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羊毛[希腊神话]》兮树

5、美狄亚与伊阿宋

　　美狄亚居高临下地看着伊阿宋。
　　从他亮泽得让她心烦的金发，到领口褶皱间显露出轮廓的熟悉胸膛，再是及膝衣袍下方那对随时准备逃跑的有力双腿，最后的最后，她终于对上青年直勾勾望着她的绿眼睛。

　　他脸上又是数日前王座近前“初遇”时那般茫然无辜的表情，只有在和她对视的时候，他才身体一震，想起打量四周。
　　伊阿宋的嘴唇茫然地分开些许，要问这里是何处。

　　纱幕般低垂的黑暗后的建筑轮廓立刻变得鲜明，他当即了然并且坦然地接受崭新的认知：这里是科尔喀斯王宫某间偏僻殿堂，当然是这样。

　　“异邦的陌生人，”美狄亚依然站得高高的，吐出的每个音节都要飘落一段距离才抵达伊阿宋，“听说你想见我。”

　　伊阿宋立刻略微低下脖颈与脊背，宛若顺着她这阵风弯折的芦苇。他身材修长，而他又尤其精通如何体面地讨饶，于是这姿态并不显得卑下，反而称得上赏心悦目。

　　伊奥科斯国流亡在外的王子向来知道自己什么样子最能博人好感，美狄亚对此不抱任何怀疑。正如她确知他那张嘴里冒出的每个词都是另有目的的漂亮话。

　　“科尔喀斯之王尊贵的女儿、继承日神赫利俄斯灿烂光辉的公主，我确然在苦苦寻求与您见面的机会，但请您相信，我并无歹心，只为了谋求您的宽恕。”伊阿宋适时稍作停顿，给她追问的机会。

　　可美狄亚维持沉默。

　　他便什么都没发生似地说下去，语调依旧谦卑，绿眼睛却不安分地朝她抬起来：“请原谅我在初次见面时的失仪，是您的美貌与风度让见者目眩神迷，我的眼睛不受使唤，一时之间只记得望着您。我希望您……恳求您，宽恕我那时的无礼。”

　　另一段人生中，伊阿宋也对她用过这样夸张的溢美攻势吗？
　　美狄亚记不清了。他当然说过甜言蜜语，许多许多，可每一句话的具体回忆都在他决意舍弃她的瞬间被怒火燃作灰烬，留下的只有他擅长给唇齿抹蜜的印象。

　　她也不需要记起更多。

　　“有那样的事？”美狄亚轻声笑，懒洋洋地一摆手，“如果没别的要紧事，你可以回去了。”她满意地在他脸上找到一瞬间的慌乱。

　　“异邦的王子，父亲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你应该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她语毕作势转身。

　　金发青年下意识追上一步，连登上两级直通她的台阶，反驳的话语脱口而出：“不，没有什么比来见你更重要！”伊阿宋甚至忘记了使用恭敬的“您”。

　　美狄亚花了很大力气，才没有大笑出声。他狼狈的样子总能取悦到她。于是原本不不该有的追问也自然而然地从唇间逃逸：“我？我能为你做什么？”

　　“我听说了，您是女神赫卡忒的祭祀，您一定精通各类秘法奥术，或许……您知道方法，能够让我顺利通过科尔喀斯王的试炼。”

　　美狄亚思索片刻后颔首：“我确实知道该怎么帮你。”
　　她看着伊阿宋整张脸明亮起来，而后才慢慢补上：“可是，我为什么要帮你呢？”

　　伊阿宋僵住，眼神里的光点无措地晃动了几下，倏地熄灭了。他很快摆出受伤的惊痛表情，可在两张面孔切换的间隙，有那么一眨眼长的时间里，他的脸上只有空白——
　　纯然的、冷漠的、除了臃肿的自我什么都容不下的空白。

　　这才是真正的伊阿宋，也是她最爱的那一个伊阿宋的模样。

　　这一刻他在想什么呢？美狄亚不禁好奇起来。
　　这一刻他想掐住她的咽喉。

　　想要用虎口压住她脆弱的脖颈，将她从高处拽下来，用亲吻夺走她的声音，用拥抱碾碎她傲慢的骨头，直至她成为一条为他流淌的河川。
　　伊阿宋攥紧双拳，这才没有将恶念付诸实践。

　　他看着美狄亚略微提起裙摆，下一个台阶，朝他俯身。
　　明明片刻之前还居高临下地嘲弄他的自不量力，她转而主动触碰他，抬起他的下巴。

　　年轻美丽的面庞像无意又似蓄意地靠近，她那比乌鸦羽毛更黑的头发与白皙的皮肤反差强烈，是一柄只收割爱慕心的武器，让伊阿宋有一瞬间几乎忘记这皮囊下蛰伏了怎样的剧毒与恐怖。

　　科尔喀斯的公主认真地打量伊阿宋，像在奴隶市场上掂量货物成色。
　　她笑得天真又灿烂，深色的眼睛却比午夜更幽沉。她失去兴趣般松开他：“你倒是说说，我为什么要背叛我的父亲，帮一个和我毫无关系的异邦人夺走科尔喀斯的宝物？”

　　因为她一定不会忍心坐视她的“爱慕者”含恨死去。
　　因为他知道她爱他。
　　因为众神决定她注定爱他，就该帮他。

　　唯有最后一项是决定性的。若非天后赫拉对他的眷顾偏帮，他定然要费劲力气，才能讨得美狄亚一个斜睨的注视、一节小手指的抬起。

　　没来由的疲倦骤然击中伊阿宋。
　　既然知道结局，他其实完全没必要走一趟同样的路。色|欲是色|欲，但也终究不过是皮肉的欲望。他和美狄亚之间可以撇掉那些终会变质腐烂的东西，只留下最本质的交易。

　　他获得重来一次的奇迹，说不定就是为了纠正上辈子犯下的最大错误，名为美狄亚的错误。

　　“只有拿到金羊毛，我才能夺回被叔父篡取的王位。”伊阿宋思索着，同时谨慎地开口。
　　美狄亚的眼睛嘲弄地闪了闪。她甚至不用开口，他就读懂了她的意思：这又和她有什么关系？

　　“要怎么做，要我献上什么，您才愿意帮助我？”他以罕见的坦率态度发问。
　　美狄亚讶然看着他，仿佛在他身上看到了意料之外的景色。

　　伊阿宋站直了，不再故作谦卑：“我愿意付出我能付出的任何代价。只要您愿意帮我拿到金羊毛。”

　　“任何代价？”美狄亚轻声重复。
　　不祥的预感像蛇，悄无声息地滑过他的后背。他一咬牙：“任何代价。”

　　堪比月轮皎洁、又如阴影黑暗的公主闻言笑起来。她走到他面前，抬手抚摸他的眉骨，来来回回，柔软芬芳的指尖数次危险地压在眼球边缘。
　　而后，她轻柔地说：“那么，我要你这双不老实的眼睛。”

　　伊阿宋愕然瞪着近在咫尺的美丽脸庞：“什么？”

　　“我喜欢你的眼睛，是多么让人心动的绿色。你这么看着我的时候，让我有一种奇妙的感觉，让我希望……这双眼睛只看得见我一个人。”

　　伊阿宋紧绷的心弦瞬间松了些微。不过是让他不许看向别的女人罢了，更惊悚的情话美狄亚也不是没有说过。
　　下一刻，他就知道自己错得离谱。

　　“而你刚才也说，你的眼睛恰好喜欢我喜欢得不舍得挪开。”美狄亚的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一把薄薄的小刀，光洁的刃面挑逗地贴着他的眼窝磨蹭了一下，她的声音像在蜂蜜里浸过，却给伊阿宋胜过利刃本身的寒意。
　　“你情我愿，这对眼珠是我帮助你最合适的代价。”

　　“放心，我会替你好好保管这双眼睛的。伊阿宋，”她第一次呼唤他的名字，用的是他熟悉的温存口气，然而其他的所有却只令他只觉得陌生，“现在就看你觉得这是否是合适的代价了。”

　　伊阿宋在原地一动不动。他也不敢乱动。那薄而快的刀片只要一个不小心就会割破他的上眼睑，扎进他的眼球。
　　他甚至连眨眼都暂时省去，面无表情，只是一心一意地瞪着她，思绪则宛如满帆的船，极速最快速地运转，临时寻找脱离暴风的航路。

　　猛然之间，他的面部肌肉抽动，那双与金羊毛等价的绿眼睛焕发出奇异的冷光。
　　“成交，”他淡声说，“拿走你的报酬吧。”

　　美狄亚惊讶地眨了眨眼，面色微变。她神情的变化他终究没有看全。
　　因为在那之前，冰冷的利刃就插入了眼球与眼眶的缝隙之间，灵巧地向后方深入。

　　“啊——！”
　　伊阿宋发出不像样的惨叫。

　　他嚯地坐起来，大口急促喘息。双手下意识去找眼珠，反复触碰，确认完好的实感。视野从模糊变得清晰，睡意的薄纱掀开了，阿尔戈号全体船员在海滩上的帐篷在门帘的缝隙中若隐若现。

　　“只是个梦，梦而已，”伊阿宋喃喃，自言自语很快转为咒骂，“见鬼，为什么会做这种怪梦？简直像真的一样——”

　　语声戛然而止，他烦躁抓头发的动作因为一个猜想冻结。
　　如果刚才这并不仅仅是个怪梦呢？

　　科尔喀斯的公主的血管里流淌着比酒更易燃的东西，她的脾性刚烈，甚至比他还要性急。因此在伊阿宋的记忆里，比起见效缓慢的梦境还有诅咒，毒药和血的效果立竿见影，是她最为钟爱的手段。
　　但这当然不意味着美狄亚不会制造噩梦。

　　美狄亚是赫卡忒的祭司，精通巫术。而那位神秘女神的尊名本身就有“在远方劳作者”的意思，祂是三岔路口的守护者，常常携带成群的凶恶猎犬在夜色中游荡，来去无踪。
　　而用无限接近现实的噩梦骚扰仇敌，对美狄亚来说轻而易举。

　　他没有证据，但是假如刚才那个梦确实是美狄亚在作怪，她又为什么会和上辈子完全不一样？

　　伊阿宋险些遗落在噩梦里的翠绿眼珠在黎明前昏沉的暗影中闪烁起来。他紧紧抿唇。
　　如果说上一次的人生教会了他什么，那就是他其实并没有那么特殊，神明的眷顾是那样多变莫测，随时可能收回，可以给他，当然也可以给别人。

　　换而言之，重返青春，又或回到过去的，说不定也并非只有他伊阿宋。

---

作者有话要说：　　唐突更新
去年就想着要挖伊阿宋的眼珠子，拖到现在终于挖了（其实大概也没有真的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