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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立誓 ...

  •   ……
      铁剑锈得厉害……
      ……
      略带甜味……
      ……
      ……
      “血?”
      麒麟从禅定中猛醒过来,有个小女孩坐在神龛边上,怀抱一颗血迹已干的人头。
      “又是凡人……”
      他重新闭上眼睛。
      ……
      ……
      ……
      ……
      ……
      “不过……”
      ……
      ……
      “凡人祭神无非是杀牲宰羊,膻腥不堪,这供人头的倒是第一次见……”
      ……
      ……
      他又睁开了眼睛。

      女孩从神龛边的泥地上抬起头,怔怔望向龛座上的神像。
      她约莫十一二岁,身条细长,脸上稚气未脱,挂着晶亮的泪痕,双眼红肿,明显哭过许久。
      麒麟见她瞧着自己的石像,小嘴向下一撇,宛若丢了新玩偶一般,心想:“看来她不是来上供的。”
      他探了一探,她脑子里颠来倒去只有一件事:“爹爹死了……柳儿死了……阿笙死了……大家都死了……我爹爹死了……”
      原来他们村东有山,铁矿极富,铸剑名家聚居于此——故而村里人一向供奉他武神麒麟。血麟剑的新主人不愿这些人有朝一日铸成大器,与血麟剑争锋,便令他们自断双臂,谁料铸剑师们自以为有些江湖地位,一致约定“宁死不从”,结果,这天清晨就遭人屠了村。
      女孩的父亲拼死护她逃进了树林,等她再回村时,眼前只剩一片火海。她在污水沟里找到了父亲的头颅,那双灰眸仍半睁着,斜斜上望。
      她喃喃道:“是你害死了我爹爹……你害死了全村人……我恨你……血麟剑……我恨……”
      她在神龛前恨恨说个不休,麒麟只当她是不懂事,不以为意。
      他道:“害死她全村的分明另有人在,她却要与本君不共戴天,如此不智,到头来唯有自寻烦恼。”转念又想:“剑本无心,是人心为恶,方有血麟剑之恶。可惜她尚在稚龄,未解此理。”
      就在这时,她忽然喊了一句:“从今日起……谁能毁了血麟剑,我就拜谁!我再也不要拜你啦!哼!”
      她这口气浑似半大孩童,显然是在闺中颇受宠溺,到得外头来,便要全天下都让她三分一般,麒麟听她没轻没重的,忍不住训道:“你大可不拜。”
      女孩听见石像无端作响,吓得呆了,一双眼珠纹丝不动,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半晌过后,眼见石像并没动静,这才拍拍胸脯,长出一口气。
      她以为自己听错了,吁气道:“你……你这个只会吓人的坏神仙!我们平日给你的供奉哪里少了?你偏偏造出一把血麟剑,把大伙儿全害死了!我才不怕你呢!我——”
      女孩望天想了一想,忽生一计:“我这就去求好神仙来……跟你斗上一斗!你……你是坏神仙……好神仙来了……一定治得住你!”
      她话虽冲,却说得磕磕绊绊,看来是心还悬着。
      石像反问道:“好神仙?”
      女孩又一次瞪大了双眼,满脸震惊,向后直仰。
      麒麟只顾笑道:“庆城有个‘好神仙’创了一套功夫,听闻威猛无匹,能使天下神兵尽皆藏而不用,你尽管去拜!”
      只见女孩的脸色“刷”一下变得纸白,又从白变青,从青变紫,在他这一句话间便是面目全非。
      她愣愣的,当真是呆若木鸡,待麒麟说完话后仍旧一动不动,过了好一会儿,才蹑手蹑脚地爬到神龛前,想摸那石像,又不敢摸。她伸着脖子左瞧右瞧,忽又缩回到高高的龛座之下,蜷成好小的一团,仿佛只要她看不见那麒麟,麒麟就看不见她一样。
      “真是好笑。”麒麟正如此想,却听“啪”的一声,女孩竟从地上摸来一块大石,猛地一掷,将他的尊像砸了个稀碎。
      这一砸可不得了,麒麟的神像乃是他庄严尊贵的象征,岂是她随随便便能砸的?
      麒麟在世间颇受崇敬,从没受过这等待遇,当下真是又惊又恼,其中惊诧又甚于恼怒,简直分不清她是不可理喻还是不可思议。
      他闭目养静,过了半晌才阴沉沉地自语道:“砸便砸了,本君又不稀罕这一点香火。”
      饶是如此,他心头仍然不免一动,而这一动,竟已动到了女孩跟前。
      此间尽是烧得焦糊的臭味,还夹杂着一丝她父亲断颈处的血腥味。
      女孩在龛前抱膝团坐,一颗心犹自怦怦乱跳。
      她的目光先发现了他的登云靴,然后顺着那岩褐色的垂袖长袍一寸寸向上爬,好不容易,她与他四目一相对,赶紧慌慌忙忙地压低了头,暗自叫苦不迭:“完蛋了……完蛋了……坏神仙来吃人了……”
      麒麟只觉好笑:“她连死不瞑目的人头都敢抱,为何遇上我反似见鬼?”
      他仔细瞧瞧,女孩耳边挂着一双垂鬟,有些松乱,左边插着一支俏丽的淡红珠花,右边那支大概是掉在了树林里。
      她身披白缎小袄,袄上染着大块血污,一身嫩荷粉色的绣花裙垂散在泥地上,低着头。麒麟看见她在记忆中曾对镜自照,原来她微笑时那双眸子也是氤氲带雾的,仿佛春花欲开,娇媚中尚有稚气,仿佛小鹿悠悠然舔舐清泉,生机勃勃,又显慵懒……
      她突然抬头问道:“血麟剑当真是你造的?”
      “不错。”
      麒麟生为神族,几十万年前因缘降在梵众天中,从此一向执掌天界武备征伐之事。那血麟剑是他熔龙鳞于天火,集诸神之力日夜锤炼,并淬入自己血中,反复九次方成。宝剑一落入人间,便被凡人传得神乎其神,说是天子遇麟,赦而不狩,麒麟感恩戴德,遂化半身骨血为剑、以为报答,其实纯属庸人穿凿附会之说。
      不过神剑确实威力惊人,在武林中被奉为至宝,凡人为夺此剑无所不用其极,近十年间,剑已九易其主,因此而家破人亡的又何止这一个孩子、一个村落?
      女孩暗中立志:“爹爹……我发誓……总有一天,我要毁了这害人的破剑!”
      麒麟忍不住笑了。
      他不是没见过少年英雄,可她只是个蜜糖喂大的女娃,能有多少斤两,他一眼就看穿了。她空有一副好皮囊,却没有资格在他面前谈抱负。
      他奉天帝钦命造这血麟剑,为的是近年来魔族日益壮大,魔气暗中滋长,侵染凡间,致使凡间贪嗔痴三毒渐盛,六道之内,为五盖十缠所障的比比皆是,江湖里更是争斗无休。
      天帝的意思,是要以血麟剑为引,大浪淘沙,从血雨腥风里激荡出一条正道来——
      “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凡人也有这样的说法,但真正能解其中深义者寥寥,即便他有闲心与她分辩,她又怎么可能明白?
      女孩瞧见他笑,攒着细眉问道:“你受人间香火,那么多人都死了,你怎么还笑得出来?”
      她俨然义正词严,可惜话音过于娇脆,宛若出谷黄莺,没有一点逼人的气势。
      麒麟冷哼一声,道:“我笑你不自量力。”
      “我——”女孩正要反驳,却也想到自己确实没有毁剑的本事,不由得十分懊恼。
      麒麟冷笑道:“尔等无能为力,遇事只求好神仙,蒙难便骂坏神仙,不可笑么?”他心想:“凡人庸庸碌碌、可悲可叹之处也在于此。”
      女孩听出他话里似有深意,一时却也难以领会,只是顺着“蒙难”二字回想起这天的遭遇,想起她怀里死去的父亲,鼻子一酸,顿时泪水盈眶。
      她望着他一语不发,眼中含怨,死命忍着不让泪水流下,可是双眼一眨,两粒大大的泪珠仍是滚落下来。
      她刚才那番指责麒麟全没放在心上,如今这副模样他却不愿多瞧。
      放眼望去,时下正是人间暮春节候,郁郁葱葱,莺莺燕燕,若非遭此变故,她的村庄正是青山环绕,绿水映着乌瓦白墙,柳絮斜飞,一派怡然景象。
      麒麟径自观照禅心,忖道:“正是三界无安,犹如火宅,诸行无常,终归变灭。”忽又听得女孩问道:“你刚才说……庆城有人创了一套功夫?”
      “是又如何?”
      “那人叫什么?”
      “你要去找他?”
      女孩被他一下子看穿了,当即又羞又恼,鼓着嘴,不答话。
      麒麟只觉她微嗔的模样娇痴可爱,哈哈笑道:“那人叫崔平,创过一套藏剑诀,‘能挫血麟剑之威’。他是庆城里赫赫有名的——疯子。”
      女孩瞪了他一眼,在心里默默记下:庆城、崔平、藏剑诀……
      她是铸剑师的女儿,自幼听着江湖故事长大,听见他这样说,竟然立刻当了真。
      “哈哈哈哈……”麒麟边笑边摇头,劝道:“那个‘好神仙’可真是个疯子!”
      他管的是天界戍防、神魔交战等事,尊身从不在凡间打抱不平、耀武扬威,不过因为他神位中带个“武”字,武林中人便争相祭拜,又因为崔平与血麟剑沾了几分干系,他这才听得几句武人闲话。
      听说,那崔平创出藏剑诀后曾经大败师门,在江湖上难逢敌手,自负天下无双,然而他在血麟剑前照样一败涂地,从此沦为笑柄,日渐疯癫,如今已在庆城落魄多年了——他的藏剑诀再了不得也只是凡人功法,血麟剑却是神器,两者不啻天渊,怎能相提并论?
      女孩只道:“他若是疯子,那些坏人就不是疯子了?”她抱紧了怀里的人头,含泪又瞪了麒麟一眼,脆声叱道:“你这个草菅人命的神仙……你……你……你比疯子更狠心呢!”
      “疯子?”麒麟暗道:“也不知她从何处借来的胆子,竟敢叫我疯子……不过本君为何要同她一般见识?”
      他冷冷笑了笑,缓缓道:“今日有空,本君同你赌上一赌,你敢么?”
      女孩迟疑道:“赌……是什么?我为什么不敢?”
      “赌即是本君陪你游戏一回,你不喜欢游戏么?”
      “我不要和你玩游戏!”
      “原来你不敢。”
      “你胡说,我一点儿也不怕你!”
      “她越是这样说,心里越是害怕。”麒麟这样想着,竟感觉到一分治住了她的得意,硬要说道:“我们赌一赌,血麟剑在你有生之年若有一负,我就亲手毁了它——”
      “只要有一个人打得过血麟剑就行?”
      “对。”
      “你说真的?”女孩惊讶起来眉毛向上一跳,会说话似的,稚气十足。
      麒麟点头笑道:“血麟剑既然为我所造,自然也能为我所毁。不过,若是没有哪位‘好神仙’能胜得了血麟剑……”他的目光在她身上又转一圈,心想这个连下一顿饭都不知道在哪儿的小姑娘实在没什么可输的,便道:“你便给我磕三个响头,叫我三声爷爷罢。”
      “你休想!”女孩气得脸颊扑红,忽一下站起身来,下巴一扬,咬着银牙道:“我决不跟你赌!我会想法子毁掉血麟剑的,你且等着!”
      麒麟笑着隐去了身形。
      他见她在道旁埋葬了父亲,这便上路了。
      细雨催着梨花儿落,遍地飘雪一般,洁白无瑕,甜香萦绕。女孩的故乡已经废为焦土,烟尘的气味在空中升腾徘徊,追着她纠缠了好一阵,在香雪之中,她终是消失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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