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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正兀自感怀,却听到叶骁说了一句,“不过谁不是呢?我现在活着,明天早上还能不能起来都不知道。”
沈令登时抬头,正要皱眉说话,却被叶骁虚虚点在唇上,他急忙往后撤身,叶骁朝他晃了晃自己空荡荡的左腕,“这可不是我胡说。永夜幽随时可能会出来,你知道的吧,她出来会怎么样。”
龙楼永夜最后的夫人降临即意味着此世的终结——他当然知道。他也知道前世叶骁遭遇到那么悲惨的事,强撑着活下去,就是为了不让永夜幽降临。
他一念及此,心内翻涌,五内霎时翻腾,身体虚软,不禁往身后榻上一倒,面色苍白,额角滚下汗来。
叶骁掏出帕子给他把额头的汗轻轻按掉,把手收回去,静静看了他一会儿,叹了口气,把他落在眉眼上的碎发掠了掠,才柔声道,“咱们这种满手血的人,什么时候死都不奇怪。”
沈令皱眉,勉强嘶声道,“我也就罢了,殿下莫要牵扯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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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我也就罢了,你怎么能一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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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令这次断了一只手,五脏六腑俱被重创,现在能活着能站起来能走路已然是奇迹了。
北齐太医署的署令亲自来给他看诊,他让德高望重的老者直说,须发皆白的老人家看他良久,长叹一口气,含蓄地说,若从此之后好生将养,能过不惑之寿,或许可以得享天年。
沈令很清楚,这话里的意思就是,他基本活不到四十岁。
他当时听了只点了点头,不甚在意——他前世就不怎么把自己的命当回事,现在就更不在乎了。
但叶骁不行。
他必须好好的、好好的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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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骁叹了口气,伸手把他扶起来,与他平视相对,也不说话,就这么看着他,沈令被他看得发毛,不自在地往后略靠了靠,叶骁也随之往前探身,极近地凝视他,一瞬不瞬,慢慢地唤了他一声“阿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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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五十年后,沈令第一次听到叶骁这么唤他,“阿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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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生种种,刹那回转。
五十余年生死爱恨,在这一声“阿令”中沛然汹涌,将他淹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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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骁曾在耳鬓厮磨之间拨开他额前乱发,湿漉漉地含着他耳垂唤他阿令。
叶骁衣被九章,白珠九旒,立于金根车上向他伸手的时候,也唤他阿令。
——他在前生,被叶骁唤过那么多次阿令,情深意切的、温柔甜美的、戏谑含笑的——那么那么多。
然后就过了五十年,他终于又听到了一声阿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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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声阿令,就似在他肺腑间投下一团裹着冰的滚火,脑海中乱想纷沓,诸般杂念转瞬生灭,一时之间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沈令两世加在一起也从未有过此时这般心念纷杂五内激荡,喉头骚动,苍白之中一抹病态嫣红浮在面上,额头滚烫心口冰凉,似是得了热症一般。偏又咳嗽个不停,整个人伏在引枕上,两片凸起的肩胛骨撑起暗青色的夏衫,仿佛一个阳刻的“八”字。
过了良久,等他略微平复,叶骁看着他那双湿漉漉的眸子,沈令扑簌着睫毛垂下眼游弋,他把他下颌抬起来,笔直看他,“阿令,我说过的,我喜欢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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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叶骁执起他左手,按在自己心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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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指尖下,叶骁心跳纷乱如麻,心如擂鼓,一下一下隔着血肉骨头,在他指尖撞出轻微的涟漪。
沈令讶然,叶骁看着他,慢慢地说,阿令,我现在要说的话,是我生平第一次说出来——其实我也慌张得很。
——沈令这才意识到叶骁的声音也微有颤音,白皙面孔上隐隐泛着微红,眸子莹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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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令感觉到指尖的心跳又快了几分,擂得又快又重,沈令也跟着心跳加快——他现在重伤,哪里经得住这个,只觉得心跳得快从腔子里迸出来,一阵一阵眩晕,他不禁曲指勾紧叶骁衣衫,叶骁伸手扶住他脊背,将他半圈在怀中,凝视着他。
叶骁对他说,人生苦短,阿令,在我还是个人的时候,我想和你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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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罢,他深深地凝视着沈令一会儿,然后松开了手。
他柔声道,阿令,我希望你心结消除的那一日,我还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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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完他想了想,补了一句,咱俩都活着。
琢磨琢磨似乎哪里不对,继续找补:都别再少点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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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令感怀之余觉得哪里都不太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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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什么都说,他没有回应也没有反驳,只是从叶骁怀中抽了身,垂下了眼。
叶骁只在心里长叹,然后做了一个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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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趟回来冯映没声张,朝野上下除了叶骁没人知道,就假装他还在回京队伍里,一切如常。
小朝会上,叶骁把谢娘的事公布,说到国主震怒,本应该立刻问斩,但大婚在即,着林州刺史亲自将谢娘一族押送上京,大婚之后再行处决。
随后拿出冯映亲手所写措辞极其严厉的上谕,递给尚书台的人要他们明发天下之后,他从地台上走下来,背着手到刑部尚书和大理寺卿、御史台几个人跟前特意转了一圈,沉声道:“若中间出了差池……不用孤多说罢?”
一群人就这么肝颤着下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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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八月十五,中秋月明,叶骁在水榭摆了个小宴,下朝回来拎着被他丢在书斋干活的横波一起过去。
冯映大概是回京一下放松,昨晚半夜起就开始发低烧,沈令也因为心旌动摇而身体不适,叶骁和横波过去的时候,只见水榭上张着水墨染的游丝绡幕,亭外数盏高架宫灯,清辉流荡,映衬水面波光涟漪,宛若从月亮上抖落了一把碎珠乱琼。
游丝绡随风轻动,有若云气蒸腾,内中素丝薄衣的二人懒懒而坐,俱是乌发清颜,眉目间清倦漫漫,简直就像是两株不胜将睡的花被笼在月影之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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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甥俩特别心有灵犀地在几步之外站住,两人同时瞅了瞅对方,同时心有戚戚焉地点点头。
嗯,明白了。
瞬间理解了对方审美的点。
不愧是亲舅舅和外甥女,就这么默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