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负》莳蘭

4、第 4 章

　　四 第一百零一封信

　　萧瑟再度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的晌午了，在马车的颠簸和从车帘透过的强烈的日头下，才终于把这个总是晕倒的人弄醒。

　　萧瑟侧躺在宽敞的马车上，皱了皱眉下意识用手遮挡着刺眼的光线，睡眼惺忪的迅速感知了自己身在何处并且环视一周之后，暗自在心里咬了咬牙：“败家。”

　　“到哪了？”
　　雷无桀一惊如释重负一般：“谢天谢地，你可算醒了，我都做好去寒水寺找人给你看病的准备了。”

　　“我...怎么了？”萧瑟极力的回想着发生的事情，但是他的记忆只停留在他抓完店小二一宿没睡直到雷无桀去拍他的门...然后因为他唠唠叨叨不停，所以点了他的哑穴，再之后的事，他一丁点也不记得了。

　　“老板啊....你晕倒了啊，你还点我的哑穴，我跟个傻子一样，一直张着嘴叫你，还好我内力浑厚只用了四成力就冲开了，我说你怎么回事，最近动不动就厥过去...能不能在意一下我的劳动力，我也是要吃饭的....”

　　雷无桀好似是有什么隐形的开关，打开了没完没了的话匣子，萧瑟略带疲倦的捏了捏自己的有些发涨的眉心，轻叹了一口气：“行了，到哪了？”什么叫跟个傻子似的，就是好么？萧瑟在心里接着雷无桀的话茬儿。

　　“马上到了，少爷！驾！”

　　萧瑟一时间没听清楚，他是在喊他少爷还是在骂他，跟后边赶马的声音混为了一谈。
　　他掀起窗边的帘子，看到郁郁葱葱的一片树林，土路边几株如同膝盖那么高的红色朱果随着马车的呼啸而过，随风摇摆着，远远望去，那些古旧的石砖仿佛和他记忆里的某一点渐渐重合，他经历了这么多，所有的记忆却都没有眼前看到的清晰，他记得半山腰上的寒水寺，老旧的石阶、泛黄的墙壁，那间朴朴素素的禅房，一股脑的全部涌现了出来。
　　扒着窗前的手却微微握紧，一颗心也扑通扑通地加快了频率。

　　“我都有些迫不及待的看看那人究竟是谁，能让你离开雪落山庄。”
　　雷无桀忽然正色的感慨道。

　　“怎么，那又不是真正的雪落山庄，我守着它做什么？靠它赚钱？”
　　‘亏本’这件事，萧瑟一直都不承认，当然，雷无桀自然也一直认为‘雪落山庄’客栈一直都是萧瑟的摇钱树，尽管他根本没在意没有什么客人。

　　萧瑟前脚说完后脚就住了口，他抿了抿唇，不慌不忙的转移注意力：“我好像看见寒水寺了。”
　　雷无桀在山脚下停住了那辆能装下四个人还有多余空间的马车，他下车扭了扭略有些发酸的肩膀，仰头看着好似高耸入云的山峰，云雾缭绕的山顶，再往下掠去，半山腰靠上便是那座北离的禅道大宗-寒水寺。

　　萧瑟从马车走下来，站在山脚便有一阵强大的压抑感袭来，随之而来的才是似曾相识的感觉。
　　就好像爬到山顶看着离自己好似不远的天空一时间喘不上气得感觉一般，他拽着自己的胸口，两眼发昏，调整着体内气息的运转，右手扶着车边，极力的维持着清醒。

　　雷无桀看出了端倪忙扶着他：“怎么了？这里空气不错，你怎么还难受上了？”

　　萧瑟摇了摇头，不知为何，他却有些惧怕迈进去，四年前的记忆如破涛汹涌般的席卷了他的大脑，片刻后，他闭了闭眼，唇间看不见一点血色。

　　再度睁开眼，鬼使神差的迈上了那半山长的石阶。

　　两个人爬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到了门口雷无桀却忽然一拍脑门：“我们为什么不飞上来？”

　　萧瑟却不以为然，既是大宗，自然要‘虔诚’些。

　　“这位师父，请问一下，以前是不是有个叫做‘无心’的和尚在这里？”萧瑟朝着那位扫地的僧人，双手合在胸前礼貌的问。

　　萧瑟抿了抿唇自然而然的把‘长相娟秀’四个字藏进了心底，并没有宣之于口。

　　那和尚在听闻‘无心’二字便停下了手中的扫帚还礼道：“二位随小僧来吧。”

　　就在萧瑟抬脚迈上那最后一节台阶的时候忽然怔楞了下：“那四个字居然可以用来形容一个男人吗？”
　　他眨了眨眼，十四岁时无心的脸浮现在自己的脑海里，在他的印象里就是那双赤红色的眼睛，尤其是看着池水时，双瞳剪水般的样子。

　　萧瑟感觉有一阵风掠过，拂过水面上的倒影，吹散了那人脸上的烈日光辉，最后回到了他内心的最深处，安安静静的一动不动；他闭了闭眼，睫毛微颤。

　　回过神来，雷无桀已经在寺里朝他招手，萧瑟敛起一串思绪，不疾不徐的走了进去。

　　“大师。”

　　“不敢，施主喊我无禅就好，无心是我师弟。”
　　无禅提起无心却有些惋惜的意思在里边，几不可闻的轻叹了一声。

　　“...我想去他的禅房看看..”萧瑟一时间也不知该如何开口，他看着无禅，又看了看身后的金身佛祖像，不由得有些谨慎。
　　“这边，师弟常常在后院待着，禅房基本只有晚上睡觉时才会回去。”
　　萧瑟听到‘后院’二字时，心下一紧。

　　无禅在无心的禅房门前站定，忽然开口：“二位如何称呼？”

　　“这是萧....”

　　雷无桀刚要开口，却被萧瑟一记眼刀给憋了回去。

　　然而无禅却已经推开了门：“看来施主有难言之隐，罢了，这么多年过去除了北离的门派总是派人来杀他之外，便也没有什么人来找过他了，请吧。”

　　萧楚河找他的时候，有那么一段日子，无禅是被其他大师带走的，一年后才回来，自然不知道萧楚河是谁，谁来找过无心了。

　　萧瑟微微欠身，走了进去。

　　“对了，那个，无心走的时候有说过什么吗？”雷无桀忽然扭头对着无禅道。

　　“师弟走的时候什么也没说，只说有缘会再见，之后他便躺进了转轮棺，二位先坐吧，我去煮些清茶来。”

　　“他什么都没说，他觉得我不会来了。”萧瑟的指尖拂过褐色的桌面，黑色的眼珠缓缓的从床边扫到桌脚，最后垂下了目光，悄无声息的抿了抿嘴角，今天一整天他从醒来到现在，做的最多的就是抿紧嘴角，好像只有这样，才能缓解心里的酸疼，他甚至不知道那人会不会恨他。

　　而就在此时，曾经住着这间干净又简单的禅房的主人，已经悄无声息的消失了。

　　萧瑟放松下心态轻轻的坐在了那过分简单的床榻上，他轻抚着那略粗糙又单薄的床褥，最后单手撑在一边，维持了一会就觉得手臂有些酸疼，手掌硌的有些难耐，他活动了下手掌，低头看着，发丝垂过指尖，却觉得有一种难以言喻的感情好似顺着血流到指尖的方向奔涌而上。

　　“萧瑟，你没事吧。”雷无桀简单的环顾四周之后再看萧瑟，平常的那副不正经都收敛起来，他拍了拍萧瑟肩头。

　　饶是雷无桀再没心没肺，也能看得出萧瑟此时的表情不似平常。
　　纵使他从来都是波澜不惊，却也未见过萧瑟那么地....那么地...失措。

　　萧瑟愣了一会，感觉到肩膀被拍了一下，下意识眨了眨眼，只觉得眼眶干涩，迫切的想要如淋甘露，可他安慰自己，不至于，还不至于。

　　却不知怎么的，雷无桀再度看向他的时候，萧瑟的眼框却隐隐泛着红。

　　“我...我去看看茶好了没。”雷无桀语塞，直觉告诉他，他得出去，于是向来一头热的人往往也会很快的能付诸行动，一溜烟儿似的的跑了。

　　萧瑟终于叹了口气，似是憋了很久，他站起身，他是来找线索的。这也是他说服自己来这里的原因，当然，这个理由成了那个‘想要看看这几年他过的好不好’的遮掩。

　　好或不好，有什么重要的，反正他都没有来过。

　　好或不好，有什么重要的，他都骗了他。

　　他细细的观察着这间简单不大的房间，不禁感叹，过于简洁、过于朴素，和无心得长相难以相扣在一起，然而他不得不承认，无心大概就是这样的人。

　　既没什么好拖拉的，也没有什么好带走的，几件换洗的白色僧服也好好的干干净净的叠在窗边的柜子里，而在那僧服下，一个黑色的匣盒几乎是与那几件衣服在同一时间撞进了萧瑟的眼睛里。

　　他轻呼出一口气，像极了终于下定决心偷看别人隐私的不正之人，但是比起这些，都不算什么，他毅然决然的打开了匣盒，里边有一个白色的信封。

　　上边写着 ‘一百零一’

　　萧瑟皱了皱眉，他知道这里兴许能有一些跟自己有关系。

　　‘楚河，这是第一百零一封，也是最后一封，明天我就要走了，虽然我知道，明天以后我再睁开眼，很有可能不是天外天，也有可能我不会再睁开眼，不过我觉得我应该还会活着，我们还会见面吗？我问了一百遍了，时间久了，就跟好像在问自己一样，我知道你很多事，发生了很多变故，你还好吗？世间万般无奈，最后终逃不过的是自己，四年过去了，我仍旧没能过去自己这一关，直到要离开之前，我都是想要见你一面的，可是，见了又能怎么样？不过是匆匆一眼。我总是在想为什么我这么想见你，最后我终于知道了，我在意你那句话，在意了四年，我不会嘱咐师兄替我保留这间禅房，即便没有人看过，没有人发现或者是当做多余的东西丢出去，我都不会在意，因为不是你看到的，那么它就没有任何意义，离开这里是我的命，天外天就是我的归宿吗？不，虽然我也不知道我的所去该是何地，但我就是知道，我并不想回去，每当我打坐冥想，转着的都是你，不得不承认，你是我的劫；可那又如何，我只能对着一张信纸说这些话，到最后了，这一百封信也只有我自己知道。
　　当是无处话凄凉。’

　　叶安世

　　一个个隽秀的字迹像无数只从黑暗中伸出的双手将萧瑟一点点的拖拽下去，他只觉得胸口憋闷，难以呼吸，不知不觉握紧了手中的信封，信封泛起褶皱，隐隐撕开了些口子。

　　‘无处话凄凉...’

　　“纵使..相逢应...不识....”他叨念着眼睫轻眨落下一滴眼泪，仿若一块沉重的石头砸在了手腕上，瞬间碎成了几片水花。

　　“不如...不认识吗？”

　　就好像通篇的内容都被最后五个字掩了过去，仿佛化作了五根细长的银针一点点的刺进了自己的内心深处；他想知道的太多，想问的太多，大概无心和他也是一样的，他这样想着眼前一黑。

　　直到雷无桀端着热气腾腾的茶杯推开门的时候，发现萧瑟已经再度晕倒在地。

　　小剧场

　　无心：“你就断章取义。”

　　萧瑟：“还不是你当我死了？”

　　无心：“四年了，见不到可不是吗？”

　　萧瑟：“我能说什么什么呢我只能晕过去了。”

　　无心：“我在2010年等你。”

　　无心大概是恨他的越是恨越是爱，以至于再见面的时候越是狂风暴雨、干柴烈火。