寒冬一般来说是四个季节点中最难熬的,尤其是对于室外工作者而言,这几个月的时间犹如一场无尽的梦魇,这些室外工作者中,工地里的工人是最辛苦的,既要在烈日灼心下工作、又不敢懈怠了工期,否则又会被各种理由拖延工资。
“金总,您看我们这边的工钱什么时候可以结一下?”
“金总麻烦您行行好,我们家里实在是周转不开了。”
“金总,金总,麻烦您回个话行么?”
金氏工程公司,总经理的办公室门反锁着,金总坐在里面并不敢出来,外面站着许多前来要账的工人,长得五花八门,甚至有些人一只手举着吊瓶另一只手打着点滴,然而强有力的讨账动作,从外表全然看不出他们的身体有什么疾病,这些人有气有力地聚集在总经理门口不停歇地要账,而且这些工人,分工有序、质地分明,讨账的口号具有规律性,比如个子高、身体强壮的像小李和小刘,这两位高个子兄弟主要的作用是负责场面的震慑,口号也比较凶邪一些,比方说:“赶快他妈的还账、再不还账砸你车了……”
还有一些工人看起来文绉绉的,带着金丝眼镜穿着白色衬衣,这种工人则是负责协调与沟通。
这些工人最厉害的一点就是对于时间的调度可以说是天衣无缝,基本上第一波工人要几个小时帐,等他们渴了饿了,就由文质彬彬的工人带领大家做场面总结,之后组织讨账工人们去吃饭和休息,随后联系另一波工人进行接替。
他们的罢工协作可以说是无缝连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车轮战般的进行讨账令人头疼万分,真有这种精神早把楼盖好了,承建商拿着楼换钱,然后再付给他们,这才是良性循环。
这种工人集体讨账的行为是金总在工程末期结余时经常面对的,因为工程款涉及多方沟通,许多工程款在开发商和承建商之间互相踢皮球,最后沟通不周,在一旁搁置。
金总觉得自己的人生已经被这些钢筋水泥土框架给焊实了,所以不会有太多的变化,他一直想:做完这最后一个项目吧,这是最后一个,然后花点时间真正的陪陪自己绝症的女儿,让她走之前体会一下人间的温馨,小时候对她不好加上工作忙脾气大,真的一直都很亏欠女儿和妻子。
金总很久没出办公室门了,甚至最近都住在办公室套间的卧室,他真的一直在反思自己,深刻反思,做足准备之后再回家给母女两人一个蜕变的惊喜。
金总现在手里确实没有钱去给工人们结薪了,所有的工程款都是他们公司垫资的,开发商直到完成前不会结算工程款,一旦晚发薪水导致工人们罢工讨账,承建商的资金链便会断裂,之后更不可能有机会把工程款要回来。
金总害怕看到这些工人们的眼睛,因为一旦四目交接,总是能从那些工人单纯无辜的瞳孔深处读到许多荒凉社会人情世故里最悲伤的一幕:贫困。
贫困,世间最无药可救的病毒,只要人类文明在地球上存在一天,这种病毒便会延续一天,直至人类文明走到消亡的时刻,这种病毒便会寄生到下一种高智慧生物体上,这世上就一种病,你永远也治不了,那就是穷病。
金总可以理解这些工人的贫困致使他们的家庭产生多大的生存危机,但是这些工人却不知道金总在背后所做的一切其实也只是单纯地想把这个大坑顺利地填平。
只是有些时刻,倘若金总出现在人群中,那么这些工人先从喋喋不休到武力威胁再到流泪诉苦,金总有时会自掏腰包给这些工人每人一些粗简的生活费,但是自从金总的女儿患上绝症,他真的没有更多闲钱用于补贴工程了。
金总在办公室里打了一下午电话,听着门外络绎不绝地讨债声,他心生绝望,真想一头撞死在墙上,但是他不能死,因为他还需要更多钱,只有更多的钱,才有可能延续女儿的命。
钱,对于工人对于他,都成了必需品。
那些工人的诉苦如今已不能使他打开门,走出门外,然后打开自己的皮夹,朝天空中甩一叠凌乱的钞票,让工人们自己抢。
金总正在发呆,手机铃声突然响起,那个熟悉的号码,上面的备注是人民医院周大夫,由于女儿经常去治疗并复查,所以金总和周大夫已经处成朋友。
两个人欢快的交谈了一会儿,周大夫说:“老金,有一件事,我这边需要和您汇报一下……”
老金笑着点头回答:“周大夫,您说您说……”
“老金,今天市里发生了一件事,雷阵雨的时候,一道闪电劈中了池雨,她……”
电话那头周大夫的话还未说完,金总手里的电话已经掉落在地上,屏幕的外玻璃碎了一地,电话里面周大夫的声音还在继续问:“喂?喂,老金,你没事吧……喂?”
金总已无心听到任何语言,他就像一个断了线的木偶,失魂落魄,站起时两腿一软一屁股瘫痪在地上,缓了许久许久,像是过了几个世纪,从创世纪到末日,世界失去了海风、岛屿与光明,黑暗渐渐笼罩,从皮肤表面到细胞内,无一不散发出绝望的味道。
金总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扶着墙走到门口,“咔哒”一声解了锁,门外工人刹那间涌入,门将金总再次推倒到地上,此刻金总已无心争论、也无心看管办公室里的东西。
他的鼻子擦到了墙,鼻血嘴巴流到了脖子,和红色的领带汇流在一起,他扶着墙站起来,走到室外,一边眼泪止不住地从眼中争先恐后地拥挤而出。
这一刻,天地有阳而无光,有风而无云,麻雀好似乌鸦,白色的雾霾在他眼中好似世界的丧巾。
电话那头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好似晴天霹雳,击溃了金总内心最后的防线,明明今天是池雨的生日,他反思了整整一年,想在今天给女儿一个礼物,她想要一件公主裙很久了,但是过去因为工作繁忙,一直没有满足她,也没有正确的陪伴过她。
但是这一切,已经永远没有机会了。
因为亲爱的女儿,永恒的不辞而别,在人间,不会再看到她的欢声笑语了。
金总想着女儿小时候刚出生,让她骑在自己脖子上,然后女儿顺着他的后背,尿了整整半个身子都是湿的,当时的金总还很生气,但是这一幕幕回忆的画面在此刻涌进他的脑海,他的眼泪止不住的流下。
人,一旦离开。
就真的离开了。
失去的时候,
不会提前打招呼。
伏羲镇,人民医院,太平间。
这是人间最后的停留处,□□与灵魂剥离的时刻,在这间温度寒冷的房间中,装满人间最冷酷的无情,乃是人间八苦中最苦之究竟:爱别离的栖身之所,无数家庭因与此间结缘,与亲人作最后的诀别,往后的人生失去色彩。
在这间无欢之所、阴阳交接之地,躯体死亡后,七十二小时内魂魄会自行离身,切不可触,被触者犹如鱼鳞被刮,疼痛万分;亦不可哭,在脑死亡后,耳识是五识中最后一个离开的,在这期间若是听到亲人悲痛万分地哭喊名字,魂魄会因动心而失去超度的机会,从此轮回饿鬼道,中阴身化作无影无形的怨气、灵体或恶灵,将在人间飘零直至时间的尽头。
大多数遗体从医院的病房或抢救室里转移到太平间后,医院方会做最后一次无生命迹象的确定,然后安排家人,最后一次近距离与死者做告别。
然后遗体需要被暂时安置在太平间中,直到火葬场批准尸体焚烧,然后转移到火葬场的停尸间。
为了防止某些亲属因接受不了现实而心理扭曲从而偷走死者的尸体、或是一些不法之徒进入太平间从尸体中偷盗尚未腐化的器官内脏带到地下黑市交易,太平间的安全防护级别很高,除了防盗之外,此处亦防水防火防自然灾害和瘟疫隔离,甭说有人想从外面强行暴力冲击,就是尸体诈尸了也很难从里面跑出来。
然而就在此刻,太平间里阴暗一角,隐隐约约有一具尸体先是手指动了一下,然后自己坐了起来……
人民医院,天台。
接近傍晚,残夕燃尽,天边被染成无数细微地粉红火烧云,晚霞如同天幕被虚空撕裂,霞光发出诡异的半紫半绿的颜色,忽明忽暗,如同恶魔之眼。
此时,一名不知从何而来的少女,身上披着一张医院里面盖尸用的丧巾。
她坐在天台边缘的栏杆上,在微弱的黄昏下,没有彻底发育完成的少女,胸部的轮廓在白布上若隐若现,她的身体异常纤细,随风摇曳,单薄的像随时会从楼上掉下的羽毛。
她抬起头闻了闻风中残留的味道,用两只手撑着栏杆突然跳了起来然后径直地落在栏杆上,两只裸足像粘在那上面一般,整个动作毫不拖泥带水,那是一个人类很难完成的动作,即使是奥运会金牌体操运动员,在现实中,也不可能保持如此的平衡。
天台的风很大,少女竟没有从栏杆上被吹落,她弯下腰,两只手伏在栏杆上,对着天台的西北方,瞪着眼弓着背,口中不断地朝外吐气,像是眼镜蛇进攻前的姿势。
此时顺着排水管道,从下至上传来攀爬地声音,少女立刻感受到了威胁,她此刻全身鸡皮疙瘩绽放,四五只大型蜥蜴顺着管道爬了上来,速度极快,他们一起张开爪子直接朝少女跃去,毫无躲避的死角,然而少女如同蜻蜓点水,轻巧地点了一下脚尖,一个优雅的空翻降落在天台的地表,避开了所有攻击,整个动作行云流水。
这四五只蜥蜴把少女赶到一个角落,准备发起下一轮进攻。
少女弓着腰,伸出一只手,像猫一样,试图把隐藏在肉垫里的爪子释放出来,结果什么都没有出现,她迷惑着盯着自己的双手。
“丝丝……”声越来越大,一只体型最大的绿色蜥蜴在阳光下身体逐渐变大,最后站了起来变成龙人,头顶有两只犄角,浑身是黑色的鳞片,背后有一对垂地的翅膀,蜥蜴从四足奔跑变成了两足站立的龙人……
少女冷冷地说:“没有人界之门的契约,你们这些臭东西,是从哪里过来的?”
还没等到对方回话,一道寒芒从少女眼前闪过,只见另一只蜥蜴也已经完成了变身,他从她的背后偷袭,爪子朝少女的颈部划去,少女下意识地向后方轻轻一跃,还未完全躲开,而另一个还未完全变身完毕,半龙人半蜥蜴形态的怪物已经距离少女不到两拳的距离。
少女一个空中翻转,巧妙地从四只锋利爪子的间隙中躲开,但同时那些爪子尖锐的锋芒把少女的肌肤划出几条血痕,最严重的两条一直在渗血,一条留在胸前,另一条位于后背。
少女哼了一声,随后用指尖沾了点血,心里想着“以血为引,幻化成火,能克外邪。”然后对着那些龙人弹去。
那些龙人闻到了少女鲜血的味道,瞳孔之间绽放出一种异光,他们十分激动,以为得手了,但只是短短的一瞬,血液飞到龙人身上,像火掉进了油,少女的血液,像阳光,而龙人仿佛是吸血鬼,他们的肌肤开始火热地灼烧起来,这些龙人见势不妙,准备扭头逃跑。
少女的鲜血落在那些龙人脚下,一刹那,地上燃烧而起,像是火山喷发而出的岩浆,把龙人烧的没法站立。
他们吓得四散而窜,待到跑后,少女想象着暴雨加风吹了一口气,一股剧烈的风夹杂着雨水不知从何而来,把地上的火全部吹灭了。
少女被雨淋湿了,她感觉到寒冷,她蹲到地上,抱成一团,自言自语道:“看来那边的门开了,可能是龙帝苏醒了吧。”
天台上一番战斗的场景,此时在远处的钟楼上,一个身穿墨绿色燕尾服、眼带圆形镜框的神秘男子,他独自站在钟楼的顶尖,蹲在上面举着一副望远镜观望着这一切,望远镜中那个人的瞳孔是银色的,中间还有一条绿色的裂纹。
少女站起身,随手从医院的天台上抽了一条消过毒的床单,她用牙在床单的边缘咬了一个缺口,然后撕成两条长条,围着渗血的伤口缠了起来,一番战斗并带有血痕的她,鲜血和汗水渗透了布条的表面,她正欲打开天台的门从中央空调的通道里逃走,却听到里面奔跑的脚步声,少女感到惊慌,她转头拔腿就跑。
“轰”的一声,天台的大门被一脚踹开,里面第一个跑出来的不是别人,竟是前来验尸的金总,他满脸泪水,声音沙哑着大喊,语气带着世间最绝望的腔调:“是你嘛?池雨……
爸爸来晚了!
爸爸直到今天是你的生日!
爸爸想带你回家!
……”
此时的少女,已经不是曾经的少女了,尽管身体还是那般模样,但是内心已经变成了对金总最反感的猫小白。
她回头看了他一眼,
只是一眼,
而且是世间最冰冷的眼神。
她轻轻一跃跳到栏杆上,然后纵身从高楼的天台上跳了下去,那个寒冷的眼神穿透金总的内心,他可以笃定那就是池雨,他已经放弃了一切幻想,只要女儿能活下来,不管她多么恨我,我可以为了她,舍弃我的命!
他拔腿便追了过去,后面很多医护人员以为金总升起轻生地想法,于是他们蜂拥而上,像橄榄球的里的防御姿态,把金总重重地压在了中间。
金总边哭边喊:“你们别拦我!我女儿跳楼了!呜呜呜呜……”
那种嗓音撕心裂肺,像是从暗不见光的洞穴中刚看到一丝光,便顺势想抓住,然而无论何时也无法将光留在手心。
金总此时像是爆发了超乎人类体能的力量,竟从压着他的人肉围墙中强行挣脱,但是因为被扑倒,他的腿被折断了。
金总匍匐到了天台的边缘,他看着下面那个车水马龙的世界,仿佛所有一切都在正常的运转,人声鼎沸,除了刚才自己纵深而跳的女儿不见了踪影,一切都没有改变。
金总接受不了现实,他一口气没顶上来,直接休克过去,只是这次休克前,一鲜血从口中喷涌而出。
画面的另一边,一辆从医院开出去的垃圾车,垃圾堆里装载着一名从天而降的少女,货车向着郊区开上大路,渐渐消失在城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