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佛》苏子程

2、第二章

　　“怎么回事？！我可没踩油门啊，是她自己撞上来的——”司机神情惊恐，望着前面那道突然冲出来的人影。
　　披头散发的，像个女鬼。

　　傅斯年捻佛珠的动作停了。

　　仔细一看，却又不像女鬼。

　　女人神色惊慌，狼狈地抬起头来，雨水在她的脸上纵横。乌黑的发，嫣红的唇，一双大眼明亮且狭长，让人想起某种狡黠的动物。
　　窗外恰时有闪电划过，四周亮若白昼。女人趴俯在车前盖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车里，面色苍白如纸。

　　是个很漂亮的女人。

　　路臻觉得自己这辈子的好运，怕是都在六岁以前用尽了。
　　身后刘坤那群人还在追逐。她的大腿撞在保险杠上，被划出一道血口，雨水渗进伤口里，隐隐地刺痛。
　　她撑着身体从车前盖起来，视野中隔着雨幕，看见这辆七座的奔驰车上，坐着五六个人影。
　　其中竟然还有身穿袈裟的和尚。

　　副驾驶座的车窗降下来，探出半个脑袋。是个相貌年轻的男人，询问她：“小姐，你没事吧？”

　　“没、我没——”路臻慌乱地摆着手。她没什么事，有事的是他们的车。

　　路臻寻思。
　　奔驰的维修费用应该很贵，而她是付不起的。

　　后座上似乎还坐着一个穿着西装的男人。
　　路臻看不清楚，隔着雨幕灯光，那人像是也在望着她。

　　女人狼狈极了。
　　浑身上下被雨水淋得透湿，长发湿漉漉地披散在脸侧和肩膀。穿着件碎花裙，领口和衣角有破损，一侧吊带滑落下来。
　　妆容被雨水晕花，有些许黑色的痕迹淌下。
　　唇角淤青，应该不是撞车弄伤的。

　　她慌乱中捋了一把长发，露出颈侧的肌肤，有一块淡红色的，花钟形状的胎记。
　　傅斯年觉得眼熟，却一下想不起是什么。

　　傅斯年手中捻着佛珠，道：“你问问她，是否需要帮助。”

　　“臭婊.子，我他妈看你今晚还想往哪儿跑？！再不还钱，老子就扒了你的皮把你扔进江里喂鱼——”
　　刘坤的声音在身后逼近。

　　路臻想，再不跑就来不及了。

　　“车子的事，我很抱歉。如果可以的话，我会想办法把钱赔给你们。”路臻低声说。雨势很大，几乎一瞬间就把她的声音淹没了。她不太确定车里的人是否能听见，她现在自顾不暇，身上也没有多余的钱，也不确定之后还是否能找到这辆奔驰的车主。
　　她垂眸看一眼，对方的车牌号。
　　F00000
　　连车牌都是嚣张的连号。

　　确认过眼神，是她赔不起的钱。

　　刘坤手里的铁棍砸下来的时候，路臻没想过还能活命。樊淑伊总共欠了这些人许多钱，连本带利，至少有二十五万。
　　这些年她们东躲西藏，逃过那一劫，逃不过这一劫。
　　出来混，始终都是要还的。

　　路臻趴在泥泞雨水里，口鼻之中满是雨水混合着泥水的腥臭味。后背蔓延开剧烈的疼痛，好像脊背被打断了。指尖陷进泥巴中，望着刘坤的脚步徐徐逼近。
　　刘坤蹲下来，伸手一下下地拍她的脸，“小婊.子，刚才不还跑得挺快，怎么，这下跑不动了？”

　　路臻偏头，唇齿用力咬住他的手！

　　刘坤痛得惊叫一声。倏然站起身，捂着血肉绽开的右手。她刚才那一口用尽了全力，将他的食指咬破深可见骨。刘坤神色狰狞，气愤到了顶点：“我他妈今晚就收拾你！贱货！”

　　路臻很清楚，落在刘坤这些个地痞流氓手里，自己会有什么下场。

　　她没有反抗的力气，被刘坤拽着衣领，往他脸上唾了一口，冷笑：“要钱没有。烂命有一条，爱要你们就拿去。”

　　刘坤没想到她还能嘴硬，掐住她的脸，恶狠狠地说：“还不上钱，就给老子陪.睡！”

　　“你做梦！”路臻神情冰冷。

　　刘坤一群人将她团团围住。路臻趴在雨水里，刚想撑着身体起来，又被他们一脚踩回去。耳边充斥着流氓的嘲笑。

　　路臻以为自己今晚就交代在这里。

　　就在她绝望地闭上眼睛，外面马路的车辆忽然开始流动，被卡在路中间的轿车被拖车拉走，重新恢复有秩序的运行。
　　雨变小了。路臻视野逐渐变得清明起来。

　　本应该直行的轿车却在前方路口调转车头，径直朝巷口的方向驶来。隔着朦胧的雨雾，路臻仿佛看见是刚才那辆气势嚣张的奔驰。

　　黑色奔驰在巷口停下，车门打开，下来几个西装革履的男人。他们不约而同地走向后座，为里面的人拉开车门。
　　男人穿一身烟黑色的西装，衣衫矜贵，气质不俗。脚下的黑色皮鞋落地，在泥泞中溅起水花，打湿他看上去同样质地不菲的裤腿。
　　身旁数人为他撑伞，身份矜贵不言而喻。

　　男人朝他们的方向走来，手中似乎还捻着个什么——走近了，路臻才看清是一串佛珠。

　　傅斯年垂眸看一眼趴在地上的人，淡声开口：“住手。”

　　路臻已有些神志不清了，湿冷的雨水浸入她的身体里，冻得她骨头都在打颤。隐隐约约的，她看见男人落在她跟前的皮鞋，尖尖的鞋头，上面有花纹。皮质很好，哪怕在雨水里，还能闻到那股崭新的皮革味道。
　　她下意识伸手，抓住了那人的裤腿，像抓住绝望中最后一根稻草。

　　傅斯年垂眸望她。
　　女人被打得遍体鳞伤，身上裙衫被撕破了，大片雪白后背露在外面。大腿上有血痕，看上去狼狈不堪。

　　刘坤没想到会有人突然出现，流痞地笑道：“怎么，你认识这个女的？”

　　“不认识。”傅斯年淡淡地说。手中捻佛珠的动作始终没有停下，眸光很静，“单纯看不惯几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小女孩。”

　　“小女孩？！”刘坤狂笑起来，“有屁股有腰，你哪只眼睛看见是‘小女孩’？！”

　　傅斯年微微蹙眉。

　　秋瑜在他耳旁低声：“傅先生，看起来应该是这位小姐欠了他们的钱，被追债了。”

　　“不管理由是什么，都不能这样做。”他自幼信佛，天生一副慈悲心肠，见不得这样打打杀杀的事。
　　秋瑜清楚他的个性，退到一旁不做声。

　　路臻知道刘坤那群人的处事作风，也清楚自己今晚落在他们手上，怕是凶多吉少。
　　却不想牵连旁人。

　　她撑着墙壁，缓慢从地上站起身，望向面前的男人。男人背逆着光，头顶上的路灯光线洒落很浅淡的一层，英俊异常。眉目清黑，却温柔，眸光与她对视。
　　路臻咬了咬牙，忍住后背痛楚，低声道：“没人要你多管闲事，快滚。”

　　傅斯年却朝她伸出手。
　　那只手白皙，骨节颀长，一看便知是常年养尊处优的一双手，皮肉光洁，没有分毫瑕疵。
　　雨夜的风袭来，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沉香。

　　没来由的，路臻心一颤。目光紧盯着他掌心里的那串佛珠。鬼使神差地，她竟很想感受一下那只大手的触感，她下意识觉得，一定很温暖。
　　她慢慢慢地把手递过去。
　　却在指尖碰到他掌心的一瞬，那串佛珠应声断裂。

　　沉香佛珠落地，在泥泞中溅起水花。

　　他身后的助理、保镖、僧人，同时惊愕往后退一步。
　　那串佛珠经由佛寺大师法力开光，并非俗物。如非暴力，绝不可能轻易断裂。而她不过是轻轻一碰——

　　随行的和尚不约而同地低下头，手中捻珠的速度快了一倍，低声念道：“阿弥陀佛。”

　　傅斯年望着她，漆黑眼中烁动着微光。路臻不知他是因为过于惊愕还是愤怒，可此刻在她看来，男人眼里的光，像引她出深渊的唯一希望。

　　路臻扶着墙壁，勾唇冲他流痞地笑：“喂，好心人，你这么爱管闲事，不如帮我把欠债还了吧？”

　　秋瑜上前一步，拦住傅斯年，“傅先生——”
　　“没事。”
　　傅斯年淡声说，仿佛方才佛珠倏然断裂，并未对他造成影响。
　　他目光越过面前的女人，望向那群混混，“她欠你们多少钱？”

　　路臻：？
　　还真帮她还啊？

　　刘坤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知道今晚突然出现的这个手持佛珠的男人是怎么回事，只知道是个冤大头，能宰一个是一个。
　　刘坤心中有数，又多添了几分利息，扯着嗓子道：“连本带利，总共二十八万！”

　　“明明是二十五——”路臻正要开口，对方却没给她机会。

　　傅斯年对身侧秋瑜说：“秋瑜，你上车去拿钱给这位先生。”
　　“傅先生——”秋瑜显然不希望他多管闲事。
　　“快去。”

　　秋瑜无法，只能听从。

　　路臻不可置信地看着这一幕。秋瑜从车尾箱中提出来一只皮箱，交到刘坤的面前。打开，里面全是一捆捆整齐的，粉色的百元大钞。
　　刘坤一群人求财而已，见欠债还清，威胁地对路臻说“臭婊.子，今天算你走运。”，随后便招呼一群小弟离开。

　　在路臻过往的二十年人生中，从未见过这样的人。心慈人善，路见不平出手相助。
　　爸爸去世后，她一直在社会里面摸爬滚打，尝遍人情冷暖。困难时身边的亲戚朋友都不见得会帮你一把，更何况还是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她怔怔地站在原地，望着男人被保镖助理簇拥着上车。她下意识追上前，焦急喊道：“等一下，你还没告诉我你的名字——”

　　秋瑜将她拦下，“小姐，到此为止吧。”

　　到此为止。
　　他们今晚还有要事，本不该多管闲事。

　　秋瑜和傅斯年不一样，他没有那么仁慈的心肠。

　　路臻浑身都被雨淋湿了，站在已经变小的鹅毛细雨中，望着那辆黑色奔驰远去。
　　流落在眼底的，是猩红的车尾灯，还有那串5个0的车牌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