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辞》许夷光

65、第 65 章

　　鸽赞与成泽一般的软性子，是个尚和止戈的族群，他与各国百年相睦，岁岁交好，若有了摩擦矛盾，往往是他先退上一步，若不成，便再退一步，到后面，谁都晓得他们好欺负。

　　好欺负的谁都想欺负，你啃上一口好肉我捞上一把油水，可谁也都不愿叫别国增长势力，加上鸽赞退让得可怜，挑不出错处，久而久之，竟也形成一种奇异的平衡。

　　容若的曾曾曾祖父也为自己的领土起了个好名姓，有容乃大，是为了显示容人的气魄，却不料他后世有这么个子孙，撕破脸皮一夜间把几百年的友邦给灭了。

　　是了，在容若登基的第二十个年头，与往年一样的最平凡不过、无灾无难的太平年，他突发奇想，当机立断，以一人之身力排众议，亲率重兵将友邦夷成焦土。

　　是真的焦土。

　　鸽赞曾被外族称为海国，一是每每走商告邦，货流如川水外灌，提起来总要形容其中市集商品如何如何多，再者部落往往觅水而居，地形沿着一块大湖，有山壁狭长陡峭，水面如海般辽阔。很多国家都深居内陆，别说海，深些的沼泽都未见过，与鸽赞虽有所往来，但也只限贵族高官，平常人家只耳闻不亲临，传来传去，久而久之便这样称呼。

　　海国现今没有水，不生草木，不走禽鸟，只剩下满地红沙和扭曲枯木。战场是要暴晒的，残肢断臂难以清理，多是挖个大坑就地掩埋，掘草木，摈镇城，撒上石灰免生瘟疫。

　　一块软糯好地，成了食之无用的弃土。

　　以上便是临枢神君查出的全部内容了，没记什么实在事，堪称通篇废话。可他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隐晦。

　　朝霞漫天，正至楚国都城外的破庙。

　　临枢进门时撞到那个被他救下的乞儿，小孩穿得还是破烂，脸上却干净许多，瞧见他时显露出的惊惧也就十分明显。

　　“你..你竟然还活着？”

　　临枢化作的青年点头，知道他大概以为自己丧身黄沙，迅速作出了反应:“这几日去打听容国了，长辈的遗愿还是得完成。”

　　“是不是吓着你了？我出去迷了路，不是走丢了。”说着还挠挠头，露出“我超可信快相信我”的笑。

　　这话其实错漏百出，方圆百里能喘气的要么在城里要么在庙里，但小乞儿匆匆忙忙的，似乎也没有认真琢磨的意思，点点头就让开路。

　　容若浮在后边像个花哨风筝，苦大仇深地盯着手腕上系着的那根亮晶晶透明绳索，悄咪咪地翻个白眼。

　　一路而来，容若不再重复问“我们为什么过来”，而是认命地躺平任拖。这位惹不起，做事也不讲道理。

　　小乞儿闷着头往外走，临枢转头看他，问他要去哪里，他脚步顿了顿，更快地往外走，像是身后有人撵。

　　莫名其妙地转回来，关上半开的歪扭门扉，眼前重归黑暗，待眼睛略微适应，临枢四周略微扫了一圈，发现庙里还是那些人，睁着眼睛闭着眼睛，安安静静的，连呼吸声不仔细都听不到。

　　他们还在等死，而且看上去已经完全接受了这个结局。

　　实在奇怪，有了水源和草根，他们为什么还不敢出去？几人共程，并非没有活路，何况那名唤作容三的老人还有些摸爬滚打的经验。

　　慢慢走到最角落里寻个蒲团坐下，身边一团漆黑的凌乱布块里突兀响起一声嘶哑沉闷的咳音。

　　“咳..你也回来了？”老者容三支愣着细手臂，从褴褛的衣衫露出瘦得脱相的脸，“活着回来就好，活着回来就好。”

　　“也？”临枢捕捉到这个词，问:“我离开后，也有人走了又回来吗？”

　　声音不小，生了耳朵都能听到，可除了老人，好像没有谁对谈话感兴趣。

　　他们动都没动一下。

　　“都出去啦，又都回来啦，”容三叹气，道:“你大概不知道，三里将军的石头被掀开了..”

　　哦不，我知道，我掀开的，临枢想起忘了再盖上的黑石，有些尴尬地咳嗽一声。

　　“都是天意，虽挖出了水和草根，但冤魂也都挖出来了！石头镇不住了，镇不住了啊——”

　　容三长叹一声，临枢仔细回想了一下，疑惑:“它..原先镇着什么吗？”

　　好像真没什么。

　　临枢不清楚，不清楚便问，容三闭紧了嘴，忌讳莫深。

　　“...”，临枢脸黑了，说话说一半，还不如不说。

　　他心道要不给这老头点个真言咒，正要动手，容三又小声说了一句什么。

　　语速太快声音太小，临枢问:“什么？”

　　“亡灵。”

　　“亡灵？”临枢眉头一拧，看过去:“什么亡灵？被周..三里将军杀死的？还是三里将军战死的士兵？”

　　“不，是被怀皇帝杀死的人们，他们就站在外面，站在弥漫的大雾里，抓住你的脚踝，挡住你的步伐，迷失你的方向..所以不要再走了，走不出去的，鸽赞人要将你永远留下来——留下来——”

　　容三说话间靠得越来越近，活像枯瘦的树干瞪着两只眼睛，语气越发飘然，到最后几乎像在梦里的呓语，魔怔了。

　　“...怀皇帝，”临枢跟着念了一句，怎么琢磨都像在骂坏皇帝。

　　百国传上是这样写的，“容若，武帝之孙，明帝之子，不豫无嗣，谥号怀。”

　　这挺损，不过人也确实挺坏，无缘无由地直接灭了一族。

　　所以，意思是并非没有出去寻过生路，而是根本出不去吗？这些人绝望地躺在这里等死，是因为走不出沙漠，因为被亡灵挡住了？

　　临枢动了动手指，怀皇帝的亡灵就被那根细线牵引着落下来，他认真地将容若打量着。

　　少年通身萦绕着磅礴金黄的光，龙纹游走间呈一闪而现的赤色纹路。他从前没注意到，现在才发现那些赤色纹路是天道降下的福祉，有人为他行善，有人为他苦苦祈祷神灵的庇佑，有人在临死前将攒下的福报全加在他的身上。

　　他好像，并没有杀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