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羊毛[希腊神话]》兮树

3、伊阿宋

　　哗啦。
　　寒凉的泉水自伊阿宋掌心泼洒到面颊，彻底驱散与晨曦同等稀薄的睡意。

　　不是梦。
　　伊阿宋环顾四周。
　　帆船安静地停泊在海湾中，在海面投下的影子隐隐绰绰，那是全盛期的阿尔戈号；不远处在海滩帐篷里发出梦呓的，则是他熟悉的伙伴。

　　最重要的是……
　　伊阿宋盯住水桶里自己模糊的倒影。
　　夜色也无法掩盖的华发、日渐松弛的面部肌肉轮廓、浑浊的眼白……他痛恨的、一切提醒他青春不再的迹象全都不见了。

　　他还活着。
　　伊阿宋记得，他在残破的阿尔戈号船尾下方小憩。不知过了多久，重物落地，震动惊醒他。他同时听到物件折断的脆响，可能是木板，也可能是他的骨头。
　　分辨不出，因为太痛了。痛到他来不及感到恐惧或是不甘，意识已然消散。

　　真要细究起来，对伊阿宋来说，被见证了他所有荣光的阿尔戈号杀死——由它崩溃时的残片刺穿掩埋躯干、与风光不再的老船一起腐朽，是相对不错的死法。

　　然而他的灵魂并未被牵引至哈得斯统御的冥界。像做了一场梦，伊阿宋睁开眼，躯体完好，躺在似曾相识的海滩营帐里。

　　伊阿宋立刻理解并欣然接受了事实：
　　他重返青春，或者说回到过去了。

　　“哈哈！”伊阿宋不由笑出声。
　　这是怎样的好运！此前经历过的人生定然只是一场警示他的预知梦，提示他日后应当如何避开危险，紧紧抓住本就属于他的荣耀与财富。
　　众神果然还是眷顾他的。他昨天傍晚才抵达科尔喀斯，一切还来得及——

　　思绪唐突中断。
　　科尔喀斯。
　　被诅咒的四音节，只是回想起来，就令伊阿宋脸上的笑容凝固。

　　他当然不可能忘记这海岛是谁的故乡。
　　即便此时此刻，伊奥科斯的王子伊阿宋本应没见过那个人。

　　“美狄亚……”晨间涨潮的拍击声中，伊阿宋吐出的名字几不可闻。

　　※
　　踏入科尔喀斯王宫时，伊阿宋很平静。

　　他对于美狄亚的评价和感情，都已经在她手染鲜血，大笑着乘龙车离去的那刻定性。他不会自欺欺人，声称自己在那场惨剧中一点责任都不该承担，但反应过激的是美狄亚，罪责更重的也是她。
　　所以他当然恨她。

　　伊阿宋的视线滑过广场入口立柱顶端孩童模样的精灵。他们抓着从岩石中凸起的藤蔓，淘气地垂下上半身，像在观察路过的每个陌生人。
　　其他都可以找到理由原谅，但她面不改色地向他展示孩子的尸体。
　　他们的孩子的尸体。伊阿宋的唇线绷起。

　　说来荒谬，在他们死去之前，伊阿宋从来没发觉，他其实还算喜欢与美狄亚的那两个孩子，不仅仅因为他们继承他的名，与他血脉相连。
　　就算有朝一日，他们会长成每个王国都会有那么一两个的逆子，与父亲争夺权力、乃至互相残杀，至少……在局势发展到那个地步前，伊阿宋自觉不会把事情做得太绝。
　　最多就是敲打一下让他们识趣罢了。还有流放这种惩罚不是吗？
　　更不用说以孩子的血报复妻子。

　　从这个角度看，美狄亚确实很了解他，知道怎么才能让他痛。
　　他犯的最大错误，就是低估了她的狠毒。

　　代表阿尔戈号的一行人开始登上台阶。情非所愿，伊阿宋还是立刻捕捉到了宫殿最深处模模糊糊的一个人影，黑发，在珍宝横陈的殿室中尤为夺目。
　　伊阿宋以为早就休眠的怨恨蓦地涨潮。
　　但只有一瞬。几乎立刻，他就感到厌烦。

　　他不会把奇迹浪费在复仇这种事上，先觉的智慧当然要用来获取更多的胜利和荣耀。
　　真想立刻离开科尔喀斯，最好一辈子都别再和那个毒妇扯上关系。哪怕美狄亚是来自天后的馈赠，那样的助力和为了治病喝下毒药有什么区别？不如不要。

　　好吧，也许他有点害怕和她再度重逢。
　　只有一点。

　　但麻烦的是，没有美狄亚协助，他拿不到金羊毛。那样就没法名正言顺地回到伊奥科斯，更不用说把叔父踢下王位。

　　美狄亚这杯毒药看来非饮不可。
　　但没关系。他知道怎么摆脱她。他要她爱他，再次为他背叛父兄。等拿到金羊毛，他会迫于情势无奈，充满痛苦与不舍地把美狄亚“还”给追上来的父兄，作为拿走金羊毛的代价。
　　相信美狄亚的父兄会妥当地处置这位族中的罪人。

　　伊阿宋眨了眨眼，咽下喉头冰冷的刺，调整好表情。
　　他离王座已经很近了，再走过去就能看清科尔喀斯王的脸。他控制着自己，在心里警醒，扼杀冲动和好奇心，阻止自己往别处看，尤其不要往王座边上看……

　　然而越这么想，眼球越是有自己的意志。
　　伊阿宋还是一眼就看到了王座边伫立的少女，黑发的、月光般的科尔喀斯公主。

　　他差点咒骂出声。
　　难说是因为恼恨自己那像被丝线牵引的目光，还是随之扩张的瞳孔，以及仓促乱了半拍的心跳。
　　但这些很快变得不再重要。

　　因为伊阿宋想到了一件事，非常离奇地遗忘至今、被他在科林斯的血案之后过于成功地从脑海中抹消的事。
　　他与美狄亚之间的开端确然并不单纯。即便当时她不主动，他也会想办法勾引她，让自由出入王宫和禁地的少女帮忙拿到金羊毛。

　　然而这终将成型的盘算也依旧无法否定，第一眼见到美狄亚时，某种凶恶的信念就瞬息间膨胀，撑满了伊阿宋的胸腔：
　　他想要她。

---

作者有话要说：　　写了一晚上只搞出半章，
但没关系，半章也很厉害了，不是吗（含泪抱头鼠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