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叶] 叶落梅间雪》柳风声

4、剑之精义何在（叶）

　　卯时正刻，四月的晋中，日光已经洒满了空阔的练武场。
　　叶孤城忽然问领路的下人：“西门在何处练剑？”
　　那人答道：“庄主辰时初会来此地晨练。”
　　有点奇怪，叶孤城思索着，沉默不语。
　　看客人没有什么疑问了，下人轻声告退。
　　叶孤城拔出寒铁剑，一边随意舞着活动筋骨，一边继续思考。
　　无情剑道对人的影响会有这般大么，与熟识的寂冷剑神相比，年轻的剑客看起来太活泼了，从昨日相遇，西门吹雪就和印象里的他大不相同，与江湖传闻也大相径庭，他甚至还会睡懒觉。
　　叶孤城摇了摇头，散去头脑里奇怪的思绪，专注的开始练剑。
　　江湖中人多有臆想，若是在白云城主、或者西门吹雪这种剑道高手练剑的时候，能够窥得一两式绝妙剑招，武艺便会大有提升。
　　其实不然，叶孤城练剑的时候，从没有施展所谓的精妙剑招，而是普普通通的基础剑式，点，崩，撩，劈，刺，一招一式精准而缓慢。
　　他也在练剑时施展过天外飞仙，不过那是在海上，在白云城，在月白风清的夜晚，在兴致极好的时候，他会迎着风施展他的轻功，踏过一朵朵浪花，拔剑，挥剑，白虹贯日，分水逐浪。
　　每当这种时候，他总是觉得心情分外宁静，远离了白日的喧嚣纷杂。
　　叶孤城心神沉浸在练剑的愉悦中，日光渐渐偏移，半个时辰转瞬即逝。他收势站定，长吐一口气，归剑入鞘，才发觉西门吹雪站在院门外极远的地方，不知道等了多久。
　　“抱歉，久等了。”叶孤城走向院门说。
　　“无妨，”西门吹雪摇头，“能够看到孤城的剑，是件幸事，不知道孤城有没有兴趣瞧瞧我的剑。”他的眸子闪亮，像是看见了极喜欢的东西，又像是有很开心的事情要和朋友分享。
　　“若是西门不介意，请——”叶孤城语气和缓。
　　该怎么形容西门吹雪的剑，极快，极锋锐，一往无前，有死无生，坚决至极，让人感受到一种无情的冷酷。叶孤城很喜欢极致的速度带来的愉快和刺激，不过西门吹雪的剑让他感到奇异的割裂感，一个让管家在院子里种满花的人，一个喜欢吃栗子糕的人，却有着这样孤注一掷的剑，他喃喃自语，“更奇怪了。”
　　舞完剑的西门吹雪身上带着不近人情的凌厉，他的人，就像是他出鞘的剑，锋芒刺目，不可直视。
　　这是一把绝世好剑，但还远远不到它最完美的时候，尚需磨砺，叶孤城按捺住心中蠢蠢欲动的战意。
　　“白云剑仙觉得在下剑法如何？”西门吹雪话语中隐隐带着笑意。
　　哦？叶孤城食指敲了敲剑鞘，有了定论，说：“万梅庄主剑法通神，闻名不如见面，果然不愧剑神之称。”
　　“城主过誉了。”西门吹雪愉悦的走近，“既然孤城不愿切磋一番，那闲时论道应该可以，早膳已备好，还请赏光。”
　　叶孤城抬步跟上，道：“自然，客随主便。”
　　一番洗漱过后，花厅的桌子上已经摆满了清淡的饭菜，叶孤城落座时扫过桌边的一碟栗子糕，色泽艳丽，玲珑精致。
　　西门吹雪注意到了，推荐道：“这就是昨晚我让管家准备的栗子糕，制法有独到之处，味道醇正，孤城可以试试看。”
　　“软糯香甜，松软可口，不错。”叶孤城尝过一枚后评价道，不过他没有再吃第二块，他不太喜欢甜食，太甜的东西，吃起来会发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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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饭后，两人坐在花厅靠窗的椅子上，品着茶。
　　西门吹雪目光望过来，忽然问：“什么是剑？”
　　什么，是剑。
　　叶孤城咀嚼着这几个字，轻声道：“我就是剑。”
　　他看着西门吹雪，反问：“你知不知道剑之精义何在？”
　　西门吹雪答：“在于诚。”
　　叶孤城道：“诚？”
　　西门吹雪回答：“不错，诚心正意，才能领悟剑道巅峰。”
　　叶孤城手指摩挲着茶碗，道：“你的剑，是无情剑。”
　　西门吹雪答：“不错。”
　　叶孤城道：“但你的剑道离臻境还差很远。”
　　西门吹雪沉默了很久，轻叹口气，道：“没错，我在犹豫。唯极情方无情，这条路不好走。”
　　叶孤城也轻叹道：“唯极情于剑，这条路很对。”
　　西门吹雪忽然问：“你的剑呢？”
　　叶孤城垂眸道：“我就是剑。”
　　西门吹雪问：“剑的精义何在？”
　　叶孤城抬眸，望向西门吹雪，沉声道：“我即是剑，诚于剑，诚于己。我之剑道在于我心，并不必诚于人。”
　　西门吹雪的目光凝向他，眼睛里的表情很奇怪，过了很久，才缓缓道：“这是一种很孤高的剑道。”
　　叶孤城道：“你应该明白。”
　　西门吹雪道：“不错，很骄傲、很孤独、很美妙的剑道。”
　　叶孤城满足喟叹道：“只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人在高处的寂寞……吾道不孤。”
　　西门吹雪道：“寂寞……我每年都要出门杀人。”
　　叶孤城道：“我知道，是些行恶之人。”
　　西门吹雪的眼中闪着奇异的光，“你既知道，便应明白，这世间总有杀不完的背信弃义之徒，当他们的血从剑锋上吹落，生命的绽放，罪恶的消亡，这本是世间最美妙的事情。但我总觉得，我的剑还不够快，只要我的剑快到极致，就可以……”
　　西门吹雪停了下来。
　　叶孤城问：“如何？”
　　西门吹雪眸子闪了闪，唇角泛着古怪的笑意，“就可以打破这个一成不变的世界。孤城觉得如何？”
　　叶孤城缓声答道：“很有趣的想法。”
　　他打量着对面的年轻剑客，思索着，又补充道：“很宏大的目标。”
　　不仅有趣，还很熟悉，因为他也曾这么想过。
　　叶孤城自知他孤傲、清高、自负、淡漠，除了剑道与白云城，他没有什么可在意的。他自小习剑，剑道已经极致，寂寞更深。这天地里，众生皆碌碌，高处不胜寒的寂寞，他已独尝了十数年，无人能懂。所以他允了南王，脚踏太和殿又如何，不过是一场闹剧。当那柄乌鞘剑刺入胸膛，他却感到一种忽如其来的荒诞。他恍惚间感受得到生命随剑锋汩汩而逝，可望着天上明月，又莫名地清醒，仿佛大梦将醒。
　　“叶孤城。”西门吹雪看到叶孤城眼中逐渐黯淡的荒芜寂寞，一股奇异的刺痛促使他出声呼唤着眼前人的名字。
　　叶孤城忽然笑了，就像是一岭冰雪融化了春水，清清泠泠的，惹人欢喜。
　　他说：“西门，这真是一个好想法。我有时也会想，这个一成不变的世界总要换一换。”
　　西门吹雪也笑了，唇角勾起清浅的弧度，道：“不愧是知已，心有灵犀。”
　　“诚然，”叶孤城道，“吾道不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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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花厅里，临近正午的阳光从窗棂处钻进来，像是细细碎碎的金粉漂浮在空气中，慵慵懒懒暖洋洋得，惹人昏昏欲睡，叶孤城恍惚觉得那软糯香甜的栗子味儿，一直萦绕在花厅里，如暗香浮动，经久不散。
　　“庄主。”别院的管家在厅门处轻喊。
　　“进。”
　　管家望向叶孤城，恭声道：“白云城主的护卫在外请见，说是珠光宝气阁有桩生意要和城主谈。”
　　叶孤城起身道：“看来要向西门告辞了。”
　　“不急，”西门吹雪又问管家，“独孤一鹤在哪？”
　　管家答道：“峨嵋派掌门昨夜已至珠光宝气阁。”
　　“看来我与孤城同路。”西门吹雪道。
　　“不然。独孤一鹤的刀剑双杀普天之下独一无二，他既善攻，也善守，兼之内力深厚，实为强敌，不可小觑。”叶孤城冷声说道。
　　西门吹雪道：“与孤城相比如何？”
　　两人说着，向院落外走去。
　　叶孤城轻声道：“我胜他一线。”
　　西门吹雪语带无奈道：“那看来，我确实要闭门半日了。”
　　来到院子正门外，白云城的护卫牵着骏马等在那儿。叶孤城停下脚步，转身对年轻的剑客说：“我有一式天外飞仙，请西门一观。”
　　西门吹雪道：“听闻天外飞仙剑法极美，有幸观者却几近于无。”
　　“本是杀人的剑法，旁人自然无缘得见。高山流水，其和者寡，知音在此，西门可愿一观？”
　　西门吹雪动容道：“请君赐教。”
　　叶孤城颔首示意，缓缓拔出宝剑，忽然，他一跃而起，登高折身而回，势如闪电，剑光如练，西门吹雪只觉得一个恍惚，满目白光，一瞬间似乎进入了一个虚无缥缈的幻境。
　　他的轻功极好，剑法极美，一剑破七星，那一瞬的绚烂就好像拥有了生命与灵魂，似飞鸟惊鸿一掠，似游鱼浅翔水底，似落花飘零。是纯粹的白，干净的让人落泪，是极致的瑰丽，美好得仿若仙境，不动声色间夺人心魄。极静又极动，极简又极繁，极慢又极快，如此矛盾又如此和谐，这剑法本不该出现在这世间，天外飞仙，也只有叶孤城这般人物才能使得出吧。
　　西门吹雪长吐一口气，赞叹道：“名不虚传。”
　　叶孤城收剑，接过护卫递来的马缰绳，翻身上马，道：“在和珠光宝气阁交易之前，还有些俗务要做，西门，再会。”
　　西门吹雪道：“临别有一言。”
　　叶孤城道：“请讲。”
　　西门吹雪缓缓道：“万梅山庄名下不只有糕点铺，还有其他行当，想来也能同白云城做一番生意。”
　　叶孤城定定看着年轻的剑客，温声道：“好，我记下了，西门，望自珍重。”
　　西门吹雪道：“珍重。”
　　日已当空，白云城主带着他的侍从打马离去，很快，便望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