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孽》姥姥家的酸菜鱼

3、远行

　　夏叶修十四岁那年有幸参加了靖国一年一度的“祭道大会”，大会的重中之重便是“成道”。所谓成道，就是由镇妖司押解出这一年选出的对百姓危害最大的妖物，沿着京城每一条主街游走一圈，之后回到祭道台，由镇妖司门下寻迹府首府亲自宣读妖孽的主要罪行，煅魂府亲自施刑。
　　那一年的妖物据说是只狼妖，他曾带领手下部众屠杀好几个村庄的几百个村民，不单单是今年，更是近几年来最为严重的妖物害人事件。从主街回来之后，架在刑架上的狼妖早已看不出本来的模样——他的幻化之术不足以维持人形，早已经露出了粗直的尾巴和一口不全的獠牙，看起来就像个受到诅咒的怪物。他的身上混杂了各种东西——臭鸡蛋，大粪，狗血，菜汤，滚油……百姓极尽自己家里能找到的所有东西，寄托着他们的愤恨和嫌恶，一股脑儿全往狼妖身上泼去。有的人本来畏畏缩缩地端着一小碗鸡血，正犹豫着要不要泼，马上就看见旁边的人提了一桶大粪麻利地给狼妖来了个从头到脚，高喊“不泼不是人”，于是那碗鸡血立马往狼妖身上招呼上去。
　　王公贵族们坐在祭道台上的观展廊中，与民同庆。靖王举起酒盏：“封虚道长神通广大，带领镇妖司忙碌多日才擒住狼妖，朕代表广大黎民百姓敬道长一杯！”
　　封虚悠然起身：“多谢陛下抬爱，此乃镇妖司职责所在，今后依然尽心尽力辅佐陛下，肃清靖国所有妖族余孽！”
　　“道长威武！”
　　下面的百姓都是清一色激昂振词，挥臂高呼，因为靖国有这一守护神而感到骄傲而安全。
　　夏叶修静静坐在夏怀远身后，眼里有一瞬的恍惚和不可思议。靖王一见想打趣他：“小夏是不是害怕了？”
　　夏叶修立马回过神来，恭恭敬敬地回道：“回陛下，臣只是有点累，并没有害怕。”
　　“父王，小夏哥哥平时非常用功的，有点累是正常的。”小太子一脸纯真为夏叶修辩护。
　　夏怀远向后递给夏叶修一个横眉竖眼，夏叶修马上挺直腰杆。并且迅速而准确读出了他眼中的信息：你个小兔崽子平时乱跑出去就不累，现在才坐一会就累，是不是皮痒？！
　　夏叶修立马低眉顺眼用头顶面对夏怀远，一副知错就改的怂样，可心里的腹诽早已打了两页的草稿。
　　“小夏自小就聪明博学，你可要多跟他学学。”靖王慈爱地摸摸小太子的头，小太子笑着望向夏叶修。
　　就在此时，一行人端着盘子开始为每桌上菜，菜色多份量却少。
　　“各位爱卿，请用膳！”安王一声令下，所有人才开始动筷。
　　每人面前有一份蘸了酱料的馍片，那酱料红润鲜亮，让人非常有食欲。夏叶修从来没见过，于是好奇地夹起来尝了一口，味道怪怪的，不似其他酱料或辣或甜，吃在嘴里顿觉通体舒畅，回味无穷，夏叶修还多吃了几口。
　　一个大臣同样吃了那盘菜，突然站起身来激动地说：“臣等多谢陛下赐此等佳品，一口便赛神仙呐！”
　　“哈哈哈哈，纪大人说的没错。一年仅此一次，机会难得啊！”他身边的杜大人附和道。
　　“各位爱卿不必多礼，这还得多亏了镇妖司研制的延年益寿方，是寻迹府清莱道长的功劳吧？我等凡人才能微享神仙福泽啊！”
　　远处的清莱起身：“不敢当。”
　　夏叶修一脸疑惑，不知道大人们在打什么哑迷。旁边徐尚书家的纨绔一见小夏如此表情，遂热心地悄悄在他耳边解释：“他们说的什么方就是取下狼妖的心脏制成浓汁，再加上镇妖司特有的符咒，人吃下去能强身健体，消除百病呢！喏，就是你刚吃的馍片酱。”
　　夏叶修听完瞬感天昏地暗，胃液翻滚，立马跑到空地处呕吐。
　　“来人，去看看夏叶修怎么了！”靖王见状向周围人命令道。
　　小太子抢在所有人前面奔了过去，急急忙忙给他拍背，担忧地问道：“小夏哥哥，你怎么了？”
　　夏叶修差点把肝胆都一并呕出来。怎么会这样？那种东西怎么能吃？而且，而且，还那样好吃？所有人都能吃下去，为什么他吃不下？有人赞不绝口谢主隆恩，为什么他偏偏全吐了出来？
　　他不自觉地拂开他的手，有气无力地说：“没事，我想一个人呆一会。”
　　夏叶修回席之后被特许能回去休息，夏怀远忧虑地摸了摸他苍白的脸，吩咐下人送他回去。夏叶修下去之前往祭道台上瞥了一眼，被开膛破肚的狼妖晾在中央，四肢早被卸下来。各种不同的部位不知道被制成了多少品种繁复的补品贡品。
　　他的眼角噙着一滴泪，不知道为谁。
　　“死狐狸，你给老子滚出来！”夏叶修一打开房门就一声怒吼，一改今天在观展廊上的娇弱贵公子形象，他现在想吃狐狸肉，非常想！
　　放眼望去，夏叶修的房间没有一处逃过狐狸的爪牙，书案上的墨汁被打翻流的到处都是，纸张被撕的稀碎，窗台上的花花草草多处“骨折”，观音都救不活，夏叶修的床更是深受其害，床帐被扯下来盖在床上，被子上不知道糊了什么液体，此刻正散发着一股怪异的味道······
　　“你出来，老子保证不打死你！”夏叶修踮着脚尖，挑着能下地的空当尖脚踱进房间。他风风火火闯进去，一下眼就看见罪魁祸首，那死狐狸正扒拉在屏风上，尖利的爪子疯狂抠扯屏风上的绣线，还没看到夏叶修。夏叶修一个怒火攻心，猛地扑过去想把那畜生捉住，结果狐狸一个纵越跳到屏风顶，夏叶修扑腾过去没控制住，一下子随着屏风一起倒在地上，那死狐狸却敏捷地蹦到书桌上，夏叶修又一个大步流星扑向书桌······
　　太阳快落山，夏怀远也快回来了，夏叶修照例要去迎接他。可他此刻顶着鸡窝头，脸上身上糊满了墨汁茶水的样子是不能出去见人的。他手边的狐狸也好不到哪里去，它本来拥有一身足以媲美宫里名宠的白毛，此刻灰不溜秋不说还斑秃，有几撮毛黏在一起，像只误入京城被迫流浪了许久的野山货。
　　夏叶修坐在门槛上，狐狸挂在门槛上，他们在思考同一个问题：我刚才在干嘛？
　　自此之后，他再没去过祭道大会，他宁愿在这一天收拾狐狸。
　　又过了一年，夏怀远接到圣旨。因西域与我朝贸易往来日渐频繁，特修建边境防御工事保卫商贾通行，派工部尚书夏怀远于羌若监工，近日启程，予礼部相关人员随行。
　　“要不他就别去了，西部条件苛刻，他没怎么出过远门，这不是还要去宫里给太子当伴读吗？还有，他奶奶下个月生辰······”李玉在做最后的抗争。
　　“这么大了的人了，不出去看看练练，以后怎么经得起各种磨难考验，怎么成家立业，怎么配做国家的栋梁？”他爹语气层层递进，最后一句比平时高了两个调。
　　夏叶修在一旁坐着抖腿，一副饶有兴致的看热闹表情，他其实对西域“条件艰苦”之类的没什么概念，不过能出远门转转对他来说很有吸引力。
　　“他要是生病了，夏怀远，你去西域给他找跳大神的治吗？”夏叶修他娘见讲道理摆事实没用，选择了主动出击。
　　“我们有随行的太医，普通的病症不在话下。而且西域那些人要是生病了，照你这么说还不活了？”夏大人有理有据，就是气场不是很足。
　　“我，还有他奶奶想他了怎么办？他想家了怎么办啊？”李玉换了个思路，打出了感情牌，鼻腔里的抽泣声很有杀伤力。
　　“小玉，孩子总有要离开家的那一天，他提前出去适应一下，回来之后会更珍惜亲情，更孝顺。而且我们途中一直保持书信往来，儿子什么情况我肯定第一时间告诉你。”夏怀远回的四两拨千斤，那一下搂住夏叶修他娘肩膀的动作堪称绝杀。
　　夏叶修旁边的狐狸跟他的表情如出一辙，他爹说话就把脸转向他爹，他娘说话就把脸转向他娘，来回竞争甚是激烈，一时之间难较高下。
　　“哎，那个，我说，毕竟是我······”夏叶修弱弱地开了口。
　　“闭嘴！”
　　“闭嘴！”
　　得，这下你俩倒统一了。
　　他娘搂过他爹，使出了最后的撒手锏——“远哥，你看着我，你听我的嘛，人家跟你说哦······”
　　一开口夏叶修鸡皮疙瘩都撒了一地，忙捂了狐狸眼睛揣着它逃似的冲出了前厅。
　　“嗷嗷嗷嗷。”狐狸表示热闹还没看完，而且这个姿势太难受。
　　“少叫唤，非礼勿视，非礼勿言懂不懂。”
　　“嗷嗷。”狐狸扑腾着，明显不懂。
　　“再叫，再叫抽你啊。”
　　“嗷。”狐狸马上安静了，表示自己非常懂。
　　“我单方面宣布，老夏赢了。”
　　“嗷？”狐狸抬眼。
　　“因为老夏也会撒娇。”夏叶修对着他的耳朵轻轻说道。
　　“嘤嘤嘤嘤。。。嘤嘤嘤。。。嘤嘤嘤嘤”
　　它眼睛闭着，甚至流出了眼泪，嘴巴张开，嘴角一抽一抽的，喉咙里发出小动物特有的高尖，但此刻在夏叶修耳朵里听着惊悚的声音。夏叶修怀疑它是不是中风了，于是一下一下给它顺背，怕它一口气没上来就过去了。
　　两天后，夏叶修房间。
　　“娘，我不想带这个，香粉是小姑娘才用的啊。”
　　“我的傻儿子，你知道个啥？这个香料是拿来驱虫驱蚊的，不然出去有你受的。”
　　“哎呀，我一个男的还怕这个吗？哎呀，还有那个皮袄，现在夏天顶多穿薄衫，这个拿来捂痱子吗？”
　　“哎，你们爷俩就是来气我的吧。老娘说这个也不行那个也不行，你这还没走呢就给我杠上了？！”
　　“哎呦哎呦，谁敢跟您作对啊？您消消气。我只是有点小小的建议而已。娘，你随便装，儿子我就是手提断了都得把它们拴在背上背到西域去。”夏叶修秒怂。
　　狐狸在旁边盯着他出神，恍惚中瞬间找到了自己如此屈辱的原因，一边明知道原因还要一边继续屈辱，于是“呸”了自己一口。
　　狐狸倒是很满意夏叶修他娘给它准备的东西。一大包熏鱼干和一大盒子蜜饯，容易存放，荤素都有，还甜咸搭配。还有两件小袄子，跟夏叶修那两件颜色和材质相同。
　　“到了那边，记得给娘写信，有什么不痛快的都可以跟娘说，还有，遇到了事儿别瞒着我。你爹是去公干的，肯定不能把心思都放你身上，在外面要照顾好自己，知道吗？”最后几个字李玉没憋住，酸意一下子就涌上鼻中，转过头去不看他。
　　“嗯，娘，我知道了。”夏叶修轻声回到，默默地装着东西，他不知道还要再去回应些其他什么了。
　　直到他娘收拾完离开，直到他们坐马车出城，直到他们夜宿在城郊的客栈。夏叶修也没什么太多的感受。
　　“程公子，饭菜已备好，请下来用膳吧。”此声来自礼部尚书徐斌的儿子徐锦玥。
　　路途遥远，他们一行人都乔装改名，掩人耳目，对外只说是商旅。
　　夏怀远和礼部主事、镇妖司的道人一桌。上席坐着夏怀远，偶尔会挑起一两个无关痛痒的话题，也会推杯换盏，但不自觉会带有两分疏离和威仪。下席是两名礼部主事，其中一人叫范明，约莫五十多岁的年纪，老学究的模样，一辈子循规蹈矩，安守本分，此次随行完全是因为他觉得自己一辈子没出过京城，颇有遗憾，一定要出去游历一番。另一人名成非扬，年二十，办事周到细致，为人谦和有礼，因此年纪轻轻就深受赏识，未来不可限量，而这次的任务如果圆满完成肯定为他的前途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近看发现，此人脸部干净得不像话，字面意思，所谓干净，一尘不染，不光一丝胡茬都瞧不见，连两边眉毛和鬓角的形状都修的完全一样，浓密柔顺的头发束在发冠里，找不出半根不熨帖的，细看发现，他微微一笑时连两侧的嘴角弯曲的弧度一样，偶尔放下筷子听其他人说话时，他一定将筷子摆的垂直桌沿并且两头一样长，此人极致到诡异的习惯可见一斑。
　　其余三人分别为镇妖司门下寻迹府、论道府、斩妖府的道长。镇妖司的官职不似其他六部有尚书侍郎等，而是自成体系，府衙中一把手为首府，下设长老、间煜司、提章三处分管各类事务，其下还有各种分支等级，而所有人着装、配饰完全相同，都是一身规规矩矩的道袍，因此在外，大家都叫道长或者直呼道号，只有他们自己知道自己的品级。而他们体系中又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官阶就是个名号，最多表明一个身份，而任务最大，按贡献分配。镇妖司人才实力突出，办事效率极高和这种宗旨有密不可分的关系。
　　还有一府名为煅魂，是最令妖闻风丧胆的地方，没有人能说清楚这个地方到底是干嘛的，只知道所有被捕的妖无论生死都会被送到这个地方去，有的传说是被烧成灰了，毕竟名字里有煅这个字，有的传说是削去了他们身上的妖气和法力，重新放他们回归山林了。无论何种，都逃不开“强迫”这一层意思，而正是因为谁都说不清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更添了一层神秘。寻迹府主要负责探查妖的方位踪迹、派系来历、性质特点等，同时研究制妖之法，是个典型的用脑部门；论道府表面听起来像是讲课的地方，实则是利用符、咒语、法器、信物等对抗妖邪的部门，对人的悟性要求极高，而斩妖府则是主要凭借内力硬刚的部门，修习的各种心法都转化成外部的力量擒拿妖物。而他们两部，互相看不上，一个嫌弃对方讨巧、另一个鄙视对方只会用蛮力。
　　寻迹府来人道号“渡方”，身材矮小，皮肤黝黑，其貌不扬甚至有点一言难尽的意思，但眼神却犀利，会让人联想起薄刃。而坐在他旁边、话最多的那人是论道府的“青愚”道长，看上去年纪最大，温和亲切，善言辞交际，颇有三人主心骨的样子。对面是斩妖府“避眦”，整个人散发着一种生人勿进、高冷凌厉的气场，自始至终没说过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