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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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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不多过了半柱香的时候,叶告终于忍不住,剔着半边眉毛对何梵说:
“——你脚怎么了?”
“我?脚?”何梵一时不明所以,“怎么了?”
叶告认真盯着他的脚,好像怪眼瞪着一只有皮没肉提不起人兴趣的生蹄髈:
“从刚才到现在就见你来回走没见过停,你脚底着火了么?”
旁边的陈日月已经捂着嘴咔地笑出来。何梵一下跳起来,挣了个红脸,语音含糊道:“怎、怎么,我走我的,我就喜欢,用得着你来管?”何梵为人老实一些,勉力“反击”之后,回过头来又认真道:“我是有点担心公子。”
叶告撇嘴道:“你又担心什么,公子就在楼上,”他抬头看了看“和苑楼”二楼的一排雅间小阁子,“不让你看见,公子也不会失踪、也不会飞走、也不会给人吃了。”
“我当然担心了!来都来了,又不让我们一起上去,这是为啥?”
“笨!这是因为和苑楼这地方有花花里子,公子觉得我们年纪太小才让我们在下边等着——唏,公子说的话你没好好听吗?”
何梵有点急,嗓门不觉地大了起来:“那分明是公子故意支开我们!”
“就算是公子支开我们——那也是公子做事自有用意——用用脑子就可以想明白啦!”
白可儿一向不喜欢叶告不懂装懂死撑门面,这时候凉凉地问了句:“老四你最会动脑子了,公子是什么用意你说来我们听听,让我们也开开窍。”
“这个……”叶告吸了一口冷气,一时语塞,“当然是……我看……”
陈日月也补上:“你又知道,说不定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设了圈套约公子来,公子不想我们涉险才故意支开我们的哩。”他一向跟叶告看不对眼,所以趁此叶告“落井”之机来“下石”一把,结果话说出来倒把自己吓了一跳。
“那倒不会,”白可儿分析道,“公子这般做法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你们都记得吧,上回依依楼,还有上回永久店,再上回骈楼、流光阁……”
叶告嘁了一声:“都不是什么正经地方。”陈日月则有点嬉皮笑脸:“约公子的想来不是什么东西。”
其实京师里的酒楼阁子多有应召妓女,衣袂楚楚聚在主廊之上等着点唤。只不过那几家店刚好都有妓女女伎格外出色,艳名播于京师,生意多半靠此招揽,多了些风流意味。
白可儿道:“那几次公子不也只让我们在下面呆着……”
陈日月道:“来来去去都是在那些地方,我看那几次公子见的都是同一个人!见那么多次倒不会是什么敌人,估计是公子的朋友吧……”
“嘿,自然是朋友!”叶告顿时来劲了,抢过话去,“我就说有什么好担心的,公子自然有自己的事,没错吧。公子见个朋友能把木瓜脑袋吓成这样,唏——笑死了!”
他说的“木瓜脑袋”自然指何梵,全因何梵为人踏实厚道,有时稍显钝,所以无情才让他跟冷血学习准、狠、犀利,以调和不足。
何梵不甘下风:“如果就是见个朋友公子干什么不让我们跟着,又从不跟我们说起?”
“那是公子的朋友,又不是你何小二的朋友,公子凭啥要给你知道?”叶告振振有辞,“再说了,万一 ——是女朋友呢?”叶告不是不知道何梵问得有道理,但他牛脾气犯起来就死不认错、“战斗”到底。
陈日月忽然怪叫一声。
其他三个倒被他弄得一惊一乍。“干吗?”叶告没好气地问。
陈日月变成咯咯怪笑一声,点着叶告道:“原来叶老四思春了,上回夜叉棚那个大屁股的卖糖嫂你就一直盯……”
叶告一蹦八尺高:“——阴阳人你哪只眼看见了!”
何梵倒变成了圆场的:“反正跟公子见面的总不会是敌人,就没关系了,以公子的能耐,应该是没啥好担心的,放宽心好了,算了算了……”
“那、倒、未、必。”白可儿忽然睁着一只眼闭着一只眼,拿腔拿调地说。
其他三小把目光转到他身上,只见他一板一眼地说:“我看,跟咱们公子会面的,可能是戚少商!”
※ ※ ※ ※ ※
室里的摆设很好,隔音也很好,显得雅致舒适而且安静。一道细密流苏排成的帘子很缓和地将阁子隔出一大一小两个空间。
戚少商:“待到凄凉王有所行动时,我自然会尽我所能给一些方便,助一把力——上次刺他不成,命暂寄在他身上,这一回本利当要一起收。”
戚少商微微一笑,好像用风流抚看一朵花,却又无半点笑意是真:“公事谈完了。有没有私事要谈的?”
※ ※ ※ ※ ※
乍听到戚少商这名字,何梵“啊”了一声,叶告“咝”的一声,陈日月则又怪叫了一声。
“戚少商”这名字,跟他们四小可谓“远日有怨、近日有仇”。
当初戚少商遭背叛、遭陷害而流亡天下时,就是无情带着四名剑童奔波涉险,信他、助他、以英杰待他。后来戚少商上终得时来运转,全力反挫,无情与他的交情便在这段时间开始。
可是他们的代价很沉重,“四剑僮”里的金剑林邀德死于那场旷日持久的追杀与亡命中。
过去林邀德既能勤奋苦读,又能修心养性,一向特别得无情疼惜,而且也是四小里的领头人,其他三剑僮虽然互相都有些孩子的小仇小怨,但都跟林邀德是最要好的。林邀德死了,虽然不是戚少商的过错,但总会让其他三剑觉得“都是为了戚少商,林邀德才会死”。风云一刀僮白可儿在林邀德死后才入门,跟林邀德没什么交情,但对于其他三小不待见的,他自然跟着同仇敌忾起来。
不过仇恨总是不太容易在小孩子的心灵留下过深的印象。所以林邀德的“旧仇”倒不是他们对戚少商横眉冷眼的主要原因。
他们容易受人影响——当然是受他们公子大捕头无情的影响!
他们对正邪、黑白、好恶、是非、曲直的看法,总是不自觉地喜欢以无情马首是瞻。所以无情喜欢的东西,他们多半也跟着欣赏;无情讨厌的东西,他们可能比无情还看不顺眼百倍。
汴京城里无情明摆着看不顺眼的(或者无情明里头摆出来让他们以为他看不顺眼的)就有一个戚少商。
三剑一刀僮知道他们公子孤冷犀利,待人青白眼分明,凡是遇上他看不惯、瞧不起的,免不了要针对几句。
可在戚少商之前,他们还没见过公子对哪一个人凡提到都要挑几下嘲讽的眉,撇几下不屑的嘴,说几句明是评暗是批的话,凡见面就句句夹针带刺,一点不留情地往对方的痛脚死穴戳。
——蔡京、童贯那一伙人够讨厌的吧?公子入宫时跟他们打照面、需要说几句场面话的次数不算少,可公子也没有次次都咄咄逼人地以一副唇枪舌剑给蔡京好看呀。
——所以三剑一刀僮私下得出一个结论:
戚少商这人想必非常非常可恶。就算不是非常非常可恶,至少也非常非常讨厌。
一旦一个人被讨厌了,那他身上的优点看起来也像缺点,缺点更是会被放大十倍,尤其当讨厌他的是(四个)半大不小的孩童,凑在一起嘀嘀咕咕、哼哼唧唧、互相帮腔、忿忿不平,一种同仇敌忾的氛围更是热烈。
还在戚少商顶替出走的铁手、寄住在神侯府时,几个小童就会在碰到戚少商时故意聚拢“大声”地“窃窃私语”,还“不针对他”地瞪眼儿、甩脸色。他们算准了戚少商不会跟他们计较——就算他要计较,他们也不怕——他们“公子”可是无情成崖余,神侯府里的大公子,你戚少商住在这里也是客人。那一段时间,他们也格外盼望二爷快点回来,别让这人继续“占了位置”。
当然等戚少商真的离开神侯府入主风雨楼,三剑一刀僮也没对他有很大改观。
无情也发觉这四小似乎对戚少商有特别的“关注”,于是他发问:
“你们觉得戚少商这人如何?”
无情一向惯于向他们提问,让他们来说,这是无情教导他们的方法。
四童互相看了看,然后何梵先开口:“我不喜欢他。”
“我也不喜欢。”叶告说。
“为什么?”
“他太刚愎自用,自以为是!”说话的是叶告。
白可儿想了想,也说:“我觉得他有野心,有野心的人肯定有点危险,虽然他现在没做什么……但我觉得此人以后还是不好说。”
“而且,他又那么风流,好色,好像怕别人不知道他好色似的。”叶告跟着补充。
何梵口讷,组织了半天,现在才说:“我总觉得,虽然他现在是帮我们的,可是、可是如果哪一天他要是做出什么对我们不好的事,我不会觉得很奇怪……这,我也说不好。”
陈日月说:“他现在势力那么大,还不满足的样子,他贪得无厌。”
叶告昂然道:“我看他就不像好人!”
四小看看无情,等着公子“点拨”,可是只见无情迟迟未开口,脸色不是很好的样子。
四人里面陈日月最会察言观色,他顿悟:公子一向不喜欢这个戚少商,想来又在生厌。陈日月当即决定:再加点料!
他雄赳赳气昂昂地开口:“戚少商就是个白眼狼、自了汉!当初丢了一只手臂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谁帮他的哩,现在神气什么!”他是以为无情不待见这个戚少商,所以顺着无情的好恶狠狠骂,能讨无情欢心,顺便也借这个机会堂而皇之地骂骂戚少商出气。
其他三个也都明白了陈日月的用意,立时争着附和:
“呔!戚少商那副样子真是讨厌,他也就能骗骗那些姑娘跟女人厮混,咱们公子可看不上眼他!”
“叶老四你昏头了吗?那些女人看上他,咱们公子要看上他做什么?”
“谁说公子看上他,我本来就说公子看不上他!”
“看他一副自恋得要死的短命相,好像别人都欠他!”
“他是土匪装王孙,没把别人都抢了就不错了。”
“他花心又风流,不是个东西,他是个淫贼——说不定啊侮辱妇女让孙青霞背锅的人就是他!”
等他们四人一口气说到词穷,再一起去看无情,只是无情的脸色也没见缓和,反而好像更尴尬了。
白可儿望了望主廊上聚着的浓妆妓女,也刚好有个美人眼含春水似嗔似笑地跟他对了对眼,白可儿的脸飞快地红了一红,然后清嗓说:“公子要是真只为了我们年龄小不方便来,那直接把我们留在府里,公子使‘燕窝’自己来不就好了?”
“是呀,为啥……”何梵念念道。
白可儿道:“我看,是公子想坐轿吧。”
“坐轿?”无情的轿子“红颜”就停在和苑楼门外,何梵左看右看,“公子对燕窝、红颜一向没啥挑剔的呀,轿子也没比燕窝舒服——不就是多了三面板、一道帘子?”
陈日月眼儿一亮,已然反应过来:“公子不想让人看见!”
他举一反三地说了下去:“公子想坐轿又不想让我们来的话,大不了用别的轿夫,可是还是让我们来了……因为……因为公子要去的地方要见的人不想让人知道,给陌生人知道还不如给我们知道……嘿,燕窝的话一路过去岂不是满大街的人都瞧见了?如果趋用红颜的木轮,也让人一眼就认出来了。”
何梵虽然钝一些,也一点不笨地了然:“虽然公子不喜欢他,但戚少商好歹还是帮我们的——有些事要合作,又不好给人落下官匪勾结的口实嘛。”他有些感情复杂地砸了一下嘴:“我就说吗,公子要见什么人不是光明正大的,恶的煞的皇亲国戚的,几曾遮遮掩掩过。”
既然无情孤身去照面的是戚少商,也容不得四大半大的孩子不挂上一份心。全京师都知道的,官面上的天下名捕首领无情与江湖上的群雄领袖戚少商多少有那么点对立的意味——至少从私人层面上来看是的。四僮当然确信公子不会分不清私人好恶与大局利弊,可是戚少商那家伙——腹中都是鬼哩,谁能猜到他会不会干出什么搅动风云的事来。
何梵忧心忡忡,正跟叶告陈日月吐着心事,却发现本在身旁的白可儿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不见了。三只脑袋抬起来四下看,才看到白可儿仗着轻功,已经脚下没声没息地摸到二楼那一间间厢阁门外。只是廊深阁子多,方才轿子红颜贴着和苑楼大门口停下时,无情也没让四僮再拆轮椅出来,白影一闪就上得二楼去了,他们也不知道公子进的是哪间雅阁。白可儿屏息敛气,扶着门扉挨间儿的偷听。和苑楼的掌柜跑堂知道这四个小哥是随着无情大捕头来的,只看看他们上蹿下跳,也不敢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