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孽》姥姥家的酸菜鱼

54、泽元

　　“你不喝完这杯茶吗？我记得你第一次进门的时候就没喝上茶。”老人抬头看他，微微笑着。
　　“不用了，我不是他。对这些寡淡的东西不感兴趣。”他语气骄横，丝毫不给老人面子。
　　老人也一点不生气，仿佛面对自己蛮横无理的孙子，说：“内间，你去看看他醒了没。”
　　他大步流星跨进内室，随手一掀挡事的门帘。一见正安静熟睡的夏叶修，他的步子立刻轻下来，他挨到床边，静静蹲下打量他。
　　说好的带我回家呢？最后还不是我一个人找回来的。哼，凡人就是太弱了，连这点小事都办不到。
　　夏叶修的眼角突然毫无预兆地滑下一行泪。他滞住，鬼迷心窍地凑上前去，伸出舌尖轻轻触碰透亮的液体。
　　咸的。
　　他仿佛感受到床上人梦中的悲伤。他偏过头鼻尖抵住夏叶修的，不禁好奇，究竟梦到什么了。
　　有没有梦到自己呢？
　　夏叶修甫一睁眼，就被跟人如此近的距离惊到了。他一把推开身上的人，心上不知划过了什么异样，竟觉得有些羞耻。
　　“喂！你干什么！”被推出一个踉跄的男子怒气滔天。
　　夏叶修立马坐起，面前这个十七八的男子他不认识。那人生了一双柳叶眼，飞恣剑眉充满凌厉之气，鼻高而挺，看起来有点凶，可他的唇却柔媚，带着婴儿般的肉感，圆润地中和了他一脸的不好惹。
　　夏叶修问：“你是谁？”
　　男子更气了，眼里射出火仿佛能在他身上烧个窟窿。嘴巴却嘟着，似带三分委屈。
　　夏叶修不知这人脾气为何这么大，也不做声了，一脸疑惑地看他。
　　忽然，他从那眉眼缝里窥出另一个人的影子。于是试探性地问：“夏小晖？”
　　“闭嘴！不准叫这个名字。叫我泽元帝君！”他大吼。
　　他是。
　　夏叶修几乎立马热泪盈眶，他一脚踏下床铺，不顾男子什么表情就一把抱住他。
　　我想起来了，我全都想起来了。我爹娘已经死了，连你也差点被我弄丢了。我最后甚至……
　　他恨自己的软弱，恨自己的苟且。
　　他死死抠住对方的肩膀，这是天大的恩赐，不然他不知道还能不能继续走下去。
　　“对不起，对不起……”他小声喃喃。
　　泽元僵住，一张怒气冲天的脸再也绷不住，只能任由它温柔下来。他的手顺了顺夏叶修的头发，耳朵蹭着夏叶修的耳朵，嘴里呢喃：“别哭，没关系的……”
　　夏叶修渐渐平复激荡的心绪，他稍稍推开泽元，偏过头问：“你刚才说你叫什么？”
　　泽元本想威武霸气地介绍自己的鼎鼎大名，可是对方靠的太近，近到一低头就能吻上。他的语气不自觉变得温存：“妖帝泽元。”
　　夏叶修一把推开他，一脸难以置信，话出口都是飘的：“泽元不是在月饼的记忆里吗？我的夏小晖呢？你到底……”
　　泽元想：怎么这么快就松开了。
　　他臭着脸，一脸不耐烦：“我们在记忆之境分开之后，不知为何，我就被困在海水之中，周围什么人都没有。直到后来我支撑不住睡过去了，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一片田野中，后来我向人打听才知这里本来是一座山，后来变成大地，我又飞了好久才找到这里的。”
　　我叫泽元，是妖界之主。我掌管妖界两百多年，在猿翼之争和槐江之战后，妖族覆灭，我被封印在半莲峰达五百年之久，如今我从沉睡转醒，是复兴妖族的时候了！
　　“猿翼？”夏叶修脱口问到。
　　“你怎么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猿翼的泽元，我怎么忘得了？
　　“那你现在这个样子？”夏叶修上下打量他，这身量体型，用睡一觉再醒来完全解释不通。
　　“我恢复了两成妖力和记忆，自然是这副模样。”他突然想到沉睡之前的自己，并觉得其十分幼稚，“以后不准叫我夏小晖，要叫我泽元帝君，或者叫主人。”
　　夏叶修正思考这两成妖力是不是和“泽元”耗在自己身上的相同，一听到他后半句话简直气笑了。
　　“夏小晖，找抽呢，是吧？”说着就一耳光糊上去，谁料刚糊到他面前就被拉住。
　　他怒而大喝：“夏叶修，你大胆！”
　　夏叶修心里“嘿”了一声，也来劲了。另一只手也给他招呼上去，怎料又被他擒住。
　　夏叶修心里火起，不知为何却生出些许畏惧，可嘴里的声势极度嚣张：“反了天了，老子就不信收拾不了你！”
　　场上形势却是另外一回事，泽元擒过他的双手交叉在胸前，前臂轻轻一顶，他就被扔在床榻上，泽元跟他一起摔了下去。
　　夏叶修恼羞成怒，冲着他的脸大吼：“给老子滚起来！”
　　心底却窜出来一个凉飕飕的声音：糟了，以后打不过了，怎么办？
　　泽元的声音却更大，简直要掀翻床板：“闭嘴！”
　　夏叶修被他震慑到了，他迅速冷静下来——面前这个人是夏小晖，脾气却比夏小晖臭多了。泽元的脾气？似乎也不是。可是，关键是，他是夏小晖，是我的夏小晖。
　　这就好办了。
　　夏叶修立马换上一脸怨怼和委屈，声音带着浓重鼻音：“你凶我？”
　　尾音恰到好处地上扬，很有技巧地带了一丝颤音，能搔到人心里的痒。
　　泽元一愣，眉眼的凶狠和征服一瞬间坍塌，只浮现出满满的歉疚和不知所措。他立马放开夏叶修，小心地捏着夏叶修的手腕翻看，低头小声地说：“没伤到你吧，我不是，不是故意的······”
　　夏叶修眉眼低垂，仿佛真的被伤到了似的。可他的眼里透着见不得光的狡黠和得意——小样儿，跟我斗？
　　他在眼前这陌生面孔和陌生力量中找到熟悉的东西，才终于相信，这真的是夏小晖。他细细打量近在咫尺的面容，线条冷峻直接，眉眼如刀，却含有夏小晖湿漉漉的眼神。
　　“我记起五百年前，妖族昌盛繁荣，而我是妖族的王，泽元。可是一场战争却让妖族几近消灭，而我被封印在半莲峰中直至你找到我——”
　　夏叶修听着，心里细细思量，他说：“是在猿翼发生的那次战争？”
　　“不是，在槐江山，那里驻扎着我的军队——若榣族，狼族和丘时水族。”
　　“猿翼的那次？”夏叶修生出小心翼翼的忐忑，“我是不是害你······”
　　“猿翼那次不过小打小闹，我一个人都能摆平的事，何必去召唤千里之外的军队？”他望着夏叶修，一脸莫名其妙，“猿翼之战关你什么事？”
　　他不记得了？
　　“没，没什么。我就是好奇，你······”夏叶修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话赶话的，也不知道该好奇个啥。
　　就在此时，那个老人，也就是月饼进来了。他望着刚从一场大梦中醒来的夏叶修，热泪立马涌了上来，他上前一把握住夏叶修的手，嘴唇止不住颤抖。
　　“夏叶修，这么多年了没见了。你为什么，为什么一点都不老呢？”
　　夏叶修心尖重重地抖了一抖，手抚过他满头的白发和额前脸上的皱纹，竟无语凝噎。亲爱的朋友，你竟然已经这么老了！
　　老得我都快认不出来了！
　　六百年弹指一挥间，再见已成烂柯人。
　　夏叶修泪流到嘴角，却十分不厚道地笑了，笑得嚣张跋扈，像个少年人。他说：“我去猿翼的时候还跟我生气呢，我没回来，你是不是内疚了一辈子？”
　　老人点点头，觉得好笑似的，他缓缓说：“夏叶修，你真的一点都没变，嘴巴还是那么厉害。是啊，你怎么就没再回来呢？我还以为你早就······”
　　“死了，是吧？”夏叶修丝毫不避讳。
　　老人笑着叹了口气，摇摇头，说：“这可不是我胡乱臆想的，着实是师父回来说，你帮他挡了一下，所以他才能回来，不然······”
　　夏叶修脸色立马就变了，只见他的嘴角一收，眉眼一沉，语气是阴鸷的恨毒：“我这辈子最大的后悔就是帮寂渊挡了一下。”
　　寂渊，就是封虚。
　　他化成灰我都认识。
　　癸未之初，青云门寂渊，于猿翼之战重创妖帝，授掌门之位，自改道号封虚。百年之后，辅帝王驱妖魔，建镇妖司保国泰民安。
　　这是那本《异世录》记载的唯一的人。
　　“要是当时我有记忆，我肯定直接将他推下猿翼，让无妄水煮得他骨肉分离！”夏叶修咬牙切齿，眼里滚落大颗大颗泪水。
　　要是当时？
　　夏叶修顿时觉得自己十分可笑，命运也十分可笑，他一时竟不知道该怪谁。
　　月饼的脸也沉了下来，说：“夏叶修，不管你和我师父曾有过什么恩怨。他毕竟是我师父，在我面前请不要咒他或者诋毁他。不然这朋友，怕是做不成了。”
　　夏叶修自嘲般笑笑，瞥了一眼严肃认真的月饼，不禁仰头长叹一口气。
　　这寂渊，果然说到做到，自己拜托他照顾月饼，他还照顾得真周到。看月饼这态度，想是寂渊对他情深义重。而月饼能活到现在，他教的道法功不可没。不知道这守诺的背后，有几分出于对他舍命相救的感激，想想还真是讽刺。而月饼为了寂渊跟他辩驳，夏叶修看着就更讽刺了。
　　他看着月饼，艰难地咽了口唾沫。任这僵持的气氛持续了一会之后，他突然露出个猥琐的笑，问：“筱明呢？哪儿去了？”
　　一大把年纪的月饼却羞赧地低下头，满脸都是藏不住的爱恋，说：“刚才还跟我一起画画呢，现在估计去灶房准备午食了吧。”
　　夏叶修也跟着笑，他曾在成非扬的眼里看到过类似的眼神，当时并不能理解。而当目睹了月饼和筱明之间隐匿的情愫之后，他会觉得心疼。而有情人的圆满着实让人开心，欣慰。
　　“这位公子是何人，是跟你一起来的吗？”月饼问夏叶修。
　　泽元疑惑地看着夏叶修，给夏叶修使了个眼色。
　　“是他让我进来的。”泽元的眼神这样说。
　　夏叶修看向月饼，想起大火焚尽的残卷，觉得好笑又觉得心酸。
　　夏叶修搂过泽元，对月饼笑道：“是啊，这我弟，跟我一起来的，叫夏······”
　　然后他的胸前受了一肘子。
　　“······泽元。”夏叶修揉了揉肋骨。
　　“你弟弟长得比你高，有福气啊。”他笑着对那哥俩说。
　　夏叶修又跟他絮叨了几句，都是些老掉牙的故事，两个人都感叹对方的记性可真好，连哪个瘪三在哪天来让月饼做什么活儿都记得清清楚楚。
　　“该走了。”夏叶修紧紧握了握他的手。
　　月饼颤巍巍缓缓起身，非要送他到门口。
　　“有缘再见！”夏叶修笑着朝他挥挥手，他抬头一看，这匾额上书着两个大字：驻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