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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卷三:两情泛泛·留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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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初玖这个名字,是晏行云,刻意为她留下的。
他想再见今夕一面。
哪怕匆匆一眼。
已知,姜初玖,此世为将军儿,上有姐兄,好文喜静,常在道门听讲,总把神往。
姜初玖与姜初韵,本来双生,自小形影不离。
两人说要往茶楼听戏,旁边还坐着二皇子高助。
三人皆是私塾同窗,只不过一来二去,姜初韵与二皇子,互生思慕之情。
姜初玖又怎么察觉不出,他二人的情谊?
三人一处时,她总是拿个借口,自去而已。
姜初韵与高助,两人稍坐一会儿,说到天气渐冷,决定为捐粥一事,多出心力。
这原是姜初韵的主意,只是与姜初玖商量过后,却也恍然大悟。
她们是将军女儿,正值多目监视,再把个怜忧济民的名号,往将军府揽,只怕铡刀,不日也要在将军府下落。
因而想将这个好处,卖给自己心上人。
他是皇子,也是个中庸的皇子,多个慈悲的名声,将来在皇储之争下,还能留下一条命。
这等好事,又能在姜家,讨个好印象,高助无有不应的。
两人商定。
姜初玖去了自家铺子,在后头,练着画符。
她向往仙界,半只脚踏入修真道,不敢叫家里人知道。
学的第一样,便是渡化。
生时若有幸,何来死后怨。
她想让那些人,走得轻快些。
姜初玖手写得痛了,才觉天暗下来,冷风更盛。
她穿好大氅,褪下手上玉镯,再把姐姐给的簪子,一同给了掌柜,“都拿去当了,换成钱币,再把钱币放进袋里,有人来求,就给吧,也能过个冬。”
掌柜的接过,满口应是。
“我话说在前头,你别想着糊弄我,我是不时来看的,倘或救济箱里,见不着东西,我是要问罪的。”
掌柜的连忙又应着是。
姜初韵身边的丫鬟,见姜初玖出来,笑着迎过去,“小姑娘叫我好找,大姑娘已经回了,叫您不必等她。”
“我这也就走了,你同我身边人,一道去吧。”姜初玖上了马车,却没往府里去,赶着往郊外去了。
昼通门有天师授道,她自然要去听的。
只是马车,也只能到山脚,也无人抬轿子上山。
姜初玖让车夫,找个地儿歇脚,自己徒步上山了。
有尊石像,就在半山腰,头上挂着水珠,肩膀碎了一条缝。
听完讲座,神清气爽的姜初玖,明明都已经走过了,却还是,扭头又回去。
她握紧手中的花,放在了破损的石像手中,双手合十,什么也没念。
“为什么?”晏行云附身石像,将石像人化。
姜初玖吓了一跳,跌坐在地。
这是神仙显灵了?还是妖怪现身呢?
晏行云没去扶她,高高在上的俯视着。
他想过这样的场景很多次,只是真正发生了,却觉得,哪里都不对。
她,应该高坐神坛,俯瞰睥睨。
“妖,妖仙大人!”不知道她是害怕,还是兴奋过了头,两颊红红。
“什么?”
“哦,哦!”姜初玖站起来,没管衣上的脏泥,“话本上都讲的,神仙一身素白,脚不沾地。”
道门中人,衣装也以云白打底,虽添以蓝、粉等做辅,终究还是白得夺目。
晏行云低头看了一眼,自己黑袍紫带,脚上的云气忍冬纹翘头履,正沾着下过雨的泥泞。
“我不是神仙。”
“莫非,你是……地缚灵。”
晏行云摇头。
“怎么好似自有仙风?”姜初玖来了兴致,“我倒想知道个明白。”
钟鸣悠扬。
“第二场开讲了。”姜初玖看着身边人,“小友也向道么?”
“愿听一言。”
两人结伴同行,山路湿滑,姜初玖比平时下山,走得更慢些。
“今次的辩论,是‘道法自然’。”姜初玖细数下来,“讲的是,‘去甚’、‘去奢’、‘去泰’。”
晏行云几度恍惚,今夕授道时,第一课讲的,也是这个。
“姑娘怎么看?”
“神仙永生,法术造诣,甚于万物,受人香火,得妖信仰,若以一己私欲,毁天灭地,岂非有负众望?”
“求生、贪生,不都是情理之中的吗?”晏行云伸出手,准备扶她一把。
姜初玖却没搭他的手,稳当当的,过了这个陡坡,“因而妄念生。”
晏行云便收回手。
同途殊归。
他与她,从来如此。
姜初玖踢开颗石子,“只是,为了求生,而多用手腕,也无可指摘。”
“你也这样想?”
姜初玖见他似有喜色,不知为何,只说了实话,“是啊,谁不想活下去?”
“若要一盏灯,折枝糊纸,都是应该,却不该火烧山林,要直冲天地的亮堂。”
晏行云的喜悦,又消下去。
他不是满足月光残辉的那一类。
他要的,是整个月亮。
难怪他有了仙骨,还会成了魔。
他成仙的时候,都在为得今夕青眼而克制。
只是他的欲念,如烧山之火,吞噬了今夕。
姜初玖向他鞠了一躬,“多谢妖仙大人一路相送,我这就家去了。”
“还会再见么?”
“有缘自再会。”姜初玖想了想,拿出袖兜里,方才天师,说她有缘大道,赐她的好药,“这个给你,对你肩膀的伤,或有好处。”
晏行云低头,看了一眼,果然肩膀上,开了一条缝,自己的变化,是滴水不漏,“你不怕,我是坏的?”
“你若是个坏的,早不把我吃了?”
他偏是个坏的,屠尽仙人,往生桥因他,堵满了投生的仙人,在神界,可评得个,十顶十的大魔头。
他还害死了她,害她吃尽苦头。
“再者,你若真是个坏的,得我感化,自此赎罪去吧。”姜初玖上了马车,撩开帘子,对他道声珍重。
晏行云目送着她,连同马车,完全消失在这条小道上。
“悭士。”
“在。”作为魔主的侍从,扮演过林川的悭士,随叫随到,是他的职责之一。
“她今生,如何?”
悭士摊开手卷,“回魔主,在外修行的皇室公主十三被太子迎回,因其撞破,太子与敌国长公主私情,谎称病死,死于太子手中。”
“姜初玖与死去的公主,同生辰,同身形,被选纳顶替,做了今朝公主,以待和亲,太子胜战,和亲搁置。”他得了晏行云吩咐,早已探查好了,“太子登位为帝,对姜初玖生有爱恋,姜初玖不愿违背人伦,被太子囚禁半生,死后葬入帝陵。”
她又是不得好死。
也唯有姜初玖枉死,才能得见今夕的魂影。
这一回,晏行云还是要袖手旁观。
有二皇子高助周旋,翌日,开棚施粥的恩惠,便赏了下来。
姜初玖本是与姜初韵一道忙,见高助来了,自己退到一边,去查点剩下的米粮。
只是不想,还有这样,再遇晏行云的时候。
他换了夹青大氅儿,墨发高束,青冠碧玉簪,浅色的发带飘扬,人也跟着敞亮起来。
晏行云没同她说话,只是站在一边,任由行人穿过他的身体。
姜初玖自然看得见,再没有惊奇。
好歹,她也是个向往修仙道门的。
挂着皇绸的马,奔驰而来。
钦差三言两语间,姜初玖和姜初韵,就一起进了马车。
顶替公主去和亲,这样的荒唐事,姜家主母哪里肯?
只不过,她与她的夫君、儿女,都是天子奴下,心中不愿,又能如何?
被选定的姜初玖,很快沉默了。
她也知道,身为国柱子的儿女,迟早有这么一天。
寄情大道,也是想要逃离红尘。
今日粥棚里,见过她的百姓,要么被放入田庄做隶,要么送入军中,再不然,进了宫做奴,或许有些还被杀了,大抵,是怕她的真实身份,被泄露。
关于今日百姓的去处,姜初玖想让他们各回各家,怎么求情,都没有用。
她的自由,她都做不得主,何况他们的自由。
她只是天子的奴仆。
人微言轻。
她咬着下唇,闭口不言。
只怕她再求情,姜府一大家子人,都要在帝王家的疑心里,与她陪葬。
她也不是没想过,在这样的情形下,提出条件来,替姐姐与二皇子,求个赐婚,以免后患。
只怕当下开口,反推他们入火坑。
驻守边防的姜父与姜大少,收到姜二爷的来信,知道姜初玖要去替嫁,立刻上书请求,拨军助援沧州。
只是回信还未到边防,姜初玖就已经受了封礼,带着嫁妆,过了集州。
“妖仙大人,你为什么跟过来呢?”姜初玖隔着重重叠叠的珠帘问他。
“好奇。”晏行云的鞋,停在铺长的衣尾一厘。
他以为他踩到了,实则没有。
裹金发冠。重得她连头都难扭动,只能是透过镜子,去看他的身影,“什么?”
“人间的婚嫁。”
姜初玖轻笑,“这怎么算婚嫁。”
“那算什么?”
“交易。”
晏行云难得一见的,不想束手旁观,“你想走么?我带你走。”
“我不走。”
“为何?”
他能听出来,她分明不高兴嫁给那个王子。
“我走了,又要血流成河。”
晏行云颇为焦躁,“又是你的道?”
“道法自然,顺应自然,我自然。”
“你的道,叫你生不如死,不是好道。”
“心中清明,不亦乐乎。”姜初玖像在说服他,也像在说服自己。
不可否认,他说要带她走的时候,她有那么一瞬间动摇了的。
也只有一瞬间。
“世人不会感念你的牺牲。”
为了止住杀戮而和亲的姜初玖,将如同为三界平稳殉身的今夕,连同破败的神庙一起,都被忘却了。
“我不是为了得到推崇,才做这些的。”
晏行云此时真恨啊,恨今夕的神性,居然令姜初玖几世为人,都根深蒂固至此。
他要今夕入凡间,是想,她能生出,几分为自己的私心。
今夕就能成全,他与她的私情。
风卷着晏行云,和热闹一起离去。
房中静下来,孤独的寂寥,就把她吞食。
那异国王子恨极了她,因为娶了她,他和王位就缘尽了。
春天,他逼她吃遍生花,偶然一次,误食了海棠,差点儿一命呜呼。
夏天,他让她跪在日头底下,剥莲子,看他寻欢作乐,直到中了暑气晕死,又让她治疗,如此反复。
秋天,他说她心善,宫中落叶,都该让她清扫,她的手,起泡又磨破,挂了相。
冬天,他叫她穿了里外两层衣,去给他找桃子吃,找不着,就克扣她的碳火,还要她凿冰捞鱼。
他那几位小妾,碍于她异国公主的身份,不敢太为难她。
“你知道,我为什么这样恨你吗?”异国王子问她。
姜初玖实话实说,“不知。”
“你是假的。”王子的神情,是成竹在胸,“你和我见过的那个,要嫁给我的公主,根本不同。”
姜初玖如同五雷轰顶,愣着说不出话。
“我多番打听,才知道,她死了。”王子打开酒壶,“你霸了她的公主身份,占了她的命,让她连风光大葬都没有,籍籍无名地死去。”
他把酒水,浇在了她头上,“你凭什么,一个人幸福?你不觉得亏心吗?”
姜初玖知道,就算她说再多,也会被他视为狡辩开脱。
所以她沉默不言。
姜初玖推开他的手,抹了一把,脸上的酒水,“无论如何,我已经在这里。”
如此磋磨一年,姜初玖呈了油尽灯枯之像,只是她不死,其他人,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晏行云纵心有不忍,最多,只能送个仙露灵药,吊着她的命。
“多谢你,总来看我。”
“我没什么能帮你的。”
“已经帮了很多,多谢你。”
她是异国来的,那些人,仇视她,漠视她,轻视她。
晏行云时不时现身,来陪她说话,还给她送药,已经很好了。
“你后悔吗?”
那日他说过,带她走的。
“不后悔。”姜初玖嚼碎一颗丹药,“已成定局的事,我做的决定,没什么可后悔的。”
晏行云微微触动。
他坠魔后,见过今夕。
今夕看着他,没有鄙夷,没有不屑。
她也对他说过的,无论现下时局如何,收凌云为徒,她没什么可悔的。
晏行云拿出一个小瓶来,“这是噬骨液,你下在衣物上,会化作烟气,钻入他的鼻喉,不出七日,必死,无疑。”
姜初玖摇头。
“我不懂你。”
那个猪头三死了,少个人折磨她,不也好么?
“他一死,我必有最大嫌疑,即便百般查不出我来,这罪名,也会安在我头上,届时两国邦交,恐危矣。”
那她嫁过来,一直以来忍受的屈辱,可真就变得一文不值了。
“真的不是你不愿杀他?”
姜初玖沉默了。
晏行云想不明白,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呢?
深陷囹圄,还想着一心向善。
姜初玖完完全全,继承了今夕的神性。
难怪盘古之灵,认可了今夕,难怪由女娲大神教化的神仙,唯今夕,能通天外天。
“多谢你。”
“谢我什么?”他不解。
“从未轻视我的痛苦。”
所以来帮她,所以想杀了折磨她的人。
晏行云接不了话,起身告辞。
事情转折,是太子的诸君谕旨,正式颁布后,姜大少领人打下的,一连的几个胜仗。
姜大少斩下了,大将的头颅。
姜初玖,像是战利品一样的,被迎回了朝。
姜初韵见到姜初玖伊始,就在哭,这会子,与她同寝,侧卧一边,还在哭。
“该是我去受苦的,该是我的。”
是了,姜初玖与姜初韵,是双生两面,皇后更中意的和亲人选,其实是姜初韵。
她更妩媚多姿,更适合,去异国,做个祸国殃民的妖妃。
却被温婉似水的姜初玖,拦下来了。
姜初玖明知姜初韵心中有爱人,自然无法看她委身和亲。
她心中无爱人。
由她去也好。
好在,的确是由她去了,那样的人间炼狱,姜初韵又无妖仙照拂,只怕要折在那里。
姜初玖从后面抱住她,“不哭了,姐姐。”
她没办法编谎,说自己这一年里很好过,说与夫君琴瑟和鸣,也不想,说出那些遭罪事,让姐姐更加难过。
只好如此劝解。
姜初韵摸着她凸起的指骨,一句话说不成,又是泪。
直把姜初玖勾得心酸,她说了开心事,“听说,姐姐和二皇子的亲事,前不久定下了,是该好好一贺。”
听她说这个,觉得只有自己幸福的姜初韵,更是,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姜初玖看姐姐哭得如此,多年来攒着的委屈,也顷刻间爆发。
两人对哭对诉一夜的心里话,天亮方才睡去。
姜初玖于太子休沐日,才去正式拜访道谢。
太子让姜初玖回来,本意也是拉拢姜家,倒也承了她这一份谢。
皇后认了姜初玖做义女,太子为她留下了公主封号,再赏一座府邸,良田十亩,官奴百名。
推脱不了,姜初玖才谢过。
太子此时对她,既有赏识,也有爱慕。
“姜姑娘,无事时,常做什么?”
姜初玖想了想,“常去昼通门听讲。”
“道门?”太子声音一沉,“姜姑娘,心向大道吗?”
姜初玖迂回着,答他,“生于红尘中,常自泥泞不可脱,大道澄明,以正我心。”
太子哪里听不明白,嘴里苦涩涩的。
他与她再见,是二皇子高助,与姜初韵的大婚。
此前,姜初玖又去了一回昼通门。
山腰的石像,又多了几条破裂的痕迹。
姜初玖叫停了轿子,只身返回去,送了一朵花,放在他手里。
“妖仙大人,我想见你。”
不过一会儿,晏行云便现身了,“做什么?”
“您不是说,有好奇的事么?”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