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落沉沉雪倾天》秦卿鸾

4、三世情殇·第二章

　　三世情殇·第二章

　　马车上，我得空便抓着天儿丁点大的小手指，带着他一遍一遍地在我掌心描我的名字。
　　唐盈盈，唐盈盈，唐盈盈，唐盈盈……
　　天儿软软的手指划得我的掌心痒痒的，天儿似乎写得很开心，一直一直对着我咯咯笑。
　　我想，这一去便再无可能回头了。天儿那么聪明，那么待他长大后，若是有人在他面前提起我的名字，他是不是会觉得有哪怕一点的熟悉？
　　——昔日的秦淮第一名妓，“琼枝美人”唐盈盈；今日的洛云山庄夫人；然而明日变做什么人，我却不清楚了，总之，不过是被送人罢了。

　　向雨雪，你既负了我，总该要好好待天儿的。

　　我跟着向雨雪一早出庄，傍晚的时候已经到了海边。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海，只觉得，地到尽时天不断，深深浅浅的蓝仿佛要浸透一切。
　　海边的风很大，从小窗子吹进来，吹乱我垂落的万千青丝。天儿的脸蛋红扑扑的，在我怀中笑得眼睛亮晶晶，两只小手挥舞着想抓住我翻飞的头发，玩的不亦乐乎。
　　我看着天儿开心的模样，心中的压抑不觉消失许多。
　　向雨雪说：“盈盈，你身子还虚，不能这样吹风。何况天儿才四个月大，吹风自也是不好的。”我看着他，略微一想，觉得很对，天儿还太小。我点点头，看着他仔细地合拢马车的窗子。

　　我对向雨雪说：“我想出去看看海。”
　　向雨雪温柔地将我被风吹乱的头发丝丝理顺，然后说：“好，不过不能太久，海边风大。”
　　我一直很奇怪，一直也无法明白，为什么向雨雪可以一面那样深情，一面那样无情。

　　马车停在一片平整的海岩上。
　　向雨雪将我扶下车，又从车里拿了件轻巧的斗篷给我披上，他一边给我系着带子，一边嘱咐：“挡挡风罢。”
　　我抱着天儿，低头怔怔地看着他灵巧的手指，那样一如既往的修长干净，与记忆中的样子分毫不差。我记得他无数次用这冰凉的手指轻抚我的脸。
　　斗篷的带子在他手指间流光溢彩。我蓦然想起，这件斗篷用的是天锦流光缎，从不同的角度看去，色泽都是不同的，我尤记得，那日风回扯着缎子在我身上比划，笑得眉眼弯弯，她说：“夫人，这匹缎子还是当年爷及冠时老庄主送的，天下间仅有这一匹，爷这么些年也没舍得动过……夫人，您能感觉到吗，爷是那样喜爱你。”
　　我记得，这匹天下独一无二的天锦流光缎，给我做成一件衣裳一件斗篷，剩下的碎缎都被风回收好了，风回笑着对我说：“倘若以后夫人想给爷绣个荷包，便可用这些料子，爷若是收到夫人的荷包，定是极欢喜的。”

　　我站在湛蓝蓝的天空下，面朝大海，入目的是一片寥廓苍茫。
　　我不知我站着发了多久的呆，也许很久，也许不过一瞬。只是我忽然听见兵刃交加的杀伐声。
　　我转身，看见向雨雪他们与一些黑衣人交战在一起。
　　风回牢牢地守着我，保护我。
　　其实我也并没有多少危险，我看见大部分人都在围攻向雨雪，显然他才是目标。
　　我问风回，为什么不去帮她的爷，风回奇怪地看了我一眼说：“爷三年前就将奴婢给夫人了，无论爷如何，奴婢只要好好守着夫人便可，风回是夫人的人啊。”
　　我呢喃着自语：“是这样啊。”

　　我第一次知道，向雨雪是那样强大。从前他从未在我面前与别人斗过，只是曾经为了哄我，抱着我在林里高高的树上跳跃飞跃。那时他告诉我，这叫轻功，我忆起向雨雪对我说：“盈盈，以后我将天下间最好的功夫教给我们的孩子罢，有我们护着你，你便可安安心心地逍遥自在了。”
　　他就这样与十来个黑衣人缠斗，却明显是游刃有余，那一袭白衣飘逸如故。
　　然后我看见那些人终于还是要对我这边下手了。我想，大约是那边久攻不下罢。
　　不知哪里又出来几个黑衣的，风回被两个人缠住，我看见一袭黑衣迅速靠近，那人一掌朝我怀中的天儿打过来。
　　仓促间，我只能转身用背后生生受那一掌——无论如何，天儿总要好好的，天儿是我的心肝啊。

　　我胸口气血翻腾，一张嘴便“噗”地喷出一口血，眼看我就要伏倒在地，我下意识地小心护住天儿，四个月大的孩子是那样脆弱，他经不起伤害。
　　天儿哇地一声哭出来，不知是受了惊吓，还是我跌倒的时候终究没完全护好他。
　　我想哄天儿，却头晕目眩一下不能发出声音。
　　等我再抬头的时候，地上已经倒了一地黑衣人，这一场相斗已经结束。向雨雪在三步之外看着我，鬓发散乱，胸膛剧烈起伏，白色的锦袍上点点别人的血迹。这是我第一次看见他有那样一点点的狼狈，我想，也应该是最后一次了。
　　庄里随行的奶娘过来抱了啼哭不止的天儿站在一边哄，大夫抢奔过来为我把脉。
　　风回伤了腿，跌坐在一边，声音有些发抖：“夫人，你……你的脸色怎么这样难看？”

　　大夫对向雨雪摇摇头，说：“庄主，夫人身子本就不好，又怀着孩子，便更是体弱……如今受了内伤不说，还中了毒……我非华佗，我保不住……”
　　我捂着肚子在心中说，看来我们能作伴了。我抬头，看见向雨雪渐渐平复的的胸膛又开始剧烈起伏，然而身形却纹丝不动，他就那样站在离我三步之远，大约，这便是书中说的，咫尺天涯了。
　　向雨雪终究还有点动怒，其实我很想知道，他是为我伤心，抑或是，我肚子里的，他才知道便要失去的孩子。
　　“是蚀骨掌！”风回一边拖着伤腿向我爬过来，一边噙着泪喊我：“夫人……夫人……夫人……”
　　我看着风回，轻轻叹了一口气，目光柔和地看着她说：“风回，你很好。”
　　风回霎时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我感觉渐渐有些迷糊，却忽然又有了精神。从前听别人说，将死的人是会回光返照的，我觉得大概我就是这样了。
　　我曾经听风回说过一些零碎的武林逸事，我记得，风回曾说过，蚀骨掌最是阴毒，因中掌便开始全身腐烂面目全非——无论死活。
　　我记性一向很好。我不愿向雨雪看见面目全非的我，哪怕只是尸首。

　　天儿已经哭得嗓子都嘶哑了，抽抽噎噎，在奶娘怀中不住地挣扎。
　　我想，天儿他，也许真是个早慧的孩子。
　　我哀哀地看了天儿一眼，然后笑着看向向雨雪，我说：“我不怪你负我要将我送人，我只求你，你要好好待天儿。”
　　然后我朦胧忆起，从前有个批字的先生给我一句话：哭即痛，笑便亡。
　　我想，真准。这是我这辈子第一次笑，然而我就要死了。
　　我喃喃地看着向雨雪重复：“你要好好待天儿。”我看见向雨雪脚下好深的一双脚印，我模糊地想，武功真是个厉害的东西。
　　然后我翻身跳下海。那一刹，如血的残阳仿佛陪我一同坠入海中，染的水天尽是怆然的殷红。

　　我终究看见向雨雪过来了，然而却无法看见他的面容。海边的风很大，吹得他漆黑的长发狂乱飞舞，几乎遮住了整张脸。
　　我含笑沉入海，我想我果真应了那句：笑便亡。
　　海水很冷，冷的人心都要冻僵，可不过片刻，我便再也感觉不到了，沉入黑暗的那一刻，我告诉自己，这一切爱恨，终将要烟消云散。
　　从下一刻起，这世间便再不会有一个唐盈盈，再不会有一个，一辈子只哭过一次笑过一次的木头美人。

　　然而下一刻，我便感觉无数纷杂的记忆向我涌来。我大叹，我什么都想起来了，这一场大梦，一梦就是三百年啊！
　　我睁开眼，看见自己漂浮在空中。
　　向雨雪就那样站在我落海的地方，面容沉静无喜无悲，眸中漆黑深沉一片，什么也没有。我看不见哪怕一点点的伤心。
　　我苦笑，向雨雪终究是无情的，一如两百年前的纪回雪，同样一个灵魂同样的一颗心。

　　我三百年轮回三世，两世动情，两世便都栽在了他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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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纪回雪与向雨雪，不过一个人！两世的纠缠，我又如何可能认错这个男人?一样的眉，一样的眼，一样的唇，更是一样的无情无意。
　　我记起，第一世轮回的时候，我遇到他，他那时叫纪回雪，我爱了他十年，便痛了八年，终究死也不再快活。
　　第二世我安安稳稳地度过，这一世沧桑平民，柴米油盐酱醋茶，生老病死，没有什么大的爱恨情仇，却究竟也是老死。
　　然后第三世，我又遇见了他，他这时又叫向雨雪。他温柔地一点点蚕食我懵懂的心，然而我却至死也不曾使他伤心。

　　轮回三世，我竟只有第二世这一世清苦的时候活得最为安逸。

　　我两世遇见他，两世便都栽在他手里。无论是千蝶还是唐盈盈，谁不是死在最美好的年纪？谁又不是满身的伤痛，一颗琉璃玻璃心被伤的千疮百孔？

　　执念，执念……我捂着心口，蓦然了悟——原来爱情那样殇。

　　爱恨情仇，痴缠纠葛。
　　弹指须臾三百年，终究不过是，一场轮回一场空。

　　我大叹：罢罢罢，这一场大梦……也该醒了。

　　我最后看了一眼站在海崖边的白衣男人，回首撞入云层。
　　这一下瞬息千里，转眼我的元神便回到了身体里。我睁开眼，看见自己在自己的房里，这里再不是凡尘俗世，不是栖蝶谷也不是洛云山庄的沁香苑。这里是东海之极的神农别居，而我，亦再不是千蝶或是唐盈盈。
　　我是神农氏的三女，神女碧卿。

　　三百年前轮回的前昔，我竟遇上我要找的第三种仙草——梦三生，更是撞上了梦三生万年开花的那一刻钟，毫无防备之下，我吸入了梦三生几乎淡至无味的花香。
　　于是我的元神被迫堕入凡尘轮回三世。

　　七妹茉柒一见我睁眼，便扑了上来，趴在床沿紧紧揪着我的衣袖，泪汪汪地看着我说：“三姐，你要吓死我吗？”
　　我摸摸七妹的脑袋，将她抱到我身上，笑的没心没肺，我说：“柒柒，三姐能有什么事？”
　　茉柒抱着我的腰不依不挠地喊：“三姐你骗人……三姐你不要笑了，你现在笑的好难看。”
　　我笑容僵在脸上，半晌，我幽幽叹了一口气，揉揉茉柒的小脑袋，说：“柒柒你要记得，千万不要轻言爱，不要轻动情……三姐用了整整三百年才明白，情爱，真不是个好东西。”
　　茉柒睁着眼睛看了我许久，忽然哇地哭出来，她说：“三姐，三姐，你是不是很难过，你是不是很痛，你这样看得柒柒好想哭。”

　　父神走进来，将茉柒抱到旁边，我这时才发现，她已经长大许多，从前只有我半人高的幺妹，如今已经大约过了我的腰了，悠悠三百年，却原来并不短。
　　我摇头叹气，感慨万千地说：“岁月不等人啊！”说罢我一愣，然后大叹：这会子我是神仙，不再是人了。
　　父神爱怜地摸摸我的头发，说：“你睡一睡罢，大梦如烟，睡醒了，便不会这样难过了。”
　　梦三生本就有这样的后果，大梦三生，轮回三世，最终一场大酣后，便什么都模糊了，什么都朦胧了。
　　我点点头，说：“父神，你要记得给我‘醍醐灌顶’的配方。”然后我无比疲累地沉沉睡去。

　　梦里白茫茫一片，我只隐约记得似乎有一个白衣的男子朝我伸手，雪白雪白的衣裳几乎要和大雾融到一处。
　　再后来，便什么都没有了，只一片空茫，梦里很安宁。
　　这么多年，我第一次睡得这样畅快，这一睡，便睡了又三百年。
　　匆匆六百年就这样如水流过，待我醒后，我便只隐约地记得，我曾经那样浓烈地爱过恨过痴过痛过，然而再要细致，我再也拨不开这层朦胧的雾去看清，我不记得曾经痴缠的男人是谁，又是什么模样，我不记得我受了什么样的情殇……我不记得很多很多。
　　我只是隐约留下一些那时的感觉，我只记得我曾对自己说，原来爱情那样殇。
　　我再不会整日整日痛彻心扉，我终究回到了六百年之初，那个可以为一张配方上天入地的神女、医痴。

　　六百年前，我对父神说，我想要这“醍醐灌顶”的配方。
　　“醍醐灌顶”威力巨大，几乎可以瞬间使仙人极大提高修为，却同时也很容易引来心魔致使一身修为毁于一旦，是以这几乎算是禁药。再加上材料难寻，配置过程又极其困难，千万年下来几乎要遗失在洪荒时光中。
　　父神说：“只要你找到三种传奇仙草，我便给你配方。”传奇仙草有三：还魂草，龙血草，还有几乎没有几个仙人曾看到过的，最难寻的，梦三生。
　　从此我开始上天入地地寻找那小小的仙草。还魂草，龙血草先后找到，而梦三生我翻遍几千座仙山，找了整整两百年，但我却一找到便堕入轮回。

　　梦三生——大梦三生，轮回三世，保肉身不坏，携元神转生。

　　茉柒说她发现我的时候，我几乎没有气息地倒在北隅之东的仙山中。
　　茉柒用尽方法也叫不醒我，无奈之下，便只好翻出我早先找到的七株还魂草，一株一株，喂了我整整三株，却依旧不见我醒来。她慌了，于是只好将闭关几百年的父神找出来。
　　我肉疼地大呼浪费，还魂草啊，一株难求的东西，竟这样浪费在我身上三株！
　　茉柒在我肉身旁一直守着，我躺了三百年，她便守了三百年。

　　后来茉柒哭着告诉我，她说：“三姐你知道吗，当年你轮回的时候，很长一段时光，你的肉身都是蹙眉的……那要怎样的伤心才能影响到这千里之外的肉身啊，三姐……三姐你那样疼我，我知道你心里痛，所以我舍不得走开，我只想陪着你。”

　　这一晃六百年时光弹指匆匆过，往事真正是如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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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传 《大梦三生》（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