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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宋酒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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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会死在阴历六月中,那是太阳到达黄经一百二十度的日子,是一年当中最热的时候。
我几乎已经忘了这个想法是什么时候出现的,这些年因为金泰亨,我总是会忘记,一些我本不该忘的事情。
我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是空无一物的天花板,侧过头看见窗帘的位置还有桌上水杯里的水量,都跟昨天一样,丝毫未变。外面太过安静,给人一种时间静止的错觉,这样的错觉会让人产生一种自己和外界被隔绝的恐慌感。
但是涌上我心头的恐慌很快就因为我昏沉沉的脑袋而消散,我猜我可能感冒了。
我艰难的从床上爬起来,想到昨天金泰亨破天荒的敲了两次我家门,只是为了让我今天在一中门口等他,然后他带我去教室,理由是他说一中很大,我又是第一次进学校,他怕我迷路。
我对他这种睁眼瞎扯倒没什么意见,只是他两次敲门的时候都是姜芬给他开的门,我对此很恼火,我再三警告他不要再敲我家的门了,他憋憋嘴望天,我只好答应他一定在校门口等他。
我快走到一中门口的时候,就老远看到了站在那里的金泰亨,他装作悠闲的靠在栏杆上,身上穿着的是白色校服。
他带我走过长长的上坡,道路两边各种不知名的树长的很旺盛,抬头只能看到布满叶片的天空。
他告诉我到了九月,这条路上会落满桂花花瓣,花瓣会被自行车日复一日的碾压,香味会被碾进空气里,久久不散。他一脸灿烂的跟我说,“你闻,好像只要经过这条路都可以闻到桂花的味道。”
他带着我穿过大半个校园才到教学楼,然后径直上了三楼,他指了指‘高一五班’的门牌,然后又转了个方向,指着对面五楼的左数第三间教室说:“我就在你对面,如果你想找我,站在这里抬头就可以看到我了······”
我们的教学楼是三合院形式的,高一和高三相对,被一条长长的走廊连接,我在三楼,他在五楼。
我趴到栏杆边上,一边听他说话,一边抬头往上看去,以后看见金泰亨的时候,还可以看见被切割过的天空。
我盯着上面出神,视线划过了一个女生,当我把视线再次锁定在她身上的时候,我才确定那个女生的确是在盯着我们,但是当我回望她的时候,她慌张的收回了脑袋,很快消失在了视野。
“喂,我好像看到你们班纪律委员了,她刚刚盯着我们看了好一会儿了,她知道你逃课了,你完了。”我一脸正经的对金泰亨说。
他顺着我的视线向上看了看:“可是,酒儿。我们班纪律委员是朴智旻,我给他打过招呼了。”
“好吧。”我点点头,继续胡诌。
“那有可能就是暗恋你的女生,总之,你被盯上了。”
他皱着眉看着上面,虽然没有再看到那个女生,但是看到了正在缓缓移动的年纪主任,然后他转过头来对我做了一个‘我走了’的口型,我配合的回了一个‘好的’。
显然,除非我们在这里大喊,否则对面大概是听不到的。
他上楼之后我转身进了教室,教室里零散坐着几个男女生,可能是因为都是新生,讲话声音都比较克制。
我站在教室门口一眼便看到了贴在黑板旁边的名次表,我伸出手指从表格最后倒着找自己的名字,当我飞快的找到‘宋酒弋’之后,我才发现我名字下方清晰的印着‘田柾国’三个字,很是眼熟。
“田柾国····”正当我念叨着,身后传来幽幽的一声。
“对,田柾国,就是我。”
我一个激灵,转过头便看到了高了我半个脑袋的田柾国。他长大了,但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的确是他,我的小跟屁虫。
他说:“宋酒弋,我等你很久了。”
“果子!”我扑上去给了他一个熊抱,我试图像以前那样揉他,抱在怀里捏成各种形状,但是我很快就发现,他不仅仅比我高了半个头,他的手臂,脖颈上翻滚的喉结,手上分明的骨节都让我觉得我们不再适合这样的玩耍方式,而且我后知后觉意识到,他刚刚叫我‘宋酒弋’,而不是‘小九姐姐’。
我虽然内心想着‘哼,臭小子居然敢不叫姐姐。’
但还是立马放开了他,拍了拍他肩膀说:“走,我请你吃面。”
我拉着田柾国去了学校门口的面馆,在路上我终于想明白了原来我们就是同龄人的事实,就算他曾经屁颠屁颠的跟在我身后,软糯糯的叫过我‘小九姐姐’。就算他曾经矮我半个头,有一双很好骗的眼睛,感觉无论说什么他都会信。
“你为什么说等我很久了?你早知道我们同班?”我抓了一大把香菜放到碗里问他。
“我在贴吧看到的,说宋酒弋是这届新生,上面还有你照片了。”他一边吸面一边掏出手机找到那个帖子然后摆在我面前,我伸手去翻下面的留言,翻了两条他突然把手机收了回去。
“再不吃面就凉了。”
我抬头看他,只见他僵硬的把视线转回碗里,吸溜了一大口面。
“你回老街看了没,上次我回去看到房子全被推了,听说要在上面建一个养老院。”我转移了话题。
他点点头,“我去的时候养老院都已经修好了,当时门口晒太阳的老太太非得拉着我说我是她大孙子,最后跟她唠了两个多小时她睡着了我才赶紧跑掉。”
田柾国吃东西的时候还是一如既往的专注,他大口大口的吃着面条,不知道为什么,我却有些味同嚼蜡。
“你们什么时候搬走的?”我一边问一边觉得浮着葱花和红油的面汤有些发黑。
“爷爷死了,就搬去舅舅家了。”田柾国含着面含糊的回答。
我跟田柾国在灰沉沉的白界长大,白界不是黑白的,而是灰色的。
那个时候我们两家是邻居,住在白界最穷的地方。不规则的,水泥砖头砌的一座座房子杂乱无章的挨着挤在一起,在天空下有一层错综复杂纠缠着的一股股黑色的线,形成一个简陋的网罩在屋顶上。要是能在上面荡来荡去那该多有趣,只是大人早就警告过了,不能碰那些黑色的线,会被烤焦。
快乐其实很简单,当有一天我发现站在我家天台上,只要稍微跳远一点就可以到他家天台上之后,我们就开始上房揭瓦,上蹿下跳的生活。
与我家天台满地枯苔不同的是,田柾国家的天台上种着各种花草还有瓜果蔬菜,甚至还挖了一个小池塘,里面活动着几尾小鱼,对于小孩子来说,一片小小的天台,就可以是一个世界。
有一天我吃完西瓜之后给了他一颗西瓜籽,说要是谁先种出来西瓜,谁就可以获得对方一个星期的零花钱,他开朗的答应了。
于是我们俩拿了小铲子各自找了个地方挖了坑,然后象征性的将种子埋进土里浇了水,就开始了无休止的等待。
当时的我们自以为只要陪着小种子它或许就会发芽,所以两个人搬了小板凳顽强的守在天台上。
我们并排坐在葡萄架下吹着楼顶的冷风,颇有些萧瑟,眺望远方的天际线,却又正好被一座大山挡住了一半,山的那边是白界最繁华的地方,有白界最高的楼,每天晚上会有很好看的灯光,五颜六色的交织在夜幕里。
无聊了我便跟田柾国开始比吹牛,说着不着边际的话,谁说的越奇怪,谁就越厉害。
这件事情在我们坚持了三天也没见到一点发芽的迹象之后宣告失败,因为谁也没种出来,也就心照不宣的没有揶揄对方,就当没发生过了。
搬家那天,我坐在大卡车上,小柾国仰头看着我哭的很是伤心,可越是看他哭的伤心,我阴郁的心情反而变得欢喜起来,我只是急匆匆的跟他说了一句,“不要想姐姐哦···”
还没说完,卡车便轰隆隆的开走了,绝尘而去。
时隔多年,他好像变了很多,却又好像没有,我正准备问他现在住在哪儿的时候,一个女生径直走了过来,兀自看着田柾国说:“请问,可以换下位置吗?抱歉,因为我们习惯坐在这里了。”
她说完指了指旁边的桌子,示意我们挪过去,她专注看着田柾国,脸上挂着类似甜美的笑容,似乎我是透明的。
这个时候面馆人并不多,还有很多空位。
她的身后站着一个清瘦的男生,身上穿着一中的校服,当我看向他的时候,他也正好看向我,脸上是极致冷淡的表情。
人是种很复杂的动物,而眼睛又是接受所有复杂信息的来源,我们几乎只是面无表情的对视了一秒,却又像是慢镜头拉了好长。
田柾国不知道作何反应,无措的看了我一眼,那女生这才转过头来,“如果打扰到你们的话,那这顿面我请吧。”
她做出掏钱的手势,抬着下巴看着我,眼神却一刻没从我脸上移开,她在认真的打量着我。
我扯着嘴角笑了一下,转头叫后厨,“老板,再来两碗面。”
“今天我胃口好,一人多吃一碗。”田柾国听了看了看我基本没怎么吃的面碗,认真的点了点头。
那女生拿着钱包愣在那里,习惯性的叫她身后的男生,“玧其。”
我托着下巴转过头对他们笑了笑,是刚刚她摆出的那种类似甜美的笑容,我说:“谢谢姐姐,你可以去结账了,一共四碗哦。”
我顿了顿,“哦,对了,等我们吃完,你就可以坐在这里了。虽然我今天是第一次来这里,但是我一眼就看中了这个位置,不坐在这里,我怕是吃不下咧。”
说完我便自顾自的开始吃面,对于她震惊的质问出的那句“你叫我姐姐?”充耳不闻。
我可太知道她在乎什么了,无非是我比她好看,还比她年轻。
然后便是拖动椅子的声音,那个叫玧其的男生直接坐到了我右手边,他悠闲的把书包挂在了椅子上,双手交叉放到桌上,是一双白皙又骨节分明的手,他凑到我面前皱着眉头看着我胸前的名牌,“宋,酒,弋。”
他叫我名字之前,微微歪了歪头,甚至轻轻皱了皱鼻子。在很久之后,我把它当成一个秘密告诉给了闵玧其,我跟他说,在我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觉得他像一种生物,骄傲,又孤独。
我学着他的样子凑到他面前,看着他胸前的名牌一字一句说:“闵,玧,其啊。”
当然,我也转过头看了坐在我左手边的那个女生的名牌‘芷娣’,不过我只是很快的扫了一眼,便回过了头。
老板破天荒很快上了那四碗面,并热情的寒暄说我们人多真热闹,我不得不佩服老板的眼力,丝毫没察觉不是热闹而是快闹起来了。
他们俩也很沉得住气,没有一点要离开的样子,那我就更不能走了,好在田柾国只是专心在吃这一件事情上,也没空管尴不尴尬。
等到闵玧其去拿筷子的时候我急忙伸出手也去拿筷子,正好拿了同一双,我故作姿态的‘啊’了一声,还侧着脸对他笑了笑,说:“你先。”
等闵玧其再次伸手的时候,我又不小心跟他拿到了同一双,并且又流程不改的演了一遍刚刚演过的,只是那个笑容多加了一些歉意,我一边笑一边觉得自己应该拿奥斯卡。
他也不急,只是收回了手,低沉的声音说了句:“你先。”
他虽然不急,可我知道我左边的人要急疯了。
我只好伸长着手去拿筷子,在拿到一半的时候精准的打翻了筷篓子,我还没来及演抱歉的状态,便听见身边一声:“你到底在干什么,没长眼睛吗?”
“啊,抱歉。你还没拿到筷子了,那···”我顿了顿,瞧瞧自己手里的筷子,略显为难地说:“那我就先吃了啊。”
我说完便看见闵玧其已经起身去另一桌上拿筷子了,便急忙起身准备去拿他的面碗,我一边起身一边说:“你的碗可别忘了,我帮你拿···”
可我刚站起来,还没想好要用怎么样一个趔趄的姿势将他的碗倒在椅子上,便突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