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破》酱婶子

106、乌合之众·引子

　　王二放下花，低着头迅速退出了房门。

　　飘花垂帐，房中的熏香味道刺鼻，让他喘不过气来，尽管很喜欢夕颜，尽管每隔几日都要到她房里送上一只海棠花，王二还是受不住夕颜房中时常萦绕的甜腻味道。

　　掌灯时分，最后一盏红灯笼挂上廊前，茶汤巷的红粉生意鸣锣开张。

　　红荟楼的姑娘们迎着暮色四合慵懒起身，调香沐浴，簪戴齐整后一个个施施然出了房门，衣香云鬓穿梭在往来恩客之间。

　　三楼，吴妈妈站在拐角，对着那扇紧闭的房门，笑得见牙不见眼，“夕颜呐，陈公子来啦，你可醒了没有？”

　　吴妈妈向来泼辣，心狠手黑。楼里的姑娘们没有不畏惧的，偏偏夕颜不怕，夕颜来到红荟楼的日子最短，却是最能捞银子的姑娘，她那张清冷的脸不算出众，却笑一笑，能引得豪绅富贾挥金如土。

　　夕颜惫懒，时常几天里不出门迎客，吴妈妈第一次颇有微词之后，次日，美人一笑，赚进了红荟楼三日的进账，自那以后，吴妈妈将之奉为瑰宝。

　　今夜有风，将暑热吹散了不少，是个好天气。

　　房门内好半晌没个动静，吴妈妈也不恼，等了等又问，“夕颜，你若醒了便梳洗一番，我吩咐人将陈公子领去小茶亭等你。”

　　窸窣声渐起，房门内有了声响，夕颜声音绵软，透着股才起时慵懒的清哑，“多谢妈妈担待，今日陈公子吃酒的银钱算在我账上即可。”

　　吴妈妈笑着应下，扶着髻摇身下了楼去。

　　红袖染了胭脂，夕颜皱了皱眉，重又换上一身鹅黄裙衫，路过桌案时，不经意的一瞥，眉头一挑，手指纤长勾起那枝红润艳丽的海棠花来。

　　夕颜勾唇，笑意不至眼底，“又是西府海棠啊。”

　　纤弱的指尖碾上海棠花瓣，几个来回，那支海棠花便零落消陨，残破的四处散落在桌上。

　　穿过垂花门，另一侧小游廊尽头，红灯笼下，半个灰黑的身影掩在墙后，夕颜刻意笑出声来，好半天那身影才渐渐让出身体，王二微低着头，双手垂在身侧，略显局促的抓着衣襟。

　　夕颜眯着眼闻了闻空气里飘来的沁香，今天是自己的大日子，她心情好，遂生了调笑之心。

　　看着不远处那个时常悄悄潜进自己房中送花的少年，夕颜心中嗤笑，嘴上却说着，“花很漂亮，我很喜欢。”

　　少年猛地抬头，灯火下，那张本就被映衬得有些红的脸瞬间愈发红了些，夕颜在笑，王二惊慌着再次低下头去，再抬头，垂花门前已空无一人，只留下一串美人笑声。

　　陈公子倜傥，已然微醺的双眸一瞬不瞬地盯着款步走近的鹅黄身影，眸子里闪着光。

　　夕颜屏退左右，从对面挪到了陈公子身侧，一股甜香袭来，陈公子握上夕颜双手。

　　夕颜娇笑，看着眼前双眼迷离的男人，呵气如兰，“陈公子可还记得，你说愿为了我做什么都可以？”

　　男人点头，笑着道，“自然记得，夕颜可是有事？”

　　夕颜也点头，凑近了些，陈公子探头在她颈间闻了闻，愈发醉了些。

　　小茶亭内，夕颜一手攀上男人肩，在男人怀里柔声絮语，微风美酒，美人在怀，可谓风光旖旎。

　　“陈公子，如果有人欺负我呢？”

　　“欺负回去。”

　　“可我一介女流，如何能欺负回去，陈公子，你不是说欺负我的人你会让他们都消失，吗？”朱唇几乎贴上男人耳畔，轻声道，“你说的，是怎么个消失法？”

　　陈公子笑得荡漾，酒气翻涌，轻轻揽着夕颜的腰，只道，“杀了他们。”

　　“怎么杀？”

　　“刺杀，下毒，想怎么杀就怎么杀。”

　　夕颜微顿，随即歪着头，又问，“如果他们人多势众又如何？”

　　“那便先毒倒了，再一刀刀送了他们命。”

　　“呵，”夕颜轻笑出声，眼中难掩激动，一整个身体倾在男人怀中，凑近他耳畔，轻声道，“就像郝家堡二当家那样，一众兄弟共十四人一夜被屠，对吗？”

　　男人没说话，夕颜微微一动，缓缓起身。

　　陈公子双目圆瞪，顷刻间那双眼布满血丝，僵硬地低下头，自己胸前心口处，正插着一柄匕首，整根没入。

　　“夜魈，也不过如此。”

　　夕颜冷冷看着他，随即，男人一口气未提起来，便无声无息的仰躺倒地，血花绽开，瞬息间流满了小茶亭。

　　郝家堡二当家喜好结交异性兄弟，生性豪横，在昌西可谓横行无阻，却在一夜间被人连带着他那一众兄弟在自家院中夺了命。

　　大当家郝连通在不久后广发追杀令，击杀凶手夜魈，赏银三十万金。

　　夕颜也是个杀手，自追杀令下发之际，辗转多日，终于得到消息称夜魈已至西北，终于，在泉州府打探到其下落，夜魈化名陈公子，流连泉州府花街柳巷，挥金如土。

　　夕颜用了半年时间在红荟楼打探，终将其招为入幕之宾。

　　三十万金，这辈子她也花销不尽。看着脚下逐渐变冷的尸体，夕颜那张不变的清冷面孔逐渐狰狞扭曲，她，杀了夜魈。

　　是她，亲手杀了夜魈！

　　许是今夜的风，又或是今夜的酒，夕颜觉得有些醉意上头，心中的狂喜如浪般不断冲击，踉跄了几下跌坐回了椅上。

　　一手抚上心口，夕颜觉得有些喘不上气，好半晌，总算是察觉出不对劲来。

　　心头巨颤，瞳孔紧缩，她中了毒。

　　狂喜和心中的惊恐交替轮转，视线模糊，夕颜大喘着气伏在桌案上，像一条濒死的鱼。

　　脚步声渐近，夕颜看向来人，奋力呼救，“救、救我，救救我。”

　　王二只看了眼脚下的陈公子，抬脚迈了过去，站在夕颜面前，一如往常不言不语，只低着头，静静的看。

　　夕颜面色发青，唇角乌紫，费力的睁大眼，重新仔细的打量了一番来人。

　　王二是红荟楼的杂役，话少，勤奋，吴妈妈一视同仁的苛责所有杂役，却从不给王二的银钱短缺，夕颜记得她初到红荟楼之际，正是这个抬眼一见自己便会红着脸低头闪躲的少年为自己打扫房间，深夜里，一桶桶热水灌满她那个硕大的浴桶。

　　再后来，少年便会三不五时的拿西府海棠来，悄悄放在她桌上，再悄悄离开，这一送便是半载。

　　夕颜不知道的是，眼前的少年只比她早到了红荟楼三日。

　　“你，你是谁？”说话间，夕颜贝齿乌黑，齿间的血透着诡异的浓黑。

　　王二只说，“西府海棠没有毒，可花蕊要是沾了你的胭脂，大罗金仙也救不了你，我也不能。”

　　夕颜从来不会正眼去瞧王二，自然也不会正眼去瞧那些海棠花，偏偏今夜，她鬼使神差的亲手碾碎了那支西府海棠。

　　夕颜咽了气，看着那个一笑足以倾国倾城的女人青紫着一张脸，口吐黑血毫无声息的趴在那里，王二沉沉呼出口气来。

　　就像往常一般，王二低着头，尽管没人听他说话，他还是唯唯诺诺且不顾左右的自言自语，“你们都被郝连通骗了，是他找我杀他兄弟，人也杀了，账也结了。”

　　好似不解和惋惜，又好似是在解释，王二盯着夕颜那张逐渐灰败的脸，认真道，“陈公子以为你是夜魈，你以为他是夜魈，演这一场互相应承的戏码，你们这么笨，是如何活到现在的？”

　　远处有丫鬟的惊呼声，王二没回头，又说，“你要不碰那花，你就死不了，我能一直陪你玩，你也挺漂亮，可惜了。”

　　说着，王二那张脸又染上绯红。

　　等人赶来之际，王二已然闪身出了红荟楼。

　　夜色中，那道身影淹没在黑暗里，依稀只听得一句，“郝连通，你不厚道。”

　　半月后，昌西郝家堡大火，堡主郝连通葬身火海，一命归西。

　　***

　　我叫王二，是一个杀手。

　　入秋的天有些干冷，我受了伤，伤势有些重，原本打算入了城找家医馆，结果没撑住，昏厥前只依稀记得我还在城郊。

　　恍惚间，好像有人背着我跑，那人体力不行，没多久便喘得像条狗一样。

　　那人好像为我包扎了伤口，我听到了自己衣裳被撕扯的声音，后来，我是被冻醒的。

　　我很震惊。

　　那是一条不知名的暗巷，我只穿着里衣躺在巷子里，身下是一条破草席，半步之侧，是个男人，他抱着膝，埋头靠坐在墙边，好像是睡了。

　　我被血染透的衣裳破了几条大洞，就那么不太合体的被他披在身上，或者说那几块还能被称之为衣裳的破布条只堪堪遮住了他想要也必须要遮住的部位。

　　这应该便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还是很震惊。

　　我的救命恩人，他，竟然没穿衣裳。

　　赤条条，一丝|不挂的出现在城郊的，我的救命恩人。

　　他醒了，我想也是被冻醒的，我明显看到他瑟缩了一下，随即缓缓睁开眼，我在等他说话，等了很久，他就那么眨着眼看着我，我怀疑我的救命恩人是个哑巴。

　　于是我问出了心中实在想知道的问题，“你为何不穿衣裳。”

　　原来他不是哑巴，我的救命恩人看上去很年轻，他说，“你好啊，大侠。”

　　原来他脑子不好，怪不得。

　　我的救命恩人会说话，但是不识字，虽然脑子不好，但是人很有趣，他叫我大侠，我说我叫王二，我不是大侠，我是个杀手，他好像很振奋，然后叫我杀手大侠。

　　后来，我们一起入了城，我养好了伤，他也找到了归宿。

　　再后来，我离开了那里，临别时，我一番真心，希望他今日以后有穿不尽的衣裳，不过，他好像不太高兴我提起衣裳的事来。

　　我叫王二，是个杀手，我有一个朋友，是个裁缝。

　　——引子

作者有话说

　　王二：我有一个裁缝朋友。
某裁缝：不约，大侠我们不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