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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前生他对沈令说的最后一句话。
也是从此之后的,最后一句话。
这一次,真的,再不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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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令依旧没有回头,他只是顿了顿,便决然走入前方那片血红的死雾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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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笨人,不如叶骁聪慧,若是叶骁,在此刻或能想出双全的办法,但他想不出来,他只能咬着牙,再一次抛弃叶骁,向死而去——既已如此,何必回头。
再说,他哪里还配回头呢?诚如叶骁所言,他从来,没有选择过他——祖国与叶骁、叶骁与此世和另外一个叶骁。
他想,要是他死了,两个叶骁都能活就好,可天底下哪里有这么好的事呢?他命如草芥,值不得这许多。
他再一次 ,抛弃叶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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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好在,这大抵是最后一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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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骁”安静地看着沈令踏入血径,看着那些血从地上蒸腾起来,化为一片血雾,把沈令的身影包住、弥散,只一眨眼,血径与沈令便悄然无声地不见了。
他没什么情绪地垂头看了看自己指尖,若有所思地轻轻搓了一搓,广袖轻挥,对着虚空轻轻呢喃一句:“……开始准备吧。”
说罢,他露出了一个似乎有人站在他对面,与他对话一般的神色,慢慢道:“……哦,你们有意见?”
“……是的,我判断,这次会成功。”
“为什么?这有什么好为什么的。”
然后他顿了一会儿,叹了口气,淡淡地道:“……因为,蓬莱君啊。”
这句话余音未尽,白发的男人便已然消失于这个空间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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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雾深浓犹如即将落雨的云,沈令闭了一下眼,深深吸了口气,鼻腔里满是浓烈血腥,他再度睁眼,缓缓把这口气吐出。
呼出的气冲开一点血雾,他看到前方有个摇摇晃晃的身影向他而来——那是个孩子,干瘦、驼背、衣衫褴褛,脑袋提在手里,不怎么熟练地绰着根长棍。
沈令记得的。那是他十六岁上战场的那年,杀的第一个人。
这个连棍子都不怎么会拿的孩子,被他斩下头颅的时候,眼睛里淌出血,面孔是铁灰色的,身子往前扑倒在他的马腿上,顷刻被乱军踏成了泥。
那个孩子在看到他的一瞬,提在手里的脑袋发出一声无法形容的凄惨嚎叫,然后头颅被一把扔开,无头的腐尸双手捏着棍子冲了上来,那个干瘪破烂的脑袋在血径上骨碌碌滚了几圈,怨毒地死死看他,然后就与他上一次人生的终末一般,被后面涌上来的厉鬼踩碎了,成了泥。
沈令没有闭眼,他笔直地看向冲来讨命的凶魂,一步一步慢而坚定地向着那些要夺走他性命的恶鬼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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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被一棍打在头上,打倒在地,头发被人踩住,一群破破烂烂的尸体涌上来,一大堆头颅在地上滚着,有的咬住他手脚,有的撕咬他皮肉,有个脑袋弹起,一口全是血的牙,猛地把他眼皮一口撕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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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疼啊,但是这是他该得的。沈令想。要多疼一点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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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便一声不响的死了,被捶烂成一滩肉泥,这摊肉泥慢慢又聚拢成人形,继续往前爬了几步,还不待走远,就再度被乱刀剁碎。
——他就这么一次又一次的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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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沈令一次次死亡的时候,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叶骁”如同一片虚无的羽毛,轻盈而翩然地在永夜幽的面前落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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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时永夜幽面上的另外一张面孔正要进行第三次咏唱,以杀死此世所有之死。
然后她就被忽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给惊了一下。
这什么玩意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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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在她面前的,是一个极轻又极重的影子——轻若无物,重逾一整个“此世”之和。
永夜幽在察觉到“他”的一瞬间,就立刻知道,“他”不属于“此世”。
永夜幽座下白骨随她心意转动,刹那收紧,她盯着前面落下的虚影——那个东西似乎是由纯粹的能量凝结成的,与她类似,被男性人类的形态束缚和定义。
永夜幽微微眯起了眼睛,来人白发朱瞳,生着一张她熟悉的面孔——叶骁的脸。
——他身上有叶骁的味道,她莫名的知道,那是叶骁,但又不是叶骁。
对活过了三百余年岁月的女人而言,此世的叶骁真的就是一只刚出壳的小鸟,天真柔软,在她掌中啼叫,但,她面前这个不一样。
这个“叶骁”大概经历了数十、数百、数千、数万倍于她的光阴。
他像一个微笑着的渊薮,漆黑,深不可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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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发的叶骁对她极其礼貌的颔首致意,轻轻弹了一下指头,她坐下白骨尸座轰然而动,有一部分从主座上脱离,到了白发男人身下组成了一个座椅,他撩起衣角坐定,永夜幽也不阻止他,反而若有所思地“唔”了一声:男人刚才使用了与她相同的权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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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探了探身,姿态极其诡异,白骨王座倏然滑动,仿佛一条拖着白骨长尾的美人蛇,凑到来人身前嗅了嗅,男人好脾气地看她,任她从自己胸口嗅到头顶。
绕到他后面贴着他颈子嗅了他的耳后,永夜幽从另一边绕回来,重又到他对面,“叶骁”才柔声唤了一句:“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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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夜的女王没有立刻回应,她反而沉思了一会儿,才轻轻摇头,“你不是我的小鸟儿。不,不对,你是小鸟儿,但你不是这个我的小鸟儿。”她顿了顿,眯细那对朱色的眸子,往前倾身,手支着下颌,几乎与“叶骁”面孔相抵。
白发的男人规规矩矩对她温然一笑,“您说得对。”
她呼出的气是冷的,带着一种石榴烂熟,接近于腐败的奇妙甘香。
而“叶骁”没有呼吸,他是一抹不存在的、死人的影子。
永夜幽毫无笑意地扯了一下唇角,森然道:“……你让我毛骨悚然。”
说完这句,她无声向后,身下白骨王座不发出一点声音,远离“叶骁”,她轻轻侧着扬起下颌,像一只黑羽的凤凰一样睨向他,男人只是微笑,看起来脾气甚好。
王座上的女人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开,她恢复了一贯那种娇俏的天真神态,双手好整以暇地叠在一起,托住下颌,“嗯……那个一直在接近的东西,就是你啊……让我猜猜……”
她小女孩一样笑起来,“此世与我们,果然都是不存在的,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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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骁”含笑垂下了那双与永夜幽一模一样的朱色眸子,恭敬地对死之女王俯首致意,恭声道:“夫人不愧是诸神爱子,智识之广,学究天人。”
永夜幽笑道别给我戴这高帽,这事儿非常好推,你不是我的小鸟儿,那你就是从另外一个“此世”过来的,但那不可能,“此世”永远只有一个。
虽然时间在前进的时候,会因为一些细小的不同,而让世界绽开无数个平行的分支,但每一个分支会乍生既灭,根本不会成长为一个与“此世”一般规模的庞大世界。
理由很简单:没有那么多的“重量”。
“此世”一切重量的总和,一定为无,哪里来多余的“重量”去生成一个一模一样的平行的“此世”呢?
但白发的“叶骁”又确实出现在了她的面前。
这个“叶骁”虽然只是一抹虚影,但是他确确实实的,是不属于“此世”的重量。
那么,排除掉一切不可能的结论,剩下的再不可思议,也是唯一的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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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是,“此世”并不真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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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年前,吞吃了母亲的魂魄,她第一次降临到“此世”的时候,章阳绗的姐姐来到她的面前。
那个叫陆十,一双眼睛什么都看不到,却能看到肉眼不能洞见之物的女人告诉永夜幽,她重生了整整十二次,进行极限推演,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阻止永夜幽灭世的方法。
而她也确实被陆十说服,在三百年前,为了章阳绗,甘愿不真正“降临”。
她与陆十的深谈中,她认为陆十所说的十二次重生是真的,又不是真的。
她并没有真正的重生,而是在一个算力极其庞大,可以计算出“此世”万物万生轨迹的东西里,进行了十二次的推演。
而现在的情况,正如陆十的经历——
“此世”,包括他们,都是存在于一个算力无远弗届的算法之中,用来推演某一个结果的工具罢了,那么只要造出“此世”的那个东西算力够,要多少世界就有多少——一切合情合理。
而在这个过程中,他们随时可以被替代,随时可以重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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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到现在为止唯一合理的解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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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永夜幽忽然顿了顿,她陷入了思考,“叶骁”也不打扰,只含笑看她,过了良久,她轻轻拍了拍手,朱色的瞳孔看向了对面与她一个颜色的眸子,“……并不是随时都可以重来的,对么?”
“……夫人圣明。”
“……哦……”她长长地叹了一声,往后仰躺,单手撑着额头,血色的眼睛从纤白手掌的阴影下望出来。
她的神色带着一种少女一般的天真和度过了长久的岁月之后,非人怪物的冷酷理性,让她的面孔看起来惊人的怪异与美丽。
永夜幽慢慢地道:“……是因为我,对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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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记得,三百年前陆十曾对她说,夫人,你虽是诸神爱子,但你被人的历史所排斥。你若真正“降临”,“此世”就会灭亡,人类自然也活不得。所以,人类本身会拼尽全力阻止你的“降临”。
由此来推断,她的存在本身就是某种严重的错误,而她这个错误实在太过于巨大,导致了本能可以轻易将“此世”无限推倒重来的这个算式并不能这么轻易的重来了。
就像一条路,你可以来来回回随意的走,但若中间落了块堵死了路的巨石,那后半截路就走不得了,若要重新完整走一次,便需要将石头挪开是一样的道理。
她就是阻碍“此世”的那块错误的石头——而且,几乎没有人有办法挪动的那么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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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发的叶骁慢慢颔首,“夫人确然已经接近全知全智了。”
永夜幽没有理他的恭维,单刀直入道:“你的世界里,我是不是已经死了?”
“叶骁”颔首,她也点点头,手掌阴影下的面孔忽然绽开了一个森然的锐利冷笑,“但那是错的,对吧?我不知道你在算什么,但是我知道,你是要把错了的地方导正才来的,所以,这一次,这个‘此世’的我死不得,对么?”
叶骁含笑拊掌点头,赞叹她的智慧,永夜幽哼笑一声,松弛地向后靠去,闲话家常一般淡淡换了个话题,“你说小鸟儿的那个小情儿,能到小鸟儿那里么?”
“叶骁”没有立刻答她,只是含笑侧目看去,她露出了一点儿惊诧表情,“不会吧?你不会以为我不知道你搞的事情吧?你和白山家的小子救小鸟儿可是在我的体内哦。”
“叶骁”点头,“夫人肯定知晓,能容我们如此,自是夫人宽宏大量。”
“我那不是宽宏大量,我那是干涉不了。谁能想到,小鸟儿身上居然有荒神巫主的权能啊。”她有些不满地敲了敲雪白臂骨做成的扶手,往前略倾了倾身,颇有兴味地看向叶骁:“你刚才帮我把一些点打透了,荒神巫主……嗯……很有意思……我大略猜到一些东西了。”
“叶骁”笑吟吟看了她一眼,随即转头,看向另外的方向,随即收回视线,接着她上一个话头轻声道,“我觉得沈侯做得到。他可以找到叶骁。对他而言,不过是死十四万四千次罢了。”
永夜幽咋了咋舌,娇俏地连连摇头,道,她可不行,即便是为了她的阿兄,她也做不到死十四万四千次。太疼了,她可怕疼了,怕得厉害。
白发的男人喟叹一声,说以夫人大能自不必受此苦楚,堪破此世,寻得一人,对夫人来说举手之劳,但沈侯是个凡夫俗子,他只能用这个笨法子,一次一次的死,直到白骨嶙峋,血肉赤涂,才能找到他的爱人——别的方法他不知道用不得,只能这般。
永夜幽掩袖看他,娇声道,说得仿佛不关你事一样。
他礼貌地笑了一下,淡声道:“就某个意义而言,确乎不关我事。”
永夜幽故作姿态地大声叹了口气,说到这里,她绝色面孔上神态忽然悠远了起来,她显出一幅略带萧索的神态,低声叹道:“但我愿意为了阿澪被孤零零地关到“尸座之间”,关多久都行,只要我知道,阿澪好好的……只要阿澪在,我永远孤孤单单一个人也没关系。”
白发的男子没有立刻说话,他与永夜幽神似,却又在气质上截然不同的面孔上显出一种如水一般的平静,他只是轻而悠长地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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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那现在永夜皇子不在,我希望夫人主动被封印,是绝不可能的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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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夜幽只对他一笑,她轻柔地道:“不遂我愿者,天地皆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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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一句说得极轻又满不在乎,却震动了整个空间,尸气泛起了波浪一般的涟漪,但她对面的男人却一脸从容平和,只是轻轻哦了一声,反而是永夜幽,说完这句娇俏地掩面而笑,漂亮地朱色眸子看向他,“你不来威胁一下我?”
“我哪有什么可以威胁夫人的倚仗。”他笑道,单手撑住额头,“好,那我就说,如果夫人不愿被重新封印,就不要怪我动手了。这样有用么?要是有用,我倒可以多说两次。”
永夜幽笑出声,软软地道:几乎有些撒娇意味,“可若你与我动手,最多不过两败俱伤。”
“叶骁”露出一点惊讶神色,说您居然觉得我可以与您两败俱伤?这么抬举我?
永夜幽说别妄自菲薄啊,小鸟儿你还是很厉害的。
她朱色的眼睛微微眯起,“我只有十一神的庇佑,你却身负十二神,连章阳大君都赐福给你……”她忽然顿了顿,紧接着,她用一种难以形容的目光上下打量“叶骁”,语气里带了一种莫测的冷意起来,“……玄光昊没有赐福给你,你这个赐福是……抢来的。”
“叶骁”但笑不语,她放下手,嘴角冷酷地掀了掀,“……你现在倒真可以威胁一下我了。”
听到这里,白发的男人从善如流,恭敬地对对面的女人微微颔首,“那,如果夫人不愿被重新封印,就不要怪我动手了。”
永夜幽盯了他一会儿,语气与刚才说笑一般有了微妙的差别,她慢慢地道:“你我动手,难免两败俱伤。”叶骁也笑,语气与她一模一样,“夫人觉得我在乎两败俱伤么?”
永夜幽说:“恰好,我也不在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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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发的男人无辜地摊了摊手,“你看,我说了没用吧。”
他用一种古怪的,近似于温和的表情看着永夜的女人,柔声却又一字一句地道:“何况,我本无愿,天地存之何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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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与她一般,都已经对“此世”毫不留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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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夜幽:那你忙活这些干啥?
白发“叶骁”:来都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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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发的男人长叹一般说,我啊,此世存在不存在,真的无所谓。但怎么说呢,归根到底,是我不想负责任了,把这一切推给夫人的小鸟儿,我是个大人嘛,又是我撂挑子不干的,总还是得把该做的事情做了。就比如您,其实也不想灭世,但反正也没什么好留恋,既然“降临”了,那就干了吧,不是么?
他顿了顿,又叹了一声,“我自己把这摊子甩给了另外一个自己,总要帮衬一些,不然人情道理上太也说不过去。”
永夜幽皮笑肉不笑地呵呵一声,说看不出来你还挺负责。
他只一笑,淡声道,我该做的而已。
说罢,他修长白皙的指头在骨座扶手上敲了敲,露出一个侧耳倾听的神情,长长呼出一口气,转头看向永夜幽,他说,沈侯做到了。
菲薄嘴角弯出了一个近似于笑的弧度,“叶骁”叹息一般低声道,你看,他果然这般爱叶骁。十四万四千死劫,他走过去了。
永夜幽却仰看向什么都没有的天穹的方向,几乎与他同时,低低地道了一声,“来了。”
她感觉到,白发“叶骁”的那个世界,开始与“此世”融合,即将将彼此的核心锚定。
来了。她面前的这个人,真正地,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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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面上那张精美的漆黑面具,轻微地蠕动了一下。
永夜幽被覆盖在面具下的第二张脸,开始了细弱的吟唱。
她对面的男人,轻轻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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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与此同时,沈令已经到了血径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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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里有一扇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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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道非常普通,东陆随处可见的柴扉。
他征战的时候看过无数次这样的门:破木板拼在一处,横竖钉紧,容易漏风的上面围着稻草捆子,下头一段快磨平的门槛。
他看到这些门的时候里面基本都是空的,四五成的概率后面有一具或几具半烂不烂的尸体,只有他几次得胜回国的时候,路过乡野,那些门扉后面有光和声音透出来,还有杂菜糙米粥的香味一起飘出来。
那是他未遇到叶骁之前,极其少数,觉得安慰的时候。
他想,你看,我杀了那么多人,但我总算保住了我的国家,百姓不受兵祸。
而现在,叶骁就在这扇门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