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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宋酒弋 ...

  •   我是十二岁的时候搬到金泰亨家对面的,那年正好是千禧年,传说中的第七个千年,是上帝创造万物后的安息之日。

      比起这些莫须有的,当年学校盛传最广的是关于千年虫的言论,千年虫是什么其实并不重要,因为光是听这个名字就已经够吓人了,没什么能够比小朋友想象出来的摧毁高楼大厦的畸形大怪物更吓人,更何况这个谣言似乎是某个六年级的学生听他正在读高中的哥哥告诉他的。

      这个谣言就变得更加真实可怕,毕竟在小学生眼里高中生有一定的权威性。

      无知所以无畏。

      但那个时候的我并不关心这些,因为我根本不怕世界末日,甚至对此抱有期待,人类集体奔赴一场轰轰烈烈的死亡,总比宋其寂静无声地在某个下午死于酒精要好的多。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作为她的女儿,死得比他壮大一万倍,何不期待了。

      宋其死的那天,是一个普通的放学回家的下午。

      小跟屁虫田柾国因为听我说新弄了一个超级无敌厉害的好东西所以说什么也要跟着我来看看,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好东西,只是我想找个人陪我玩,所以骗他的,只有他最好骗罢了,不过这都是不重要了。

      当时我打开门便看见了我的酒鬼父亲一动不动的倒在地板上,整个脸散发着惨白又怪异的紫红色,本来喝的烂醉是他的常态,但这次显然不同,因为除此之外,还有一摊黑色的血从他的后脑勺里流出来。

      跟在我身后的小柾国吓得尖叫,我来不及反应便一把把他搂到怀里,轻声安慰道:“别怕,没事的,只不过是死了人而已。”

      姜芬跟宋其吵架的时候会说,喝得一副烂醉的短命样,迟早喝死你。

      她总这么说,所以现在他真的死了,我也不觉得奇怪,似乎是总会发生的一样。

      后来是田柾国的母亲替我叫了救护车,可是宋其早就没救了,而这个时候的姜芬正在烟雾缭绕的地方打了一天一夜的麻将,当警察打电话通知姜芬这个消息的时候,听说她先是愣了一会儿,然后‘哦’了一声,说了句‘我知道了’,然后又愣了一会儿,便开始咯咯的笑起来,她说:“我就说这短命种迟早喝死。”

      在姜芬赶回来之前,田柾国的母亲将我带到了她家里,我一直呆呆的不说话,她或许以为我是吓傻了,一直轻声细语的安慰我。当然还有田柾国,他把脸埋在自己母亲怀里,半晌才抬起头来,问了句:“妈妈,宋叔叔死掉了吗?”

      田柾国的母亲下意识的看了我一眼,极其小声的回答他,宋叔叔是离开了···接着她便很快的转移了话题,她说给田柾国买了他最爱吃的哈密瓜,要切给我们吃。

      在我在脏兮兮的小巷子里第一次见到田柾国母亲的时候,我就觉得她并不属于这里,她很美,这样的美跟姜芬那种张扬放肆的不一样,她像水里干净的百合,整洁的发丝永远飘着淡淡的香气,普通的衣服永远干净整洁,讲话也总是那么温柔。

      很久之后我才知道这样浑然天成的气质与教养有关,也是很久之后我才知道她是那传闻中的金家的某位小姐,拒绝了利益联姻,为了爱情一腔孤勇的嫁给了田柾国的父亲,因此与金家老爷断绝了父女关系。

      后来金家老爷子死了,他们一家才回到金家。这也就是田柾国那天含糊吃着面跟我说的,‘爷爷死了,就搬去了舅舅家。’

      但实际上所谓的舅舅家并不是我所想象的那种住在一起,而是舅舅名义下的房产罢了,金老爷子到死也没有原谅这位女儿,将所有遗产都留给了自己的儿子。

      宋其死了之后,姜芬失去了一部分的经济来源,于是她要找另外的供养者。

      那几年停在我家门口小巷子里的车换了好几次,那华丽整洁的车停在散发着淡淡臭味的排水沟上,怎么看都格格不入,就算是不经过这条巷子的人,也会绕路过来看看,以确定确有其事。然后谣言飞快的传播开,传的更加绘声绘色,在家里姜芬叫我‘小赔钱货’,在外面别的小朋友叫我‘小破鞋’。

      直到赵山河的出现,他不是开着豪车出现的那一类,我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来的,只是偶尔会在上学或者放学的时候碰见他。他长得也算是五官端正,穿着并不华丽但是整洁得体,直到他低下身子捧着我的脸笑着说,‘果然是你的女儿,长大只怕比你更好看’以及‘我们酒弋也快变成了大姑娘了’的时候。

      眼里是掩饰不住的成年人的欲望,让人作呕。当然当时的我并不理解他的含义,只是觉得反胃,于是我果断的甩开了赵山河的双手,于是得到了姜芬愤怒的两个耳光。

      姜芬打完我之后,严厉呵斥了我,要我做个礼貌的小孩,并且用今晚不给吃饭作为惩罚,然后拉着赵山河的手扬长而去。

      我仍然记得那天我打开冰箱里面只有发了霉的酱和蔫掉了的蔬菜,姜芬没有给我留钱,也没有买菜,那个时候我就知道,我得罪不起赵山河,只能尽量扮演一个乖小孩,起码在我长大之前,大人的力量太大了,赵山河有着两只那样粗粝强壮的双手,他握着我我就一动不能动了,这对于一个小女孩来说,与噩梦差别无二。

      想到这个,饿肚子也没有那么难受了。

      如果说,一定要为赵山河的出现找一个意义的话,那就是,如果没有他,我或许并不会认识金泰亨。

      赵山河为什么愿意娶姜芬我并不清楚,我也无权干涉,甚至是搬去赵山河家的那天,姜芬扔给了我一条极其劣质的红色公主裙让我穿,我知道我必须穿,因为这是赵山河给我买的。

      那裙子远远看着就像一团火,极其的张扬,却有着粗糙的布料,穿在身上很不舒服,紧紧的勒着我腋下的肉,尽管我并不胖。

      记忆中那是那个夏天最热的一天,大卡车装着大大小小的家具,我怀里抱着宋其和姜芬的结婚照,坐在闷热的卡车里,驶进了金泰亨的人生里。

      因为我执意要带走宋其跟姜芬的结婚照,所以姜芬让我跟着托家具的卡车走,他们自己做汽车。

      那张结婚照在宋其死后一个星期便从墙上被取了下来,姜芬本来是要扔的,是我悄悄从垃圾桶里翻了出来带回去的,放在了桌子与墙的缝隙处,之后姜芬发现了骂了我一顿,但也没有说再扔。

      其实我并不是为别的,只是怕有一天长大了忘记宋其的样子,毕竟这是他唯一照过的一张照片,尽管我的这个父亲,是个只会喝酒逃避的烂酒鬼,尽管他懦弱无能,愚蠢谄媚。

      但他也是那个把我扛在肩上,指着远方的落日说‘酒儿,看到远方的落日没有,真壮观’的人,那是为数不多的,能感觉到父亲存在的时刻。

      在我之后的人生里,父亲的形象于我而言更多的就是两个画面,一个是他躺倒在血泊和一堆酒瓶子里的样子,还有一个就是他把我扛在肩上看落日的场景,两个画面交错浮现,没有触感,也没有味道。

      我从卡车上下来,准备把东西搬上去的时候,一个男孩挡在了我面前,他本来是在院子里跟其他小伙伴一起玩的,他瞪着眼睛好奇的问我:“你是怎么从那么高的车上下来的?好神奇,你那么小一个,我还以为是朵红色的云飘了下来。”

      少年的笑容那样的灿烂,又···扎眼。

      这时候身后传来姜芬催促的声音,她大声的叫我的名字让我不要磨蹭,男孩听到了,于是又好奇的问我:“你叫九亿?那你们家不是很有钱?”

      “让开。”我记得自己是冷着脸说这句话的。

      那是我对他说的第一句话啊。

      他这时才微微察觉到了我的不友好,于是他的脸上浮现出微微的尴尬,我径直越过他走上了楼,我将结婚照放下之后又下楼去搬另外的行李,大都装着我自己的东西,并不算重,但对于那个时候的我来说,已经很吃力了。

      等我好不容易搬到家门口的时候,我在隔壁敞开的门前又看到了刚才的那个男生,原来他是我的邻居。虽然刚刚吃瘪,但他还是忍不住的问我:“要帮忙吗?这箱子看起来比你都还重,你脸都红了诶。”

      他话音未落,我便进了屋里‘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从未见过太阳的人,第一次见到阳光是会被灼伤眼睛的。

      在这之后金泰亨总会跟我有意无意的碰到,比如在楼梯的拐角,在院子里,他总是像有用不完的能量一样,开朗的跟我打招呼,尽管我从未回过。

      直到那一天,夜已经完全黑下来了,我把自己关在房间的阳台上,蜷缩在角落里哭得发抖,哭到手发麻,突然听到有人的声音:“谁在哭?”

      我下意识的把手咬住,不让自己出声,把呜咽吞了回去,但是紧接着就是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我精神高度紧张的去听是什么声音,还没反应过来我便看见一个人翻进了我卧室的阳台,我一抽一抽的发愣,根本没办法叫出来,但那人还是眼疾手快的过来捂住了我张开的嘴。

      “嘘,酒儿妹妹。”

      与赔钱货,丧门星,小破鞋,拖油瓶,讨债鬼,或者是充满恨意的‘宋酒弋’之类的称呼相比,他叫我‘酒儿妹妹’,这样的温柔,就好像是宋酒弋这个本身不被爱的名字,也可以被温柔对待一样。

      就在我愣神的时候,他伸出手来拍了拍我的头和我的背,“别哭了酒儿妹妹,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可以跟我说,我可以帮你,不要一个人躲起来哭哦。”

      他说这话时一直温柔的看着我,将我难以启齿的秘密和狼狈全部看在了眼里,我几乎是过了半天才反应过来。

      “你想干什么?”我才发现我的声音因为哭过,嘶哑又难听。

      但对面的人似乎并不察觉这个,依旧那样看着我。

      他解释道:“我是不坏人哦,你别怕。我是听到有人在哭,所以就跟着声音找了过来···我也是才知道原来在我家阳台可以翻到你家阳台上来,我看了一下,正好有个伸出来的台阶,我就踩着过来了,哈,好险···”

      他说完便去掏口袋,掏了半天只掏出来一块糖果,他有些羞恼,但还是将糖塞到了我手心里。

      “我没有纸巾,吃颗糖心情也会变好···嗯,要我用袖子帮你擦擦吗?别哭了,眼睛哭肿就···没那么好看了。”

      从小到大当面向我示好,却转身说难听话的人我见过太多了,这样莫名其妙的善意对我而言都是危险的,我自然没有接受,而是收回了自己所有的脆弱,看着他一步一步逼近。

      他比我高,手臂比我粗,但是依旧被我逼的步步后退。

      “你叫金泰亨是吧?”他无措的看着我,“为什么每次看见我都要像个傻子一样跟我打招呼?你很烦知不知道?我哭不哭关你什么事情?你多管什么闲事?怎么?你喜欢我吗?嗯?因为我长得好看是不是?”

      “我···没···”面对满身是刺的我,金泰亨只能不知所措的摇着头,又不知道怎么解释,甚至像是被说中了心事一般。

      “呵,我搬过来也半年多了,有什么该听的你还没有听过吗?他们都说宋酒弋长大了一定跟他母亲一样···你知道赵山河说什么吗?他说我未来前途无量,一定可以成为白界最风华绝代的鸡。”

      借着月色我看到了金泰亨眼里的不可置信,眼泪又忍不住的往外流,我迅速抬手擦掉了。

      “你知道什么是鸡吗?你这样温室里长大的花朵,最好不要来招惹我,我不是你想象中的又甜又好看的糖,要被你捏着手心里,含在嘴里,吃腻了就丢掉的人。你这样半夜翻进我家里,我现在就报警你信不信。”

      那颗糖我忘了扔掉,而是死死捏在手心里,被硌得生疼。

      疯一样的逃掉吧,远离我,我在心中默念,就像都会做的那样。

      但是我听到的却是金泰亨声音不大但是又清晰的三个字,‘对不起。’

      他似乎欲言又止,我看见他把自己衣角死死捏住,手足无措,然后他终是没有再说什么,翻回了自家的阳台。

      风吹了吹我额前凌乱的碎发,我几乎是满眼疮痍的看着他的背影,就像是看着我人生中任何出现过又消失的东西一样,没有一样是属于我的。

      就在我以为他会径直走回去的时候,他站在了那里,回头看了我一眼。

      他直直的看向我的眼睛,我很累了,不想再掩饰了,只好面朝着月光会看着他,不知道事情会变得越发不可收拾,然后我便听到他说,他像是经过了深思熟虑般说道:“正因为你不是他们说的那样,所以,你才会躲在这里哭吧···无论别人怎么说,总有人会相信你,会有人爱你。酒儿妹妹,起码,起码我是相信你的···你也不要再那样说自己了。”

      那是温柔到窒息的一夜月光。

      金泰亨不知道的是,他几乎像是神祇一样降临在了我的眼前,比起期盼,更令我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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